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离别
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样一件事。
爱在所有情感之中,是最廉价的。
任何人都敢说自己如何爱、多么爱某物,却不敢轻易开口说他们恨某物。
因为爱不容易树敌,恨则相反。
天天把情啊爱啊挂在嘴边的人,真的有停下嘴巴,认真思考过爱吗?它的构成物是什么,运作机制又是怎么样的。难道它只是一个机关,一提到它就如同按下了按钮,为身体制造一些甜蜜的多巴胺?
这样子的问题,我也曾经竭尽所能地去想过。好像事实确实如此,成为爱的奴隶、牵线木偶。为了爱去做这,为了爱去做那,有何不可?以爱之名,天下大同矣。
只是也没人这么极端,人们狡黠地在这种事情上犯了贪心,希望以理性来驾驭情爱。这样他们就不会失态,不会失去人的社会性伪装。
他们怎么驾驭得了呢?人要怎么迫使一头蛟龙屈服、硬逼海浪倒回;面对山崩之势,又岂能不战栗?
我说不定是爱着葵的……不,应该要说,我‘相信’我是爱着葵的。无论是否属实,这份信念不能丢。
那一下回车,终于让我解脱了。
“能值回票价。”花梨这么评价道。
我在家里清点了这两三个月来的事件碎片,发现真是造化弄人。我的心态一易再易,但事件最后的结局还是回归到了我最初的那个念头上:解除和葵的关系。
或许有些粗糙,可能有点不完美,但这样已经很好了。葵对我感到失望,我不断地捧起她珍视的情感,再弃绝给她看,这样往复,也很难让她还对我有什么信心吧。
我同样也不希望真陷入如此恶劣的泥潭里,拒绝了她的告白。
我和葵分手的消息在各班级间流传,不知道期间有多少人对葵旁敲侧击过这件事。想必到最后,连她这样钻营人际关系与话术的专家都烦了,点头承认了这件事。
这就像扔石子激起水花后的余波,本身没什么了不起,就是余韵悠长,搅扰得我到十月上旬才不被流言蜚语纠缠。
那之后,我重新在桌游店和战棋俱乐部活跃起来,静下心去涂装新的棋子,组建新的棋子军团。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渐凉的秋风吹走了一切回忆。
深秋。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穿着一件羊毛针织衫打底,外面套着收住袖口的运动外套。我刚结束一场中长局对决,从四人联战的棋桌上下来休息。队友就趁机八卦地问我:“会后悔吗,和黑井那样的大小姐分手。”
“不会。”我仔细检查着计分板,对这个话题只是敷衍。
“如果是别人,我们都不信。”发问者笑着说道,“如果是友香你的话……唉,也不是针对友香的意思。就是说,你可能在感情方面比较木讷吧。”
“你说中原因了。”我把计分纸的背面翻过来检查,“我们性格一冰一火,相性不好。”
“那——”
他还想接着问,但他边上的人,也就是我的同班同学,用胳膊肘捅了他的肚子,这才让他沉默下去。
“没问题的话继续下半场吧,我方还没占到优势呢。”我把计分板归还给裁判。
“星川同学。”隔壁棋牌室的常客大步走进这个房间里,嘴里喊着我的名字。
“怎么了?”
“那个……”他有点尴尬,嗫嚅再三,终于说道:“黑井同学说找你。”
“去吧。”我的队友说道,“我们等你再开始。”
“要不直接结算得了。”我说,“总觉得没有那么快。”
在众人祝福般的催促下,我走出了俱乐部,迎接室外冲击性的冷风。
葵站在马路边的停车牌前等我。她今天穿得很庄重:戴着的是黑色皮毛无边帽,一件修长的高领灰黑风衣,一根不明显的束腰带斜着穿过衣服,环绕在腰上;手戴黑色露指手套,但手指末梢显得发白,看来还是有些冷的样子。
“友香。”葵对待我的方式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没有主动朝我走来;而是等待我走近她。
“怎么了吗?”我很在意她指尖发白的那部分,可能这就是我有强迫症的力证。
“嗯……你方便吗?”葵不直说她的目的,而是很礼貌客气地问我的意见。“有些事想和你说。”
“我有空。”我说。
这时节正是秋风大起,寒意渐浓之时。我们沿着一条宽阔的水道漫步,一条斜坡把我们和水体隔开。天上不时略过一群落后的候鸟,它们声嘶力竭地高叫着秋末,朝我们所不知的落脚点飞去。
“很久没和你这样一起散步了。”葵仿佛是在怀念,又更像是在伤感某种与我有关、我却完全不明白的东西。
“秋天了。”我说。
“嗯,秋天了。”葵把手从口袋里抽出,背在身后走着。“好像典故里,分别都是在秋天。”
“不那么悲观地说,还有食欲之秋的说法。”我说。“前面有卖粗点心的店来着。”
“如果法国也有粗点心店就好了。”葵说道。
“你要去法国进修吗?”我一点也不感觉意外,葵这样的人才,走出国门到世界去,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还没定呢,在外面的学校也有很多选择。”葵闭上眼睛,列数她能够去的国度。“法国有两个学院可选,德国有一个导师也想见见我,意大利的话,奈央是想去那里。”
“奈央也要去吗?”我问。
“嗯,一起去的话多个照应。”葵对着手呵了口气。
“语言很辛苦吧?”
“英语说得好就无所谓了。”
我们慢吞吞地聊着,分手后我反而没有了那种思考“该交哪张牌”的顾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走过堤岸,踏上天桥,走下来,买了鲷鱼烧,分享了从头吃从尾巴吃分别是什么性格的迷信谈,玩了十六次扭蛋,每人八次,AA;聊了奈央画技的长进,聊了法国的风土人情,聊了意大利的披萨,最后决定不去德国;因为很冷所以买了两杯热咖啡,用的是葵的会员卡;聊了铅笔,聊了油性颜料,聊了花,我借机提了“未完之蓝”……最后走回堤岸。
我们凭栏眺望,把能聊的话题都聊干净了。此时各自都意识到,分别之刻将近,
“谢谢……我该说这话吗?”葵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帽子,以及被风吹得散乱的侧发。“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我要出国这件事,但总比一声不吭走了要好——我是这么觉得的。”
“总会再见面的。”
我说这话时,葵尽管头没有动作,那双大眼睛却没有刹住车,下意识地朝我这看了眼。
“嗯。我也觉得。”葵把垂在肩上的头发拨弄到背后去。
我看见她的手指慢慢地勾紧了栏杆,又渐渐松开,也许是栏杆抽走了她太多热量,那双苍白的手轻微地抖动着。
“再见,友香。”葵向我道别,露出了微笑。
“再见。”我有想和她握手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
葵沉缓地转身,逆着秋风而去。她又把手举到脸前,究竟是因为手冷,又在呵气取暖,还是……
一个月后,初冬。葵就此从我的人生轨迹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