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Chapter 57 广场讲话（下）

“伊斯迈达兹是整个卡玛利拉犯罪率最低的城市之一，相信诸位对此并不会有什么异议。然而，即便如此，越来越紧张的气氛也让诸位，无论是卡玛利拉的战士也好，普通的市民也好，包括我在内，都无法视若无睹。不止是伊斯迈达兹，卡玛利拉治下的各个城市，甚至范围波及到整个血族世界，都呈现出令人不安的态势——犯罪率节节拔高。作为领主，我想我应当如实相告——这绝非单纯血族社会内部矛盾的问题。”

听众们神色凝重。

“低生育率一直在困扰血族，也阻碍了社会的前进和发展。解决之道并非不存在，只是像一把双刃剑，有利有弊。那便是在适当的范围内放开初拥，让人类成为血族，为我们补充新鲜血液。然而，新鲜血液的吸纳和消化需要漫长的时间，新生儿需要整个社会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教导。血族不似其他种族，拥有近乎无限的寿命，与低生育率相对应的是低死亡率，所以即便这过程很长，一般情况下也无关紧要。”

千汐月的声音渐渐低去，然而下一刻，又拔高了一节。

“然而，人类打破了这一平衡！无论是针对血族研制武器也好，亦或是渗透血族社会，甚至从中掳走我们的公民，满足他们无休止的研究欲望，都是极为危险，让我们不得不正视的问题！人类扩张的势头令我们不安，执政官阁下庞提塔斯·尼克斯·布鲁赫很早便意识到这一问题并着手解决，因而放开新生儿初拥，为整个社会补充更多新鲜血液，也以备战争之需。”

台下再次一片哗然——原来高层早就在策划战争，才弄出来这个让他们不得安宁，犯罪率节节攀升的新生儿初拥开放政策。

“尽管与人口增长所应配套的一系列政策未能及时跟上，或者说，新生儿融入血族社会本就需要相当漫长的时间，也无法做到迅速吸纳他们成为真正的血族，但这一政策至少一定程度上扭转了如今人口锐减的态势。联盟政府为此付出了许多努力，也在积极解决这一问题。新生儿激增打破了社会的平衡，引发了诸多暴力和犯罪事件，这也是我和许多议员最开始忧虑的问题之一，为此军部也频频调动军队，协助执法队维护治安。”

庞提塔斯听着直播，气到七窍生烟——新生儿初拥的政策是他放开的，所以民众的怨气全冲着他去了。配套的政策没跟上，这也是政府失职，至少说执政不力。尽管蔷薇亲王后面用“本就需要相当漫长的时间”洗白了一下，但他心里很清楚这洗白的几句是做给政界看的，民众关注的重点依旧是“政策未能及时跟上”“新生儿激增打破了社会的平衡”。而她呢？

“我和许多议员最开始忧虑的问题之一”，锅被她甩得一干二净。言下之意，她阻止了，但是奈何执政官一意孤行啊，为此“引发了诸多暴力和犯罪事件”。接下来她又给自己脸上贴金“频频调动军队，协助执法队维护治安”，一副政府留下的烂摊子让军部收拾的架势。合着她是无辜受累给政府擦屁股么？之前联合军事演习那次丑闻还不是她一手炮制的好事？外交部又花了多少工夫去平息这桩丑闻？到底是谁给谁擦屁股？

但是他的火又发不出来。因为千汐月也没有用多少形容词来夸大其词，所有语句都是简单陈述，根本挑不出毛病。她确实和许多议员反对这个政策，新闻上也有过报道。军部也确实多次调动军队来平息混乱，新闻上也有过报道。吸纳新生儿的政策也确实没跟上——应该说根本就不可能跟上，毕竟如她所言这需要漫长的过程。

可是民众不会那么贴心地替政府考虑，所以她这解释加洗白的几句也无非让政界人士舒服了些——军部老大在这件事上一锤定音于“至少一定程度上扭转了如今人口锐减的态势”，她也不是没考虑到危害但还是赞同了这个政策的好处。

赞同的是整个政府，背锅的是执政官阁下——“很早便意识到这一问题并着手解决，因而放开新生儿初拥，为整个社会补充更多新鲜血液，也以备战争之需”。说白了还不是轻描淡写几句话把他描述成了战争狂人。

要是媒体提问，她还可以把话圆回来——我是夸执政官阁下高瞻远瞩，很早意识到问题就开始解决了啊。

“殿下？”幕僚见他脸色难看，小心翼翼地出声道，“需要我通知各大媒体的……”

至少舆论上不能再死得太难看。蔷薇亲王现在已经不按套路出牌了吗？幕僚写的演讲稿一字不看，上台自由发挥放飞自我？

“在此之前，我未曾向诸位，卡玛利拉的战士们解释调令频出的原因。在此，我代表军部，对你们为保护民众生命和财产安全所付出的努力和做出的牺牲表示感谢。”

她第二次欠身，语气庄重，神情严肃。

一些市民们小声交谈着，眼里充满赞许。显然，这个姿态做得效果不错，给她又刷了一波好感度。连网站直播的评论也沦陷了，不是刷蔷薇亲王颜值高的，就是刷态度好的。

“而今，我站在此，向诸位痛陈现状——人类的渗透已经威胁到了卡玛利拉的安全。研制针对血族的武器，无异于将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我们头顶。而掳走甚至制造恐怖暴力事件袭击我们的公民，使得人口锐减，更是在动摇血族社会的根基！对此，我们不得不做出应对。一千年前，人类教会借清除异端的名义，率先向血族挑起战争。我们仓促应战，不懈战斗，即使在狼人加入那样不利的境地下，依旧取得了伟大的胜利，迫使人类签下《光荣协定》，承诺不再侵扰血族。”

她攥紧拳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台下的士兵们也一派热血沸腾，仿佛他们参与过那场战争一般。

“而一千年后的今天，人类高层再次打破协定，视卡玛利拉避世戒律于无物，几乎将整个联盟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妄图置血族于死地。面对此情此景，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应战？！”

千汐月慷慨激昂，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她……注定要辜负那份近乎毫无杂质的信任了。而她早已站在这台上，没有再下去的机会。

冷星拿着那手机端详了片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如鲠在喉一般。

尽管昨晚她近乎于夸口说让千汐月原样组装，她决定采用千汐月的计划去当诱饵，但现在一想到这个玩意就跟一颗定时炸弹一样，时刻监控自己的位置且不怀好意，她就很想把那块芯片连同手机一起丢进马桶。

“政治家的快乐，是很危险的东西。”

她不难猜想千汐月经历过什么，可要去在脑海中描摹那些细节，她又觉得浑身发冷，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一样。

她不敢继续下去。她不敢想“那些拷问的花样之繁杂，程度之血腥，是你这样一个从未历经过残酷的政治斗争的小孩子所无法想象的”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种猜测就像禁忌一样，简直碰都不能碰。冷星哪怕稍稍有半点联想关乎到千汐月落到政敌手中会被如何折磨，难以遏制的暴怒和杀意就会涌上心头。这种近乎疯狂的情绪促使她宁可自己当诱饵也在所不惜。

她自认肤浅，无论感情或是其他，对什么都淡淡的。她感兴趣的东西很多，能投入其中的却极少。就算别人对她不好，连厌恶都是轻如云烟的，仅限于“不想接触”。她几乎没有过想要杀死谁的冲动，即便是无数次被别人讽刺挖苦冷眼相待的时刻，她甚至都懒得看对方一眼。

——你又能如何呢？

然而这种感觉越来越频繁地攫住她，搅得她不得安宁。对于千汐月所做的事情以及相关联想的担忧，对于她口中轮廓模糊的政敌的杀意，还有她天性里对于阴暗面的洞察力，汇合在一起变成庞大的怪兽，充满毁灭欲，似乎随时要撑破冷星的身体然后撕碎一切。

这感觉糟透了。冷星松开僵硬的手指，将手机缓缓放到桌上，抬起头注视镜中的自己。

高高翘起的头发，熊猫一样的黑眼圈，从领口到膝盖的皮肤印着星星点点的吻痕。她身上只随便套了件短袖——还是千汐月怕她受凉，在她百般不情愿的哼哼声中边亲吻边安抚给她穿上的。

她的瞳仁漆黑，就像光都无法逃离的黑洞一样，让人只觉得如沼泽，陷进去就不会有机会再爬出来。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她却不再相信了。心思深沉的千汐月有一双清澈明静仿佛湖水的眼睛，很多时候你会觉得她异常真诚，而事实上那只是奥斯卡影后的伪装。而冷星，自认为对什么都淡薄，也极少有过设计别人想法的冷星，却有一双毫无暖意的眼睛。

哪怕她在笑，瞳仁也像两条黑漆漆的隧道。若不是有那种朦胧感遮盖几分，大概别人能被她盯到发毛。她不是没和人吵过架，但大多数时间对方出奇过分时，她反倒一个字不说，就盯着对方看，目光直接，毫无退缩意味。

有那么几次，事后别人跟她半开玩笑半害怕地说，他们觉得冷星忽然沉默然后盯人的样子特别可怕，仿佛下一刻要杀了他们一样。他们在她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死亡威胁，于是知趣地闭嘴化作土拨鼠钻地了。

不过冷星从来没这么想过。她的暴怒最多限于想踹对方十脚八脚，或者给对方几个大耳刮子的程度。不像千汐月，怒点极高，但一旦发威，不是要人死就是要人生不如死。

而此刻，隐忍着一股惊人怒气预备在接下来某个时机让庞提塔斯生不如死的千汐月还在市政广场演讲。

“在协助执法队平息新生儿引发的暴乱中，诸位表现出了良好的素质，勇敢地捍卫了民众的生命和财产安全。然而，在战场上，仅仅有勇敢是不够的。”

千汐月面沉如水，薄唇锋利似刀。她扫视全场的卡玛利拉军人，继续道：“我不知道台下的诸位有多少经历过真正的战争，想必大部分都不曾有过。我生于光荣战争期间，接近成年时，十三氏族的千年圣战正如火如荼地进行，而联盟那时尚未成形。作为伊尼斯的继承人，我尚未成年便被太阳亲王下放到梵卓军队，从最低级的军官开始做起，军衔等同于现在的少尉。”

全场安静得一丝动静都没有。连那些热衷于小声交流的市民都停止交谈，注视着台上讲述自己经历的千汐月。

“太阳亲王阿波罗，是我的父亲。”她语调平稳，“十年后，我成了梵卓军队的最高指挥官。我见证过无数死亡，也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最出名的那场战役想必诸位都知道——奥尔比斯之战，梵卓五千军队和三千平民对阵勒森魃三万精兵，梵卓惨胜，而我险些因为魔法阵暴乱而死。并肩作战的士兵们全体阵亡，抵挡住了对方的进攻。”

她语气有些黯然，然而转瞬又变得短促有力：“这样的境地，诸位或许一生都不会遇到。和平来之不易，但持续已久，台下的诸位相当年轻，未曾有过这般面对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而我，于这战争在即的时刻，作为曾经历经战火的指挥官，与你们分享我最重要的心得——任何时候，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各司其职。没有任何东西，会比战友彼此信任，相互配合更加重要。只有你信任你的战友时，你才会坚守住自己的位置，做好分内之事，且不越俎代庖。”

千汐月声音平静而清澈，响彻整个广场：“每个士兵，每个将领，无论你处于什么样的地位，牢记一点，你不需要替别人做什么，你需要的就是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

“我们是一个整体，军队讲求的，是服从，是纪律，是安分守己。越俎代庖，我不赞赏。能力出众者自有展现的机会，你不需要帮助他人完成任务，除非——这是你们的合作，而他已经倒下，无以为继。当你代行了他人的职责，插手他人的任务，你以为，这是帮助吗？你以为，这是值得鼓励，值得赞赏，值得被感激的吗？！

“这是罪恶！”她的音调猛然拔高，充满爆发力，“你剥夺了他存在的意义，是他身为血族，身为卡玛利拉战士的骄傲！你抢走的是属于他的荣耀！你抹杀的，是他的价值，是他建功立业的机会！能者多劳没错，但我更看重的的，是各司其职，所有人形成一股和谐的力量！纪律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划定了边界，有了边界，你们便有了目标和方向。这样在行动之时，你们的头脑中有清晰明确的目标，而不至于在混沌中迷失，被敌人所左右！”

庞提塔斯脸色铁青。他知道这番话不仅是千汐月讲给士兵们的，也是讲给他这个“越俎代庖”的执政官听的。

“军队讲求的，是服从，是纪律，是安分守己。”

而他在军队中安插的那些亲信，曾在汉缪纳帕恐袭事件中阻挠路易斯将军调动军队前往支援，甚至第一时间扩散现场视频，致使媒体疯狂轰炸路易斯，责问他作为领主和将领为何不能保障一方安宁，甚至波及到了蔷薇亲王。

她全部知道，正如他知道她作为军部部长继续主导着与人类合作的武器研发项目，以及人类试图隐瞒的那一部分。

“去吧。”他不耐烦地对着幕僚挥了挥手，“别做得太明显。”

年中述职很快要开始了，民众的支持率直接关系到他能否在明年的执政官选举中获得连任的机会。他用了几百年的时间，一步一个脚印，终于熬过了无数比他资历更老的玛士撒拉，得以手握联盟权柄。他并不希望在如今的宪政体制下，被蔷薇亲王光明正大地赶下台去。

“我曾历经战火，格外渴望和平，也一直在努力维护着《翡翠城协定》和《光荣协定》的成果。在诸位心中，我出名于指挥战争，甚至很多人认为我嗜战好杀，以此为乐。实际上并非如此。能够以外交手段斡旋和解决的争端，便不应诉诸于武力。能够以法治和戒律来维护和保障民众安居乐业，便不应让战争降临。战争，是最不应该被轻易动用的手段，是不可侵犯的底线被敌人侵犯的产物，是退无可退后，最坏的选择——因它难以控制，因它伤亡惨重，因它在一将功成时也留下累累白骨。”

阳光将她胸口的三颗徽章照耀得闪闪发光，比她的眼睛还要灿烂夺目。

“然而，现在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我们再次站在生死存亡的岔路口，不同于曾经人类以人海战术残酷地消耗血族的有生力量，这一次他们倚仗的，是从工业革命伊始便高速发展的科技。”

气氛压抑沉重，看来这一次仗并不好打。

“人类针对血族研制的穿甲弹可以轻松击穿平民的防御，而这还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人类正试图曾根本上毁灭血族，扩张他们的势力，哪怕血族中的半数都因战争消耗损失惨重而选择避世，依然难以幸免。展开一场全面战争注定会打破戒律，而我作为军部部长，只能非常遗憾地告诉诸位，这已经是我们能拥有的，最好的选择。”

她暗暗握紧了拳头：“生存还是毁灭？我想每个人心中都有答案。身为血族，身为卡玛利拉的战士，退缩是可耻的，而勇敢冲锋，为民众，为家园，为种族而战，才是最光荣最伟大的选择！”

千汐月仿佛被劈成两个人，一半的她心中满怀愤恨和屈辱，咬牙切齿地想着一定要向庞提塔斯还以颜色，另一半的她则完美地扮演着军部部长的角色，鼓动卡玛利拉军人们参与战争。

然而她表面上依旧沉稳坚定，又充满振奋人心的力量。她在演讲完后，站在台上坦然面对士兵们山呼海啸般的口号声，还有新闻媒体疯狂的闪光灯。

直到这场“盛宴”终于得以结束，她慢慢走回了军部部长办公室，坐在桌前，注视着那个陪伴她已久的沙漏。

里面银色的沙粒闪闪发光，和她的体温一样冷得像冰。

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那是她父母的遗骸。

千汐月抬起左手，捏着那沙漏旋转了一下，然后放回了原处。沙粒簌簌而下，像是雪静静飘落。

笔尖摩擦着纸张，沙沙地响。

“2014.6.14

她那样信任我。

而我注定会辜负这份信任。

我没有选择。她也不会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