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过去的幻影
真停步在一所位居街角的家庭料理店前,回头对我说道:“就吃这家吧。”
我瞟了眼店门口的三角牌,上面呈现的是炸猪排咖喱饭的图案,稀松平常;我又抬头,看最顶上的招牌,只有几个暗淡的LED灯管被塞在写着“角川家庭料理”的塑料字壳里。光是这两样,完全不足以断定这家店好不好吃。我猜真这样的老手,肯定是通过帘后飘出的香气下的决定。
真轻哼着小曲,用店家递上来的毛巾擦了擦手。正打算拿起菜单时,她往墙上看了一眼,然后用食指和大拇指捏扯我的袖角:“看,友香。”
我循着她的指尖方向看去,墙上挂的装潢画正是葵两年前公布的画作《圣火》。作为商品画,居然畅销到连这样的小家庭餐馆都兴挂,是该说了不起。
一团青蓝色的火焰被两束光架在画面正中央,一双溃烂着的手掌虔诚恭敬地捧起这缕幽火。我不明白这幅画有什么宗教意义或者精神层面的映射,但光是看画面,你就可以知道作者对颜色的把控有多细腻,近乎一种偏执。
有看过《齐马蓝》的人,应该会对葵的做法相当熟悉。她正在把光学频谱一定范围内的蓝变为属于她自己的颜色,“葵蓝”。这种蓝色我很早之前在地质杂志上见到过类似的,那时我和葵还在甜蜜的热恋期,我拿着杂志分享给葵看,她说:“这是蓝珀啊。”后来她以这蓝珀的颜色为底,创造出了那朵蓝花——也就是“未完之蓝”的原型,将我、葵、真三人联系到一起的画。
在科技这么发达的时代,单把一种颜色据为己有般地去使用,似乎构不成垄断。葵能调配出来这颜色,那通过机器采集、分析、倒推,其他人也能调。实际上已经有产商这么干了,偶尔还能见到价格不菲的“葵蓝”色衬衫放在专柜里售卖的消息。但葵的绝活不在调出这份幽暗凄美的蓝色,而是能将其他的颜色调动起来,让它们都臣服于这一主色,为它搭建起舞台。
葵出道后也不止独钟于绘画,她还在各领域大放异彩。除了本职,她还担任过动画电影的美术监督和游戏的艺术主创。虽说风格尚不足以开宗立派,但已可以说是别树一帜。
“上限”一词,对凡人来说是枷锁;对葵这类天才而言,则是他们登往神坛的长阶。每突破一次上限,他们就离殿堂更近一步。
也难怪花梨会嫉妒葵,她本来也应该是攀登巴别塔之人的一员,却不得不被锁在一具日益衰弱的躯体里。
“在这里都能看见黑井小姐的作品。”真向我笑笑,把我从一系列发想中解放出来。“点餐吧,友香想吃什么呢?”
“啊……煮鱼套餐。”我向老板点单道。
“那也请给我来一份煮鱼套餐。”真点完餐,起身去拿柜台上的水壶,给我们俩的杯子里添上水。“偶尔下下馆子也不错。”
我的注意力被那幅画重新勾走,这回我隐约地从那团冰冷的圣火当中,解读出了一些葵蕴藏在画面之下的寓意。
葵和我的关系也终于尘埃落定,依我看再闹不起什么风浪——我们已经四年没怎么联络过了。当我们两人都投入到工作当中之后,精力被大人的世界吞吃殆尽。分手后我们也只是不再亲密的朋友,如果这样的关系值得费时费力去维护,那她还有什么多余的精力去创作这些广为人知的画作呢?现在想来,高中的我确实不够聪明。
至今为止,葵公开发表声明暂停活动都超过半年了。高强度工作,每日每夜地接触颜料,一遇到瓶颈就把自己锁在工作室里闭门不出。用这样折磨自己的方式呕心沥血地创作,她身体的健康状况可想而知。在她放出休息公告前,她还给自己尚未完成的作品打出来一份预告:《我的归乡路》
黑井葵的传说暂时就到这里。她异军突起,像神尊天降般爆诞,又只活跃在朝夕之间,隐退在晨前迷雾当中。就连花梨都极为罕见地夸了她一句:“真够酷的啊,黑井。”
还想再多说点葵的事情,但是煮鱼套餐已经端上桌来,那就此打住吧。
我和真在老板一声“多谢光临”中走出街角。本来应该在这里道别,各自回家。却在冥冥之中冒出团沉默的氤氲笼罩住了我们,使得我们的口舌不再听由自己使唤;但又有无名的默契让我和真能不戳穿这份脆弱的静谧时光,它推着我们的脚步,一直走到防波堤上。
又潮又冷的晚风,不断地向我们的怀里滚滚而来;阵阵凉意把体温从胸口的心炉中剥离出去。真挽紧我的臂膀,就像爬墙虎那样缠绕上来。封印我们口舌的沉默迷雾被这阵夜来风吹散,真首先大声说道:“好冷啊!”
“冬天了嘛。”我说。
我们沿着护栏延展的方向继续走下去,直到连贯的铁栏杆之中出现了一道掩着的栅栏门,我们才驻足。
从这道栅栏门可以下到防波堤的护面块体上,大概是便利了那些喜爱在防波堤上钓鱼的人。真突然撒开了我的手,兴冲冲地对我说道:“友香,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不要乱跑。”
过了大概一刻钟,又或者是十分钟,真领着一大袋从便利店买的东西回来了。
“噔噔!”她嬉笑着拿出一瓶朝日啤酒,同时还能听到好多银罐啤酒正在塑料袋里互相碰撞、响动。
“想在下面喝酒吗?”我说。
“嗯,就用这个配酒。”真说着,从大购物塑料袋里翻找出了好几盒被微波炉加热过的烤鸡肉串。
我从真的手里接过袋子,让她先从栅栏门那下去,自己则跟随在她之后,与她先后踏在护岸块体上。
我们在贴着防波堤岸根的地方找了块平底,把酒从塑料袋里摆出来,鸡肉串也是同样的待遇。如果有夜钓习惯的钓鱼者这时候下来绝对会吓一跳,大概会以为是什么流浪汉在这里开酒会嘞。
“干杯!”真打开一罐啤酒,我也响应地开启一瓶,两个银色酒罐在路灯光下相碰,些许金黄的酒液从开口处冒了出来,刮出一圈小海浪的形状,最后消失在我们两人的嘴中。
我刚想伸手拿烤串,真就制止了我。
“等等等等,先别动鸡肉串。给花梨先拍一张。”
待闪光灯一闪而过之后,我才重新动手。
眼前的这份情景让我有些年龄错位的既视感。两个都快要三十的成年人,正做着高中生逃课出来会做的事情。
真还是像高中时期那样腼腆内向,这样的性格会伴随她的一生。只不过在我面前,她就会像现在这样,尝试去做平常不敢做的事。之所以会变成这种情况,大概因为我总是支持她,她已经对我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心理依赖吧。
我们絮絮叨叨地聊了很多日常和家常,脚边的啤酒罐子渐渐堆积起来,烤鸡肉串也吃完了。一开始喝酒的那份热烈劲头也慢慢消退。
我注意到真的表情似乎有点难过,具体来说,是一种伤感的流露。这也倒是,在这片防波堤下只有惨白的路灯,在这之外就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吹着湿冷的海风,听海浪来来回回的拍岸声,总会激发人的一些情绪。
“嗯……友香。”真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啤酒罐,晃了晃它,检查里面还有没有酒。“你还在等吗?”
“等什么?”我问。
“黑井小姐。”真用指尖攥着啤酒罐的上半部分,让剩余的酒液带动酒罐斜着旋转起来。“你还在等她吗?”
“等她什么……?”我的脚趾隔着棉袜抓了抓鞋底。
“比如,等她回国然后……复合,之类的?”真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甚至不敢往我身上放。
“怎么突然这么问。”我把嘴唇浸入冷冽的酒液里。
“今天晚上不是看到黑井小姐的画了嘛。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真喝了口啤酒。
经验告诉我,当一个人说:“没别的意思”的时候,绝对有言外之意,只是借用反向的委婉说法而已。
“我没在等——”
“骗人,友香在期待黑井小姐回国来的吧。”真打断我的发言。这回她鼓起所有勇气,加之酒劲的加持,朝我凑近了一些。
“为什么我要期待她回国。”我冷静地和真对视着,“还是说,你觉得她取得了那么大的成就,还会特地跑回国来找高中的初恋复合?我们又都不是小孩子了。”
“说、说是这么说,但是嘛……唔。好吧,友香说得有道理。”真退缩了回去,支支吾吾地说道:“那友香觉得我怎么样呢?你看,我们都已经认识这么久了——呃,就是说什么呢,友香……友、友香的话,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吧!真是的,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欸?我不知道啊,我又不住在真的心房里,真在想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故意逗她道。
“笨蛋!你早就住进去了。”真把啤酒罐子放下,捂着自己的心口道。过了两秒 又因为太过娇羞就直接扑上来了:“不行!忘掉!把刚刚那些话统统都忘掉!”
“好吧好吧!现在就忘记了。”
“也不能全忘掉!”
“怎么还带讨价还价的呢!”
“是啊,我就是这样麻烦的女人。”真停止对我的折腾,转退回自己的位置上,用手撩了撩自己的头发。那副模样,就好像她冻龄在了高中年华,并没有跟随我一起来到三十岁的门关前。“友香讨厌这样的我吗?”
“讨厌的话,那还跟你坐在这里喝酒啊?”我把最后一罐啤酒里的一点酒进行了完饮。
幸好我不会因为耍心眼、用话术而产生罪恶感。
“我也……我也最喜欢友香了。”真重新靠了上来。我想知道她酒醒之后,还会不会记得自己借着酒意一个劲朝我撒娇是什么样子。
或者,她压根就没有喝醉,只是在假借喝醉的名义?
“回去吧。”我拿起塑料袋,把酒瓶和竹签都收集进袋子里。
“明天你还要上班呢。”真恍惚地坐着发呆了一阵,突然很明事理地对我说道。
“走吧,我先送你回去。”我拎起装得满满当当的垃圾袋,冷风一吹,袋子里的瓶瓶罐罐就跟风铃似的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