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惊惧的秘密
如果不是我的记忆出了差错,那么,电缆之海一定扩张了。
巨大的钢构横桥取代了检修用的安全梯,数十个机械臂正在一一检阅每个子机的状态。随着电梯的下降,令人眩目的蓝光就越具有侵略性,吞没了橘黄色的检修探照灯。和葵所创造出的忧郁之蓝不同,“基石”所在之处的蓝光丝毫没有感官上的温度。
“电梯门开启。”
我认得这地方,这就是我与花梨签订合同之处。但地面却从轻量钢材置换成了高强度玻璃。
“友香,在见我母亲之前,你先站到这来。”通过花梨的指示,我站在一片巨大玻璃面的正中央。
“——噔——”
一声空灵澄澈的液体震荡音从我脚下响起,经过骨骼的传导,在我全身散播开。玻璃之下点起了数以百计的强光探灯,原本漆黑的玻璃地面化作透明的隔膜,使我看清其下的奥秘。
电缆,更多的电缆,以及缠绕在电缆上的子机组。分不清是电缆连接着机组,还是机组延伸出了电缆。二者互相交织,宛如藤蔓般蔓延至地下更深层,仿佛我现在正处于某种机械巨人体内,目睹这道扭曲的主动脉闪烁着银蓝的耀光。
“我控制不了她的大小。”花梨的口气有点自责的意味。“现在这般尺寸,都是我尽力折叠算力网路的结果了。有朝一日,真希望能挖空月球,将基石的身躯填进去。”
“她现在的算力如何?”
“还没对外发表,但成果喜人。”花梨说,“我的母亲,最开始存入机体内部只有六分之一,通过‘基石’的反复演算和构筑,已经恢复到二分之一的地步了。”
“二分之一。”我说,“大概是怎么样的状态。”
“作为她的女儿,我可以告诉你,友香。那就是我的母亲。”花梨将探照灯熄灭,只剩下一点蓝色的星光闪耀在地下。“原本我对这个世界并没有太多留恋,病痛只不过是在提醒我这一点。可看着母亲的回归,我开始有了不舍。大概是第二次扩建地下机房时,我畏惧了。如果真的在这个节骨眼上死掉,那我所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海浪,我不允许你拍倒我的沙堡’。”
我不知道她最后一句引自什么,毕竟我才疏学浅。
“现在只有一个难题。”花梨说,“现在看来——严格点说,‘基石’和我的母亲,并不能简单地划上等号。这二者之间的隔阂,只在我一个念头间即可消散,不过我很难下手。”
“你想要……”
“没错,人格AI。”花梨的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一套不可逆的替换程序,到那时起,这台机子就会成为人工智能的最先驱,最先踏入人类所构建的伊甸禁地者。上帝的善恶果被祂的造物人类所偷食,而人类的智慧果,也将要面对同样的困境。”
“人格AI是犯法的。”我提醒花梨道。
“用你说吗,我从事这行的,肯定知道啊。”花梨眉头紧皱,很少看见她会有这副表情——不,她以前根本就没露出过这种表情过。哪怕是像她这样的天才,站在抉择的风口上,也会动摇。“以前这条法律只是摆设,因为压根就没有计算机的算力可以达到支撑智性AI的地步。但现如今,基石已经具备算力实力,这条法律则成为了预设的天堑。”
“所以你要我的思维模型。”
“在我观测的所有目标当中,你是唯一一个还没有陷入反社会自爆环节的无感情者。”花梨说,“活下去,友香。活到果实成熟的那一天,我会来收摘。”
“我是不想泼你冷水,但……你这个情况……”
“放心吧,我有后手措施。”花梨引着我来到一片特殊的玻璃幕墙前,这片高大的透明墙体后并没有纠缠扭曲的电缆。“开门。”
花梨将手按在了墙面上。一道微光亮起,将看似无缝的墙体等分切割。随后机械臂将墙面推出、向两侧平移,露出了向更深处进发的通道。
“接下来要给你看的画面呢,可能比较倒胃。”花梨说,“不过啊,如果是友香的话,我觉得倒没什么影响就是了。”
我们在一条用钢板严密铺设的长桥上前进,灯光渐渐远离了我们,身后的门扉逐渐塌缩成一个光圈,随后是光点,将我们的影子投射在钢桥上。直至影子完全融入黑暗,花梨才止步。
“抱歉,这里要避光。”花梨说,“但是检修用的灯还是有的。”
我隐约地听见了电机的“嗡嗡”声,在黑暗之中聆听机械单调的工作声,就好像是在听等待黎明的虫鸣。
“别被吓到了——虽然你不会被吓到。”花梨先将某个隐身于完全的漆黑中的帘子掀开,随后打开了探灯。
原来如此。
花梨,一直都在这里。
惨不忍睹,说的就是这种场面。就算我并不会实质性地因恐惧而恶心,我的道德锚点也在警告我,盯着这样的画面看太久,就会被认为是冷漠扭曲的家伙。
狭窄的培养容罐中固定着一团勉强能看出是人形的东西,尽管我知道那就是花梨,或者说花梨的本体:因为长时间的浸泡,眼皮已经失踪了;别说头发,就连颅骨都为了要安装某种装置而被削去。四肢上的肌肉缺乏运动而萎缩,骨架也陷入了佝偻的状态。氧气的输送与养分的供给,看样子分别是靠两根直接穿过肺部的管子与臂膀上无数道小输液管实现的。
但有一个东西不受这副凄惨模样限制,它破出花梨后背的表皮,漂浮在培养液当中。
“我试着诱导它往体外长,不然它很快就会占据我整个脊柱。”花梨说。“就算这样子,模拟信号的金属植入骨偶尔也会被它干扰到,刚刚站不起来就是这家伙害的。”
“什么时候起就被装进去了?”
“初中吧。”花梨说,“再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一时间,周围电机的运转速度似乎拔高了一个档次,有几重脚步声朝我这里逼近。
花梨们。
“我可以一次性控制五个机体呢。”花梨——并不是坐在轮椅上的花梨——说道。“因为这里离信号源比较近,站起来行走也很方便。”
是了,这解释了当年将车停去地下车库的花梨能从二楼出现的奥秘。①
“这里不是一共才四台?”我数了数,说道。
“还有一个在楼上假装看电视呢。”
“好厉害。”
“不行,给你看这个秘密感觉你完全不吃惊啊。没成就感。”花梨说。“这几个机体都是爸爸留给我的,说什么‘没给你一个健康的身体真是抱歉’这种话。还好这些机体味觉反馈做得很精细,吃东西真的有味道。有自动装构机在,维护起来也很方便,物理接触碰掉的头发都能补充。”
“和真人也没区别嘛。”我鼓励她道。
“是没大区别。问题是这几年来我的活动范围逐渐下降了。”花梨将多余的机体撤回黑暗中,大概是回到了装构机里。周围电机的声音一下子降了下来。“一开始还能去上学,和真去逛街,甚至能开车接你们去早市。现在完全不行了,离开基石信号范围五十米左右机体就会迟缓。我觉得跟我肉体的衰弱有关系。”
“……”我看了一眼被泡在罐子里的花梨。
“现在已经有一部分意识转移到基石里面去了。”花梨重新坐到轮椅上,“没关系,安心安心。迟早我会把全部或者大部分意识存在基石里面,最好的情况就是在基石里面开机体出来跟你说话,最差就是你只能看见我的全息投影。”
“现在提忒修斯之船的悖论,你要怎么回答。”
“如果我真的在意这类哲学问题,那我就不会管你要思维模型了。”花梨拉上帘子。“不管怎么解构重组,我的意志只要延续下去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