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分手
和葵相处过的一年,我相信已经为她带来了很多快乐。
稍微梳理一下往事吧。从交往开始,我就是葵画室里的常客,那时她还有一个室友,在赛途上也还没这么意气风发。
我就看她画画,从风景画到静物。我不知道是所有会画画的人都能做到还是只有葵这样,她画那些风景画的时候只出去采过一次景,连照片都不拍。
“评委想看的不是我把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画得多像,是想看我在画上展现的画力还有写意。”葵是这么跟我解释道。
静物也很少能长久地待在画室里,基本上她画到一半就不需要再照着静物画了。唯独有一个静物最特别:一朵蓝花。
它破天荒地待到了葵把画完工才离开画室,看得出葵是真的很想把那朵花画得很好。她不仅给那朵花拍了照,还三天两头给它浇水。
可惜,那幅画最后止步在第二名。
我不能理解那种失落感,我能做的只有静静地待在葵身边,给她支持和安慰。
那之后我们坐车去各地玩了一周。我们带着两套换洗的衣服以及攒了三四个月的零用钱,为寒假抹上一段愉快的记忆。
在名古屋转悠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和葵就把衣服送给干洗店,在等待速洗的时候去玩娃娃机。 现在想来,娃娃机也不比柏青哥好到哪里去。我们花掉了晚饭钱和第二天的早饭钱,就只抓到一个娃娃。或许,直接去玩柏青哥还不会这么亏。
葵完全不在意,她甚至不愿意把布偶放进那个大柜子里,也就是她放置微缩街景的收藏架;而是放在枕头边,每次和她视频通话的时候,她就会拿出娃娃来,要求娃娃给我打招呼。
寒假结束之后,葵就开始重新发力了。她先在各种小比赛上崭露头角,一直到临暑假前纵身跃进亚洲赛事的大门。
时至今日,我扪心自问,在担负起“葵的恋人”这一身份之后,究竟做得合不合格。我敢完全不心虚地说,我完全够格。
我从来不占葵便宜,保证她有自己的私人空间,时刻尊重她,在她需要的时候安慰她、取悦她,也从来没让她伤心过。在我认真的安排下,我为她创造了大量值得回忆的快乐。就算不按现实,而是按照文艺创作里的恋人标准来看,我亦可以算得上是好恋人了。就算这一刻情感缺失症不再困扰我,我也不会有一分一毫的愧疚。
接下来,我就要伤害葵,一辈子只伤害这一次。
我实在是同意谚语“长痛不如短痛”。它基本上概括了所有风险规避的关键点,大道至简,多数人却听不进去。他们挣扎在情感蒙蔽了的泥沼里,被沉没成本套牢套死。我并不反感情感缺失症,它代表着我能以绝对理性的角度去看待各种问题,而不会被眼前的舒适诱骗。
我和葵之间,存在着一个目前不可调和的矛盾。不是说我们吵架了,或者说我们之间有了间隙——那种可以磨合的困难从来不是问题。这种矛盾深藏在热情之下,两年三年也看不出什么兆头来。若给它十几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的时间呢?它会极其缓慢地从逐渐消融的热情之下浮现出来,然后慢慢地砭入葵敏感的神经里。这会让她痛苦,让她挣扎,让她后悔和我共同度过了几十年的时光、后悔当初选择了我。
我不会被热恋所带来的滤镜误导,所以可以清晰地洞见这一矛盾会带来的毁灭。我和葵都没有能力解决它——葵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它。或许最开始就向她坦白我的缺陷才是最优解。那样,她就会重新审视我,再决定从是否要对我施加感情。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现在,期末考已过,葵也把第二幅参赛大作画完了。此刻正是对她伤害最小之时。有一个暑假作为缓冲期让她走出阴影来,根据我之前观察她自我振奋的周期,我相信葵可以做得到。
我踏上连接着楼层的阶梯,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我不会有留恋的感觉。踏足一次、踏足千百次和踏足最后一次,对我而言,本质上都一样。
我套好鞋套,自然地走进屋里。葵还在画她第三幅参赛作品的草稿,似乎她还没选定主题,只是用素描铅笔在画布上草草勾勒了一些看不出正体的图形。
我瞟了眼入门处的镜子,正如我第一次进入这个画室时所见到的自己一般,没有任何改变。
“友香。”葵不回头看我,她正在冥思苦想着她下一张所要画的主题。“坐。”
葵的室友把先前放在这里的杂物全搬走了,现在确实有地方给我落座。
但我却站着。
“有空吗,我有正事想对你说。”
“你好严肃,是想吓我吗?”葵转过身来,面对着我而坐,嘴上还顶着一支铅笔。
“我们分手吧。”我没有犹豫就说出来了。
“啊!真是的!就算今天是愚人节,我也不准你开这种玩笑!”葵耀武扬威,朝我举起她小巧的拳头。
我并没有像有开玩笑的意思,凝重地看着她,直到她慢慢地把手放下。
“友香?这不好笑。我很害怕。”她把铅笔抓在手上。
“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看葵马上站起来,“站”是说她双腿绷直,直接把身体撑起来。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不肯自己问;可能想站,又可能想坐下来,最后她还是坐回去了。我用读唇的方式理解了她想问的话。
“为什么?”
在葵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把手搭在自己的胸口前,另一只手已经把铅笔握得对折粉碎。我猜她可能有点过呼吸了。当她再把头抬起的时候,两道晶莹的泪痕正挂在她的脸颊上。
长久的沉默,我和她,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好。
葵默默地把手上的木刺和碳屑抖落,最后由她来捅破死寂:“是我的问题吗?我哪里让你感觉到不舒服了吗……”
虽然她语气平静,但是我能看到她眼中酝酿着的一场风暴,一场吞噬星河的终极风暴。
“不。是我的问题。”我还没考虑好是否要向葵坦白自己。
“这样啊。 ”葵紧张不安地追问道,“那,是你喜欢上别的人了吗?”
“我没有喜欢上任何人。”我终于决定,向葵道出全部真相,“而且,我没有喜欢过任何人。”
“……意思是,包括我……”
“我接下来说的,全是实话。”我打算耐心地向她解释,“我的情感认知有障碍,我不会有喜怒哀乐,所以自然也不会有爱恋的心情。”
“这算什么?”葵笑了,这笑容很是古怪,仿佛她不能接受这样儿戏般的解释,“那你跟我在一起是为了什么,过家家?”
“为了不伤害你。”
我这句话完全激怒了葵,她一脚把所作的椅子踹倒,扑上前来,往我的下颚重重砸了一拳。剧烈的疼痛伴随着颤动着的耳鸣同时展开,我差点没能在天旋地转的冲击中站稳。
“那你现在又是在干什么啊!?”葵尖锐地嘶吼道,“你现在难道不是在伤害我吗!你不知道你星川友香对我有多重要?你以为这样甩一句‘分手’给我就不是伤害我?我爱你,我是爱你的啊!而你呢?你在撕裂我的生活,然后抛下一句你从来没喜欢过我!难道我是什么傻瓜吗,要这样被你耍?!”
“长痛不如短痛。”和我预料的一样,葵并不能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虽然现在还没暴露出问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就会发现我们还没有真正地心意相通。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点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葵向后退了一步,她的眼神里充斥着不解和困惑,随后这些情绪统统被转化成了愤怒和悲伤:“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能主宰别人的人生轨迹了?你是谁啊,凭什么觉得你星川友香能和我相处那么久?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也从来没爱过你,你只是我用来逃避压力的玩伴呢?很简单:有你在边上,我就可以不那些讨人厌的叽叽喳喳跟屁虫就不会靠过来了。”
葵所说的和她上一句自己所说的话是完全割裂的。
我深谙葵的性格,她敏感而易激,现在说的这些,全是用来向我不曾爱过她这个罪过“复仇”的。葵想激怒我,使我也陷入痛苦之中,同时这也能挽回她的自尊。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我避开了葵的锋芒。
这使她震惊,且更愤怒了,光从这一点上我就能推断她并非如他所说的那么想。
“从我的画室里出去。”她用尽全力压抑着满腔怒火。
我如释重负,把画室钥匙掏了出来,放在入口处的桌台上,退了出去,关上门,解掉鞋套。我还没从楼梯上下楼去,就听到画室里传来画架倾倒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