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兹与青鸟【青见 aomi】

第78章 青见aomi 第零章 遠い約束·遥远的约定(上)

1972年。春。

西历四月五日。

京都。


造反派冲进早八时清寒的高校礼堂,开学典礼不幸就要变为激进演讲,捶开大门的巨震、热血愤腾的人声哗哗奔涌进她脑海中,那副场景就再没被顽固的大脑抛弃。她一生之中、都将清楚记得那一刻,抬眼抬睫望见礼堂左侧方窗外的阴空正孕育春雨,云潮斜侧着撕裂开一道日光的泄口,没有雨,只有伤口,暴乱与云空同时在礼堂中生发闪亮,不带热意的纯白日光如清透闪亮的水,满涌上手中洁白整齐的花名册:A组一号,本多望海……她在令人窒息的阴晦春日抓住了可供呼吸吞咽的清凉液体,她思维润泽,于是突发急智,伸手扯过委员长指尖轻捏的圆珠笔,用凶狠的叉号扯断了自己的名字。

粉艳的指头因热意颤抖。

她颤抖地、抚摸自己的名字。

本多望。


丢弃姓名。这危险而美丽的举动,带来的狂烈心跳好似撞上初恋——

望,一点,一横,一竖钩:写“亡”。一撇,一折一弯钩,一横又一横:写“月”。严正的三横、末了再一竖——望,本多望。

请问你,这是不是个好名字?


在东京害死了人。

十四岁的少女望在逃亡之旅的日日夜夜中,想了几种背负杀人罪的前提下、安心活下去的方式,办法都记在她的日记本里,比如:用一生的失败去偿还。怎么解释失败?失败,即,如果我双膝软弱、我蠢笨无能,我常常失误,以此可以抵消本该朝向我的美的命运的嫉恨,以永恒丑的姿态抵消我犯下的罪,那么我将一生放心大胆地失败,手握失败的合理性,而不惧任何嘲笑和指责。然而,并不够丑陋蠢笨,她自认自身这少女的美无可指摘,那么——第二种方式是,扮演成死去的那个人,代替她活下去。


扮演,只是形似怎能称作真正的扮演?纵然茶发像茶发,脸蛋似脸蛋,可一举一动、一言一句破绽百出,比如此时如果是那个人,才不会征求别人的意见,她会咧开嘴巴灿笑,抓住、握紧、扯痛对方的手死死不放:喂喂,别想逃!告诉我,这是不是个好名字!?


面前齐耳黑短发的委员长、两弧呆滞的少女瞳光映满由远及近的造乱的人群,可热浪却不能吸引本多望的眸光,一双桃花美目边渗出柔软的、大团的泪水,两只小手不顾一切地递出花名单,她像望见美丽的幻觉那样哀切地微笑,她哑着嗓子、张口便是合着男青年遥远的呐喊声的嘶哑呼叫,她哀求:“委员长,名单上、写错了呢,我叫望,是只有这一个字!真的、写错了啊,只有这一个字!”




(邮票:污迹)

1971年12月31日

东京都中野区新井○○号


望海:

你长大了。

你喜欢圣诞节这些洋节的——今年圣诞节、过得开心吗?

……

这大半年来,姐姐我,像刚“离家出走”的那半年,活得真难,夜里没有一个好梦。

换句话说,每晚、每晚,每晚……都是噩梦。


前两天、梦到了从前的你。

你向我走过来了,不知道有没有看见我?我想叫你的名字,却只能慌慌张张躲去角落,只能装作不认识。

又是一个窒息的噩梦……已经到忍耐的极限。

听别人说,我啊,在噩梦里哭得好伤心呢。


——终此一生都不能再见。

我在梦里这样想、这样领悟到:终此一生。原来像我这样的人,是无法忍受“终此一生”这种事的,可是难道已经无法忍受到、只抓住一瞬的梦幻,也要在这短暂如幻觉的时间内用泪水尽情甩落自己糊里糊涂的悲伤?是这种程度吗?小海,如果说折磨人的只是幻想、总是梦幻,那么、总是置身于梦幻中的人,其周身梦幻,不也就是她一生全部的真实吗?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

变成这样。

本以为该放下的都放下了呀。

可是忍受不了。


……


只有你、

只有你。

好想、

在一切结束之前再见见你。




姐姐

12月31日



2014年。春。

西历四月一日。

京都。



只有这些。看了多少遍,还是只有这些。


收到信的时候,看见邮票上溅有一大块黑红色污迹,显然邮票这就不能用了,所以这是谁另外包上一层信封、贴上另外一张邮票,送来的“信”。

信里写的,是想念,还是因不讲道理的噩梦而起的委婉怨怼?她不了解。


但她宁愿那纯粹是想念。


她将褪了色的粉红信纸折好收起,小小的一封信,是最心爱的宝物,同她所有遥远、轻薄的记忆一样,收在存放明信片的透明塑料夹中,刚好塞一格,满满当当。

和式屋子里褪色的青灰草席上,除了消瘦矮小的五十六岁女人横山望、一两年来再没坐过别的什么客人。又是一个春日,京都,这近畿地方固守稳重的清凉,窗户朝西的屋室缺少热意、在湿了春雨的下午便更显得冷荡荡。硬要说的话,她不大喜欢人生中这一场场生涩粗粝的春天,因为春天,总没好事。


前年春天这时候、丈夫因脑溢血离开人世,家里连最后一点人气也没了。长年来她并不受丈夫的尊重爱戴,每每老老实实将自己装进妻子的角色里,就会被动地、变做用来遭受那套自以为是的斥责的沉默沙包,她选择总不反抗,反抗之心却一如常人,就这样不断、不断积攒起了大量沉默的厌恶。因此,得知丈夫断气时,她正坐在医院小公园的长椅上用夹酱面包喂乌鸦,鞋尖蹭蹭脚边一棵绿油油茁壮生长的杂草,低眼、望着冲破水泥缝顽强生长出来的绿草,那时那刻、像是望见了顽强的自己一般、她愉快地松了口气——新生活。

其后,她并未提交复姓申请改回原姓,要说原因:与父亲再婚前的母亲本姓就是横山,当时未入户籍的姐姐自然也是。若姐姐也是,她便乐于将错就错。要认真说的话,当年选择嫁给一位姓横山的男人,

亦是可怕的将错就错。


可巧的是,那年春夏、东京老家传来了母亲去世的噩耗,长年患精神疾病的母亲失足摔入医院公园的池塘里,没人注意、一眨眼的工夫就溺亡了。再过一段,到冬天过新年的时候,居住于北海道小樽、唯一书信往来的笔友也再没了音讯,两三封去信石沉大海,到了春天,她便知趣地不再书写——这位笔友患有严重的肾病,最近常在信中抱怨手指浮肿、睡不安稳、总梦见故人、感到恐怕是挨不过这个冬天。笔友最爱写信,只会多寄、不会不回信,大概这回是真的因病离去了。


人到中年,横山望和外界彻底没了接触,被置身于真正孤苦的境地中,又没找到足够的诸如恨这世界之类的理由、去跳鸭川,不免失落哀伤了好一阵,因食欲不振,不大结实的身体又再消瘦,掉下好几公斤肉,一米四一的身高,体重不足六十斤。


现在她想来,最后那几封来信里的女笔友,或许是人之将逝,所以下笔更加柔软温吞,一次、她换虾红色的漂亮墨水,写下:

“你总问及的、那个死去的女孩儿,少年时的她写给我的六声音阶曲,我到现在还总是在一人时才偷偷用小提琴奏起来。奏起来时,总是、总是、总是让我想起以前的事,不怕你笑话、每回我都哭泣,感到从前她为我哭下的每一滴泪水,是坏心眼地要我用一生的泪水去偿还——记忆不似秋日枫红纷至沓来,记忆似凶猛眩晕的螺旋将我牢牢抓获,在螺旋中下滑着、眩晕着,知道要被一圈圈送往终途,音乐,可以这样将我玩弄、将我杀害,她笔下颗颗音符牵起的记忆如斯动人,真诚得有些可怕。


从来都害怕的是,她可怕的真诚。

少年的我的心也许因此、总想将她的真诚雪藏。

然而将她雪藏这件事哪里轮得到我,死亡,死亡的海潮像收回她无言的灰骨那样,将她漂亮、紧闭上的眼睛,将她柔软、失色的茶发,将她一切一切的真诚,过早埋葬。

她变作了大海。

舍不得她,仅次于舍不得我百合花般明媚可爱的旧梦情人。


忆起你上回收到你的来信中说的一句话:相遇,也许有时、是深重的不幸,于她们而言如此,于你亦然。

现下我想起你的话,心里有种冲动扩张开来,冲动是想将那曲子奏给素未谋面的你听,可惜小提琴的乐声不能静淌于墨流之中——

你究竟是什么人?

实话说,你的存在、总让我感到……蕴含着一种别离忧情般、往昔记忆般,哀婉的诗意。让我深深地着迷,我应当认得你……”


如此这般一味地顾着自我的叙说,这些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矫情话,略带“其言也善”的暧昧,令她读起来觉得挺有意思的。


她总在信中问及的“那个人”,实际是她爱的女孩儿。

她费尽心思结交这位笔友,只为了仅仅在书信的一字一句间,陷入与这个女孩儿有关的、恋爱一般美妙轻浮、若即若离的幻想——早知道,那是女孩的老友。


说她在与一个老早就死去的女孩儿恋爱?确实如此。

女笔友那颗心一生对她的丈夫不忠。她又何尝不是。

自己的丈夫不算个好丈夫,她亦是个坏女人。她是个令人作呕的、闷声闷气的、天大的坏人:一厢情愿的初恋对象,竟是自己的亲姐姐。

又错手害死了姐姐——不知道怎么爱上的,也不知道怎么害死的——总之,爱上了,总之,也害死了。


不得不提,丈夫那位老同学的夫人,在大阪堺市开和菓子店的、一位不择手段逼死原配上位的“德川太太”,在原配的葬礼上、再怎么与她抹着泪谈:宿命啊,一切都是宿命啊,她也不会因为这话中某种身为人共通的“宿命”、就自我安抚般不觉得、是自己的存在、害死了那个人。


“少说点话吧,你那么张扬,”她喝多了,望一眼对面脸色阴沉的德川家长男,口不择言地说,“那么张扬,怎么还没被她儿子打死呢?”

“那你也犯了罪,怎么还没死呢?”德川太太不示弱。

“那个人太温柔,身边的人也太温柔,根本没人替她来惩罚我。”

“那你、你等着宿命秋后算账吧!”德川太太用指甲揪着她薄薄的耳朵皮,大声喊叫。

“喂喂,怎么在这里发疯!”德川先生将太太拖走了。

“谢谢。”她红着一边耳廓,自顾道谢。


那个人。姐姐。

谈离别。应该是“终此一生”。


在东京害死了人——害怕大海、也害怕东京。

她在生涯中长久地计划着一场东京之旅,却因难言的恐惧一直未能成行,关西这一片、倒是都用着丈夫的遗产游逛过来了:两年间她不必总操持多余的家务,就渐渐爱上了一个人出游。寡言的丈夫、生前最后几年在堺市的某信用金库任支店长,两个人没有孩子要养,过日子本该余裕,男人却总令她省这省那、抠抠搜搜,所以最后为她留下的遗产不算少。

她在这段长久的婚姻中唯一的自我坚持是不生育,故而也早就做好了、譬如在丈夫的告别仪式上遭遇他某位私生子女的心理准备,她想象,若对方提出要一笔抚养费,自己是打算温和应对、酌情支付的——一切事件,她都能做到应对自如。


这个幻想中的人一直没找上门来。她却为保险起见,在旅费和生活费之外还留有一份资金。没人教她理财,就简单存在银行里。

如果一直没人来。就当做最后那场东京之旅的旅费。她这样想。



14年,这年春,她去堺市旅游,又去见了那位太太,太太早已是前任太太,她却还是习惯称呼她“德川太太”,因为她觉得这女人除了“德川太太”一无所长。

两人在“鹤”店面深处喝茶谈心,德川太太没别的话题,像个投币进去就会开始唱同一首歌的电子玩具,果不其然又谈到了宿命。


望,像少女那样抱起双膝(其实五十六岁沉静的面容也未如何衰老,她人又矮小,故而这动作不显得违和),她轻声提醒:“别人拿’宿命’做文章,只是指望消解那些犯向自己的罪,获得某种心理的均衡,你却拿它来勇敢犯罪,勇敢地害死别人,宿命论的犯罪与被犯罪,就是这样发生的。”


“你总让我清清楚楚看见自己的罪恶!——可是你知道的,其实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啊,我不得不那么做!”

“真是兽 性的母亲。”她点头。

“我尚且如寻常人类母亲,某些母亲、却要一口口咬死自己有残缺的女儿,留下健康的那个——不更是兽 性大开吗。”

“德川太太不必委婉暗指,这样对听者而言未免太残酷,您不妨直接说,我的母亲就是这种兽 性大开的人。”她背着光,眨眼,眼尾一抹淡桃色似合若绽,情绪不明。

“你看,我说得没错,望,你总是非得追求别人心中真的东西,不可能的真实,却追求得那么认真。结果不过是把别人剥了皮的同时,把自己的皮也全扒了,两个人、一群人血淋淋面面相觑地站着,望着彼此的真面目,多么丑陋、多么疼痛,哪里会好受呢?让大家把皮穿上吧!

望,你知道我现在、最好奇什么吗?

我现在想,若是你做母亲,会是怎样的母亲呢?”


“我从来不会做母亲,”她说,“不会做母亲,正如我从来不会去寻死。”

“怎么理解?”

“因为我本没有希望,却也从不恨。我的人生正如我的’存在’。存在,就是安静地等待罢了。”

“我不理解——等待什么。”


“等待每一个明天。”


“我说、那你的存在、还真可悲啊!”德川太太抖着肥胖的肩笑起来。

“谢谢。”她道谢。

“对现在的你来说,鸭川还是比大海好一万倍,是吗?”

“不要去看大海,鸭川平稳的水,能将心洗涤得干净而温暖。”

“对你来说,钢琴还是可怕的物事吗?上次见你是多少年前了,你那时说、害怕弹钢琴,有时想起来就会怕地掉泪珠子,哈哈,现在呢?”

“不弹钢琴,但我等待着、再弹起它的那一天。”


“对对,就是这个样!这就是你!”德川太太像看见了滑稽的再演,又抖着肥胖的肩笑起来。

她在沉默中弯弯眼角,眼光湿润,十分温柔,她暗自决定:以后不再与这癫笑的女人来往。


五月,得知女笔友确实已在上一个冬天去世了,前几天她的女儿寄来最后的赠物:自己曾在信中提起,总买不到的、辉夜姬的CD;一本桃粉色封皮的精装书,川端康成写姐妹之情的(在她看来、全部的重点不过姐妹之情)《古都》,以及复印过,用订书机打成册的一沓乐谱,轻浮可爱的片假名写曲名,《秋日的枫》。姐姐可爱,她想,女笔友抠门,只愿意把姐姐遗作的复印件给她,不过她再一想,那是姐姐送给人家的东西,也是人家心爱的、要带进坟墓的东西,再怎么用《古都》表达“我知道你是她的谁了,已经完全懂了”,也不会把心爱的东西轻易让人,复印过来的乐谱,已经算是额外恩赐。

作者留言

本章结合正文中 间章五 私も選ばれたい·也想被选择 阅读效果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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