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 11 明媚光（上）

我愿我想到你便能发自内心的温暖。

——冷星

“你为什么……”冷星揽着千汐月的脖颈。千汐月全身冷得像冰，连衬衣领口都在冒寒气。

“那样早离开吗？”千汐月轻轻挥手示意爱丽丝退下，爱丽丝也在同时非常心有灵犀的主动离开，“军部有些紧急公务需要处理。”

她的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像是汉白玉一般。深邃的眼睛里藏着疲惫，也少了平日里熠熠生辉的色彩，但一抹光点游弋着，那是她屹立不倒的灵魂。

“是……”冷星纷乱的心情尚未平复，脑中也显得混沌不堪。让千汐月放弃得来不易的休息时间去处理的事情，首先紧急，其次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有多么糟糕的事情需要首脑亲自去？想要问她，想要直接开口。明明话语就在舌尖，只要再继续一下，再……

她还是放弃了。所有疑问被悉数吞入喉间。千汐月若不主动说，她绝不主动问。于是疑问化作了带着犹豫的肯定，仿佛是对解释的回答。

“早餐准备好了。”千汐月轻言细语道，起身欲走，她心里却愈发沉重。她晓得她有这种掩饰的本事和习惯，让别人捉摸不透早已变成本性。

“等等！”冷星猛地拽住她的袖子。

“你做了什么梦？”千汐月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冷星，像X光一样几乎透过她去。不自觉的，她用了读心术。

“很可怕很可怕。”冷星慢悠悠地站起来，声调拖长。眼前的一切显得格外不真实，噩梦带来的后遗症，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依旧游荡在全身，随着血管流到各个部位，“我梦到的，是血族和人类的战争。”

千汐月不由自主地僵住。无论多么善于掩饰，生物本能无法被抹消。大脑的边缘区域主思情感，而皮层才掌管高级的思维活动，使得人有了理智。任何信息传达，都会经边缘区域到达大脑皮层集中处理，因而无论人类或是血族，情感总是先于理智。

因此，最开始的表情和动作，无论如何都不能掩饰的了，因为那是真正的本性流露。具有社会性的高级动物可以经过意识控制自己的表情和动作，比如明明洞悉某事却要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声音会提高一个八度，夸张地把眼瞪大，仿佛带来很大的震惊，但……最开始的那一瞬间，一定是真的。

比如现在的千汐月。

但是僵硬一闪而过。血族是速度为上的种族，无论思考或是动作，都比其他种族快得多，虽然快并不意味着正确。更何况，千汐月深知自己接下来应该如何表现，演戏太多，训练太过，已经成为本能。

“嗯，发生了什么？”

将冷星抱起，力度控制得恰到好处，使得她不会因为情绪激动去动作而掉下，也不会因为力道太重而伤到她。运行起全身的灵力，带给她相当于人类体温的热度，慢慢使她的心平静。柔和的声音抚平她的不安，运用血族特殊的能力，仿佛催眠，安定人类的情绪，她早已烂熟于心。

果然冷星看起来好多了。

“我梦到，血族和人类的战争。”冷星哑声说，干渴像是火焰烧灼咽喉，她轻轻咳嗽一声，千汐月立刻体贴地拍背又递水，“战火席卷世界，硝烟四起……无数的流血牺牲，然而如你所言的光荣战争的曾经，人类因为数量站了上风。你是指挥官，你却在败退。”

千汐月的眼中氤氲着阴沉沉的云，但她却从身后抱着冷星，冷星看不见她的眼睛，只听到平静无波的声音：“继续。”

“我一直洞悉这点，你在坚持，但局势在恶化。人类久攻不下，不是因为做不到，而是想要以最小的代价换取胜利。因着你我的关系，我熟悉你，所以他们逼迫我来冲破你的防线，因为我最懂得你的弱点。”

“你做了吗？”

一室的沉寂。千汐月的声音不再似之前不动如山，而是有了细微的裂痕，仿佛固若金汤的堡垒有了一丝松动。

冷星的嘴唇蠕动着，却半点声音都没有。

“你做了吗？”再次的提问，隐藏不住的暴躁泄露了一点出来，焦虑和愤怒，想要知道答案的急迫表露无疑。

“做了……”

冷星闭上了眼睛。

千汐月的手松开了。

“我真怕，梦境变成现实。”

她听到身后人的声音，如浮在北冰洋上的薄冰，渗到心里带来的感觉窒息又冰冷。

像极了杀伐决断的帝王那般冷酷无情，可以爱，也可以随时收回，威严和对权力的极度渴求，使得他们薄情。

“我是人类，无论如何都不能背离人类……”冷星涩然道。

那句“即使我爱你”成了之后说不出的伤。

“是吗……”千汐月笑了，笑得肆意而张扬，“我是血族，却在竭尽所能地保住一个人类的性命。”

她的唇游移在冷星的脖颈上，濒临死亡的感觉又一次降临。冷星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獠牙的寒意。轻轻划过动脉，全身变得冰凉，心情却格外平静。

“即使你放弃我也不会怨你，因为你有选择的权力。”

“不会的，我做不到。”千汐月在她耳边轻声呢喃，“继续说吧，宝贝儿，说说我在你梦境中的命运。”

“我想到了另外一个主意。”冷星靠着她的肩，“我了解你的弱点，但我也了解你的长处。我可以帮助他们攻入你的防线，我自然也可以将他们送入绝境，助你解困。”

她又喝了一口水。精致的早餐摆在眼前，色泽诱人，香气扑鼻，她却一点儿食欲也无。只是感觉喉咙里干极了，干得像是走在大漠之间。

“但是我做不到。不过，我没有帮助他们。”

“因为你是人类，却偏偏……”千汐月的唇角勾勒出恶魔般的笑容。

“爱上了你。没错，我做不到背叛人类，却更做不到将爱人送上绝路。于是，我逃走了，在最后的堡垒外观察两方的动向。如此，哪方都不偏袒了，但是我依然害怕，害怕的要命。”

“害怕？”千汐月扬起声音，“为什么要害怕？”

“我不能去对付我的同胞，但我不可以看着你死去。我会怕，我会发疯，我承受不住这种恐惧。我已经失去太多太多，我再也承受不住失去至亲的人了……”冷星把脸埋在双手里。

千汐月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12岁的孩童，刚刚有了一点点独当一面的能力，却还是稚嫩，仿若新生的枝芽。压抑下几乎冲破心脏的暴躁和愤怒，看着争吵的双方，看着自己最亲的人拳脚相向，看着他们平日里的优雅风度不再。她遣走所有的仆人，只留下自己一人在空荡荡的家中。

空旷的一切几乎让她发疯，从小生活在压抑中，不可以崩溃，不可以不理智，不可以做任何一切不像一个成熟之人所做的事情。压抑得越深，爆发就越是猛烈。她疯狂地破坏，以前从不会失控的情绪像决堤的河水。抓起手边可以砸碎的一切，玻璃的杯子，水晶的餐具，玉质的工艺品，金贵的瓷器古董……统统毁掉，一切都毁掉，毁灭方能平息暴躁不安，毁灭才能让她忘记刚才的一切。手机铃声突兀地响在耳边，她愤怒地挂掉。

想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要逃离一切，像是金丝雀住在奢华之笼却全无自由的生活，或是永远忙得不可开交的父母。生日来临，收到的是精美的蛋糕，是打进卡里的钱，是无数礼物，却没有陪伴……她彻底地放纵自己心里的野兽。

铃声还是突兀地响着。压下心中的不耐，调动最礼貌自持的声音，情绪却在刹那崩溃。

“是冷星小姐吗？”

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下一刻，天崩地裂。

“您的父母因为车祸意外身亡了。”

没有多余的词句，真相简单而残酷。玻璃碎片割伤手指，她想要叫来管家，但公司的事务必须有人担起。她想要谁来陪伴自己，却孤零零地站在走廊里。

“请在下方签字。”

所有的一切都听不清，唯有那句签字牵动神经。取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僵硬的手指，试了好几遍都握不住。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不是不够理智，只是年龄放在这里，她再成熟，再坚强，再如何，她也只是孩子。

死死咬住嘴唇命令自己不许哭，她在死亡确认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爱不释手的笔自此被她封存，她不愿意再看任何一眼。

跌跌撞撞地走出大楼，无人之地，寂静之处，她放声大哭。从未哭得这样撕心裂肺，即使在曾经伙伴反目，恨不得杀了她的时刻，鲜血自额头不住流下，痛感麻痹全身，她都没掉一滴眼泪，只是心里充斥灰暗。

但现在却是绝望……至亲之人，她不能再承受失去。

“所以，无论如何，你必须活着。”

抬起头来，又是冷静自持的神情，眼里的决心如巨石般坚定。她语气低沉道：“我已经想好，一旦局势不利，必须要你离开。人类和血族，哪方胜利并非我心中的最重要，最重要的是，你不可以有任何闪失。”

“自然。但是你忘了，我也不会输。”

“我说的是我的梦。终于，防线破了……我要你不要顽抗，伪装逃出，战斗至死绝不是最优选择，即使要违背你的尊严观。你照做了。当你戴着黑色帽子压低帽檐，穿着修身的风衣急匆匆地自战火中走出，却又努力放缓脚步，显得不那样急切，以免被发现端倪的时候，我再也不能按捺内心的激动。”

“怎么说呢，宝贝儿……临阵脱逃是违背尊严的，但是送死，我不会如此去做。忍得了一时，才可以赢得了一世。大仲马不是说过么，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的:’等待’和’希望’。血族也是一样的。”

一抹浅笑自唇角绽放，如明媚之光，薄唇扬起，绝代风华。

“我不会输，因为我可以等到最后。”

可是我怕……我依旧害怕。冷星默默想。

明知道是梦，那种近乎失去的极度恐慌感却让她站立不住。爱到深处，那便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痛，她的心不会说谎。

“现在说来，倘若这一切发生，连我自己都矛盾得不知道希望如何了。唯一的念头就是你必须活着。冲上去，抱紧你，如同这样。”

冷星转过身伸出双臂，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仿佛要将对面的人揉进自己的身体。

“你并不明白我当时的感受……”她的声音沉闷，“我可以用一切来交换，一切。只要你活着。”

那种几乎失去的恐慌蔓延在心尖，比什么痛都无法让人忍受。梦里，她的泪水一滴滴坠落，她的爱人是完好无损的。那一刻，她心怀满满的感激，尽管她很少感激。

整颗心都是欢腾的，却又痛得厉害。因为当火焰冲天而起的那刻，她以为失去她了。

那种折磨是无法逾越的酷刑。她不敢相信，她真的会怕。

千汐月也紧紧地拥抱她，即使短暂的几秒钟，也漫长得仿佛一万年。

“我懂。”

怎么可能不懂呢？在她替自己喝下那杯毒酒之后。逐渐放大的瞳孔，包括那意识模糊的喘息……千汐月从未如此害怕，即使是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面对强大于自己数倍的敌人。她相信自己奋力一搏定能胜利，可是冷星是人类……脆弱的人类，对于血族而言，弱小得像一根芦苇。

尽管她是那会思想的芦苇，可还是太弱小。

当冷星睁开眼的那一刻，她竟然头一次心怀感激。她不信神明，但为了冷星，她愿意低下高傲的头颅祈祷。

“我终于找到你，相拥数秒我便清醒，你即便是血族，也对付不了无数装备精良的人类。我们费尽周折终于逃脱，生活在很早就准备好的避难处，直到有一天，你再度被发现……”

“然后呢？”

“我不记得了。”冷星全部说完后松了一口气，“但毫无疑问，这是个可怕的梦。”

“没错。”千汐月肯定道。像她这种百战百胜的天才指挥官居然输了，还输给她并不放在心上的人类，这梦还不够可怕吗？！

“现在想来，我的感觉依然很不好……人类和血族，会不会真的……”

发生战争？

越来越多的新闻报道开始显出动荡的端倪。军事频道竟然播出了小道消息，暗指某个大国正在进行危险的基因武器实验。而前所未有的，北欧的深山里突发灾难，原本不是地震带的地方居然发生了一次地震……波及范围甚至使得山脉附近的多个城市大面积断电，更奇怪的是，城中绝大多数电器被烧毁。

这当然不是一次普通的地震。

另外，不太安宁的不仅是外国。本国内也发生了多起恶性伤人事件，而罪犯在被拘捕后，竟交代不出任何犯罪细节，无论是动用心理战术或是肉体折磨，结果都是一无所获。

就仿佛他们意识被催眠，精神被控制，记忆被洗掉一般。

千汐月当然知道这些新闻，更清楚这些事情的真相。

这不同寻常的一切和血族都脱不了干系。

梵卓，包括其他在这次人类的突袭行动中受害的氏族都采取了以牙还牙的报复行动。至于这次在入侵梵卓军部中出了一半力的布鲁赫也掺了一脚，当然是因为人类也曾经和他们有着血海深仇。从某种意义上，他们想要达到的目的就是以梵卓为首，参与制定当年计划的十二氏族和人类自相残杀。

从庞提塔斯对于日渐混乱的新生儿初拥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便可以瞥见端倪。卡玛利拉一直严禁肆意初拥，因为光荣战争虽是胜利，却是惨胜。血族自此一战后，人口削减了将近一半，更何况血族的生育率远远低于人类，可谓是元气大伤，因而“避世”被写入宪章，成了卡玛利拉同盟奉行的最高准则。而大量的初拥人类，便是增加了暴露血族社会的风险，是对戒律和宪章公然的挑战。

身为执政官，庞提塔斯却置若罔闻，借口人类正在扩张军力，血族应当尽早采取措施来应对。一时间，与人类的战争被提上议案，成了卡玛利拉议会讨论的重点。

千汐月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把庞提塔斯拉出去放血。料理军部入侵事件还不够，解决三方武器合作研发中产生的越来越大的裂痕还不够，与M.U.N.周旋还不够，现在又来了战前预告。难不成是想把她这个名义上的卡玛利拉军部首脑逼疯不成？

担着联盟军部第一人的名头，实际能够控制在手里的军队却还不到正规军的三分之一。且不说目前血族休养生息尚且不足，即使这一仗真的要打，涣散的人心和各自为政的氏族，岂能抵抗越来越强大的人类？

那样冷星梦境里的一切才会变成现实！

她暴躁到了极点，脸色也越发阴沉起来。

千汐月沉思了好久，直到冷星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回过神来：“我不知道。”

白皙晶莹的手指轻轻捏住酒杯，她抿了一口混着鲜血的龙舌兰，酒精刺激味蕾让她的大脑重新亢奋起来。

“这么早就喝酒……”冷星的手覆上她的。

“不……”千汐月闭上眼摇了摇头，“不止是酒。”

银杯里荡漾着猩红的色泽。

“人血？！”

“嗯。”千汐月捂住胸口，努力压抑那一阵即将冲破喉咙的咳嗽。她不止检查了海因里希的记忆，还封印了一小部分——既然已经知道真相，何必再冒着泄露的风险呢？这毕竟也是机密。

她的手比冰还要寒冷，她的身子轻微地晃了几下，像秋风中的落叶。

“你怎么了？”冷星感到温暖全部溜走，寒气瞬间冒了上来，忍不住担心道，“手怎么那么凉？”

“没事，只是呛到而已。”千汐月放下杯子，“我只能说，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你究竟有多少不能说的秘密？”

“待到一切结束，那都不再是秘密。”千汐月仰头望着顶灯，“我已经知道了某些最不愿面对的真相，尽管那是我此前苦苦追寻的事情，而往后还将会有更多。冷星，待你上完课回来再说吧，快要八点了。”

说罢，冷星便也只得点了点头，吃完早餐便去上课了。晚上她急匆匆地奔回来，只为了听千汐月早上没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