第10章 Chapter 10 三月天(下)
而千汐月当时在做什么呢?
下午1点送完了冷星,她去检查了海因里希的记忆。塞德里克的,她并不急于检查,因为海因里希的记忆才是揭开真相的关键。
这并非是容易的事情。检查记忆,其本质是用灵力入侵对方的大脑,通过生物电的对接来阅读对方的记忆。涉及神经科学的技术在当今人类世界一直都是难题,即便放在血族那里也是如此。不同于“记忆重现”,检查记忆只能由检查者亲自阅读,不会像记忆重现那样将记忆实体化提取出来,从而使得别人也可以观看。“记忆重现”是一种异能,是不可复制的天赋,而检查记忆则不同。这项技能需要高超的魔法阵操纵能力和近乎海量的灵力当量,一般要求灵力当量水平在亿以上,自然需要多个检察人员的配合——这也成了一大难题,毕竟魔法阵的配合控制需要很强的默契,更何况是这样难以操纵的魔法阵。
千汐月自然可以一个人完成,但这对精神力要求极高,更可怕的是,很有可能操作者会因为控制不好走火入魔。
但是她又无法交给检验科的人去做,不止是因为海因里希的灵力暴动,更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检验科里很可能也被安插了间谍。在战火和阴谋中长大,与人斗争从未失手的蔷薇亲王殿下最大的特点就是疑心病重,什么人都不相信,哪怕是枕边人。
她只相信自己。
所以只好亲自完成,除了不想被可能存在的间谍发觉她知晓真相以外,还有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因为她比任何人都要自负,她不相信自己会失败。这点在筹谋挑动普罗修斯和麦基内斗的时候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亲自去了海因里希的府邸。在用瞬间移动到达后,她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的守卫,然后站在了海因里希的面前。
“亲王殿下……”
他知道这位殿下不是一般人,但可怕到这种程度——轻松避开所有守卫,也让防御魔法阵失效,说是顶级暗杀者都不为过。
“不必行礼。”千汐月的声音轻柔,“我只是来问你一些事情,海因里希。”
拖着伤病未愈的身体,还要接受顶头上司的盘问,海因里希心里暗暗叫苦。不过自己丢了机密文件,极其丢脸地被一群没有灵力的人类抓去各种揉圆捏扁,亲王殿下居然还能忍而不发,一点动静也无,可谓是老狐狸中的战斗机,战斗机中的vip。
他忘了自己比千汐月还要老。
“殿下……您想要知道什么?”
“请坐,海因里希。”明明是在对方家里,千汐月倒是反客为主地请下属坐下了。
海因里希惴惴不安地坐下,完全不像之前窝在沙发里,而是保持着只坐三分之一的标准姿势,背上像是贴了钢板,挺得笔直笔直的。
“身体好些了吗?”她柔和地微笑,像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但海因里希跟随她多年,深知她的本性刚好和贤妻良母恰恰相反。
“好些了,多谢殿下关心。”他知道千汐月避开守卫过来,绝对不止是为了问他身体是否好些了。
相比之下,马尔斯大公爵,普罗修斯的禁卫军队长可就差得远了,死到临头才发现千汐月的计谋,不过总比那些直到化作灰烬都不清楚是谁下手的血族贵族强。
“你在检验科失控的事情,我已经压下去了。”千汐月的脸微微一沉,这时候她再继续笑就不合时宜了。
“多谢殿下,属下以后会当心的。”完全不感激她也是不可能的,毕竟检验科因为他灵力暴动死了两个贵族,即使是末流的子爵男爵。
“这是检验科出具的报告,你看一下。”千汐月把那份编号130205的报告递了过去,海因里希看后,脸色明显变得铁青起来,看上去格外骇人。
没有人会喜欢被当做实验品任人摆布,更何况海因里希是赫赫有名的将军,同时也是高高在上的血族贵族。
“当时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如果有可能,她也不想费尽周折去检查海因里希的记忆。
“那些人,穿着白色的长袍……拿着针管向我的血液中注射不知名的液体……”海因里希的声音有些颤抖,即使现在想起来他的脚底也有些发软。一向养尊处优的将军何时受过这种待遇?
“慢慢说,没事了。”
若非真的有必要,千汐月是绝不会呈现出这副知心姐姐的样子的。她现在看上去简直比幼儿园教师还要和蔼可亲,军部首脑当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十分敬业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到了那里……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到底他也是征战四方的将军,很快便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我被注射了很多液体,当然现在知道是病毒了。之前的事情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入侵者都带着头盔,全副武装。我试图反抗,但他们用某种东西击中了我,瞬间我便昏了过去。”
“是它吗?”千汐月像是从空气里摸出一个形似手电的小东西,对着不敲门就进入的某个仆人轻轻按动开关。
仆人当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是……是殿下……”海因里希惊恐到说不出话,不止是因为噩梦般的记忆,更是因为千汐月一面从容优雅地微笑,一面直接拿不长眼色的仆人开刀。
“海因里希,你该管管你的仆人和属下了。军部当天能被人入侵,也是因为有间谍的存在。”千汐月收起“手电”,轻描淡写道。越是大事,她越能表现得从容不迫。
这也是伊尼斯的血液赋予她的政治家天分了。把不正常的事情用比做正常的事情还要正常的样子做出来,那才叫真正的骇人。
“间谍?!”海因里希惊讶道,控制不住般声音高了一个八度,也大了很多。
“你不知道?”千汐月饱含深意地微笑。
“不,殿下!我一无所知!”
“那为什么带走布防图?明明是我们的机密。”
“我只是……”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原因。是啊,平白无故到军部带走布防图是为了什么呢?
“不知道,殿下。记忆特别混乱,感觉很多事情都没有印象,或者截然相反的记忆存在于脑中。”
“这样啊。”漫不经心的千汐月此刻终于正视海因里希的眼睛。
猩红色的瞳仁里,确实没有说谎的痕迹。
“看着我,海因里希。”她命令道。海因里希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对上了那双比海还要深邃的眼睛。
他瞬时感到动弹不得。四周是磅礴的灵力奔涌而来,顷刻便将他淹没……
银光自千汐月全身泛出,她成功侵入了海因里希的记忆。
实验课后,照样是千汐月接了冷星回北校区。冷星上完计算机课后就离开了,没再回宿舍。
她需要好好歇歇,毕竟做最不擅长也最不喜欢的事情,对于精神是种不小的折磨。万幸的是,老师已经宣布,下节课没有作业。
她大大舒了一口气。幸福感比吃到美食还要强烈。
“小千。”
“……嗯?”
千汐月望见红灯,将车停了下来。说实话她不是很适应这个称呼,但是车里只有她和冷星,冷星不可能在召唤幽灵。
“好累……”
“没事,到家就可以休息了。”
千汐月轻声安慰道。实际上她比冷星还要累,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来。
她疲惫地靠着椅背,真想要闭上眼直接去见周公。下午对海因里希施展的魔法阵消耗了太多精力和灵力,即使一杯杯鲜血灌下去,效果也微乎其微。这种类似于“摄神取念”的精神系魔法阵本身就对于精神力有极高要求,即使平常状态良好的时候,她都很难吃得消,何况近日事务缠身,几乎到了疲于奔命的地步。
“为什么感觉你更累?”冷星的手悄悄窜到她的颊边。
“是你太累了,错觉而已。”她深邃的蓝眼睛因为劳累有些黯淡,但神采依旧迷人。
“你的事……处理好了吗?”
不管千汐月如何掩饰,疲惫就是疲惫,冷星耳聪目明,自然没那么容易被她敷衍。
“嗯。”她轻轻哼了一声作为回答,不置一词。
冷星没有再问。晚上九点的道路依旧是车水马龙,千汐月开了许久,但还未到终点。冷星渐渐有了倦意。
“你知道吗,千汐月,无论你是否相信,我从来没有想要刺探你什么……”冷星的头歪着,她睡着一般喃喃自语着,“我不喜欢看你那样累,不喜欢你明明心事重重,却强作镇定的样子……很多时候,我都在怨恨我自己的无能。小时父亲曾说,唯有强大才能守卫自己心爱的一切人和事,可我天性这样懒散,大概也就是随遇而安的性子……”
千汐月沉默着,静静听她讲述。
“我抵触那些培训,保龄球、斯诺克、高尔夫、网球……以及钢琴和小提琴,还有如何欣赏交响乐,种种社交礼仪。不是学不会,只是很累,很累,戴上面具……变得不像自己。不自由,也没有选择的权力。丝毫不怀疑,若我是个男子,一定还要学习马术和击剑种种。刻苦不是天性,而是惯性。我没有为了自己活着而强大过,自然体会不到那种感觉……可是现在我恨我不够强大……若我是有力量的,你便可以不那么累……我不能守护你,还需要你的守护……”
“别说了。”千汐月的手僵硬地扣着方向盘,力气大得似乎随时那一切都会化作齑粉。她的声音极轻,却比冰雪还冷,如同尘埃散在风里。
“我不能分担你的忧愁,却想要知道你的近况……明明离得这样近,为什么我觉得我们从未如此遥远,遥远到我怎样都触摸不到你……”
千汐月一直沉默着开车,哪怕瞳孔在颤抖,心也在颤抖,手却依旧稳稳当当的。任何时候都要保持从容的本性就像是烙进了骨血,永远不变。
十几分钟后,车子终于从拥堵中解放。一阵风驰电掣后,她们便到家了。千汐月稳当地停下车,升起玻璃。开着一点点车窗是因为冷星会晕车,但三月初还是有些冷,不想让她因此感冒,即使浪费,她也依旧开着暖风。
千汐月执起冷星的手,放在颊边。
“我在这里,就在你的眼前。”
然而冷星的手却挣脱了她,在空中摸索,仿佛一个人在深夜行走那般惶然无助:“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她急了,匆忙捉住冷星的手,甚至忘记继续运行灵力保暖。刺骨的寒意瞬时辐射出来,冷星却安静了。
“你在这里……”冷星紧紧抱着她,丝毫不顾及她身上的寒冷蔓延开来,冻得自己嘴唇都在颤栗,“太好了……”
她低声絮语,双手却一点儿都不肯松开。
“拿开宝贝儿,你会冻坏的。”她一时乱了手脚,只想让冷星不要被她身上的寒气激的感冒,却忘记运行灵力就足以达到目的了。
“不……”她听见那声音颤抖着,异样到变了调,身上那股力道更强烈了,以至于让她隐隐怀疑自己火箭筒都打不坏的身体会不会被冷星勒断——当然她知道冷星做不到,也不会做,“不……谁也别想让我离开……冻死也不放手……”
千汐月的手一遍遍抚摸她的头发:“不会的,不会的,没人能让你放手。”
似乎只有在她沉睡的时刻,自己才能流露出真实的感情。害怕被看穿心事,因为对于行走在悬崖边上的政治家而言,所思所想永远是秘密,防备已经成了惯性,哪怕是面对爱人。
冰雪般的眸子里,竟然渗出一丝暖意。那不符合千汐月这般冷酷的人,却还是出现了。
冷星迷迷蒙蒙睁开眼,看到了不过咫尺,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上写满的竟是无法言说的难过和忧愁。
她几乎从不露出这种表情。若是开心,她会笑,若是不开心,她要么也笑,要么脸像面具一样,毫无波澜。
“你怎么了?”冷星轻声问,手忍不住爬上她的颊边,“那些人又惹你生气了么?可恶。”
“没有。”她恢复了平静,快得让冷星几乎以为那一瞬间是错觉,“到了,下车吧。”
她身形一闪,瞬间便到了冷星那边。替她拉开车门,然后一手托颈,一手托腿,千汐月又一次打横抱起她。
“累了就早点睡吧。”
省略了上楼的步骤,直接用瞬间转移回到家里。她一件件解开冷星的衣衫,替她换好衣服。
再怎样索求无度,也不会不顾及她的状态。自己也有些累了,那便睡吧。可以拥着爱人安眠是多么幸福的事,哪怕在这惯常工作的黑夜。
但冷星依旧没能睡得安稳。似乎梦境便是未来的预言,她不记得开头,但梦里的确发生的是人类和血族的战争。
——战火烧遍大地,硝烟四起,事态胶着。然而,不久之后,人类的数量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他们更能忍耐,也更能耗时间,千汐月的人在败退。
冷星一直知道这一点。她看着她苦苦坚持,但最终抵挡不住潮水般的进攻,正如血族曾经和人类在光荣战争前期互不相让的时间。
她自然熟悉她,因而人类的将领命她去带着人冲破她的防线。冷星逼不得已做了,却在中途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将这些人引入她的包围圈。如此,千汐月便可以解困。
她也做不到,因为她是人类。
但她更做不到将爱人送上绝路。于是,寻着机会,她逃走了,在最后的堡垒外观察两方的动向。一旦局势不利,她必须要她离开。人类和血族……哪方胜利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心心念念的人要活着。
终于,防线破了……
梦境是无比逼真的,也是十分荒诞的。就比如,冷星叫出千汐月的方式居然是打电话。战场上怎可以如此呢?但梦里就是这样。
她疯狂地打电话给她,要她伪装逃出来,不要顽抗。不可以冒一点点失去她的风险,即便是要违背爱人战斗至死的尊严观。
千汐月照做了。当她戴着黑色帽子压低帽檐,穿着修身的风衣急匆匆地自战火中走出,却又努力放缓脚步,显得不那样急切的时刻,当她出现的时刻,冷星自隐藏的地点冲出,猛地跑过去抱紧她。
狠狠地抱紧她。
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仿佛要将对面的人揉进自己的身体。
那种几乎失去的恐慌蔓延在心尖,比什么痛都无法让人忍受。她的泪水一滴滴坠落,她的爱人是完好无损的。那一刻,她心怀满满的感激,尽管她很少感激。
整颗心都是欢腾的,却又痛得厉害。因为当火焰冲天而起的那刻,她以为失去她了。
那种折磨是无法逾越的酷刑。她不敢相信,她真的会怕。
千汐月也紧紧地拥抱她,即使短暂的几秒钟,也漫长得仿佛一万年。
不过理智让她立刻清醒。此刻的她太容易被敌方发现,躲藏起来事不宜迟。
她匆匆拽着冷星奔上旁边那栋楼的洗手间,找到一个隔间,立刻躲进去反锁起来。
她试图用瞬间转移离开,但不能在人前用,所以到隐蔽的地方。可是半点灵力都使不出了。
脚步声响亮地逼近,越来越清晰。冷星心中的恐慌开始扩大……她什么都不怕,却怕失去她。
一想到这里,整颗心都剧痛得发抖,像是丢进油锅里,又如同被冰封在千年玄冰不化的南极洲。
然而千汐月很镇定,她拉下帽檐,在隔间门被强行打开的那一刻与冷星一道走出,完美地表演了一场。敌方没有发觉……
后来她和冷星到了早就为避难置好的房子,整日生活在那里……直到有一天,她再度被敌军发现……
再后来的梦境连冷星都忘了,直到她被早起的铃声吵醒。
她勉力睁开眼,掐断闹铃,伸手向旁边摸去,却只有空落落的冰凉。
剧痛又一次充斥了全身,痛得她眼前都模糊起来。
你在哪里……
“千汐月……”
没有任何回应。
“千汐月!”她跌跌撞撞地推开门,然后撞进了一个带着淡淡香水味的怀抱里。
“冷小姐。”爱丽丝身手敏捷地扶住她,“殿下在客厅。”
“噢……”她顾不上道谢,睁着雾蒙蒙一片的眸子冲到客厅,然后扑进千汐月怀里。
“宝贝儿……”千汐月的胳膊有些僵硬,显然很不适应这样六神无主的冷星。
“你在这里……”她死死抱住不撒手的样子,就像是小孩子。小孩子是最没有耐心的,三心二意,一会儿玩这个,一会儿玩那个,小孩子也可以是最执着的,想要的东西就是那么想要,若想夺走没那么容易。
“嗯。做恶梦了?”千汐月将冷星抱在腿上,伸手一遍遍抚摸她的头发以示安慰。
“不要离开……”
“嗯。”
三月天的阳光刚刚穿过云层洒向大地。噩梦是可怕的,但幸好,现在,它还是梦,还会醒来。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