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目光

头顶的大火球，让我联想到和真的第一次约会。那天也像今天这么热，只不过今天我不再在乎是否会晒出色差，直接短袖短裤上阵。实践告诉我，缩减散热性能去维护肤色的一致性，是很蠢的选择。

花肥和铲子是买到了，只是和我预计的有些不同。花肥包装得很精致，很小一袋。铲子就更小了，要比舀咖啡豆的豆勺还要小。在这么小的铲子上面，居然还刻有量标，不得不说，园艺真是个精细活。

“都说了，这点东西不需要麻烦友香跟我出来一起买。”真笑呵呵地说道。虽然她本人是这么说，看倒是能看出来她挺开心的。

“就当饭后消食了。”我心不在焉地答着。一离开园艺工具的冷气我就开始倍感不快了，踏出屋檐的阴影，外面就是烈日的领地，随便暴露在这种高强度的阳光下纯粹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友香帮我拎东西的话，我就帮友香撑伞吧。”真撑开一把淡紫色的遮阳伞。我看她竭力踮起脚尖，想为我制造出一片阴凉的庇护。奈何就算是要她像芭蕾舞演员那样走路，也没办法把伞举到更高的位置上。

“伞也让我来拿好了。”我从真的手里直接拿过伞，高举的阳伞在我们脚下投出一道聊胜于无的阴影，稍微抵挡骄阳射线的猛烈进攻。 头上的烈焰是挡住了，但是从地上反射回来的光线却完全没有解决，这些离散的反光不断骚扰我的眼球，使我必须眯着眼睛才能勉强行走下去。

我实在是个怕热的人，光是在体感上感觉到“热”，那感觉就与“不舒服”基本相当；一出汗就更是坐如针毡，仿佛身上的汗带着强酸性一般。我很清楚我并不讨厌太阳，也不讨厌它带来的光和热，我怕热只是一种生理上的抗拒，而我一直借着这种反应学习“厌恶”的情绪。

“友香想喝冰汽水吗？”真拽了拽我的袖子，她指向一个自动贩卖机。高大的柜身，亮白的灯光，一下子就把柜内冰冷世界与外头的烤炉区分开来。 说到夏天，就想到冷饮、冰棒、空调这些美好的事物，就唯独不应该想到太阳。然而没有太阳带来的酷暑，想必上面这些东西也就不那么美好了，是太阳给了它们意义。想必大家对太阳的情感必然就是又爱又恨了。

“不要弹珠汽水，其他都可以。” “在这里等我哦。”真小跑向自动贩卖机，从自己的小钱包里翻找着零钱。

我眯缝着眼睛，四处眺望，打发无聊。

我对这附近还算是熟悉了，在过去的一年，我无数次跑到这里来，帮葵到这里拿铺钉好的画布。 稍远处有一个闪光的浮点，这个浮点漫反射出来的光仿佛在故意针对我、吸引我，逼迫我把目光停落在它身上。 当我确定那是一个铺着画布的画架时，我马上调动起全部的脑细胞，加速驱散午后的安逸，应对当前可能的危机。

是的，走过来的那人正是葵。她状态很差，眼袋很深很重、眼角一圈都是泛红的。此时葵并没有注意到我，她正在把注意力集中在扶稳有她半个身子那么大的画架上，如同一个纤夫拉着纤绳，步履蹒跚地走在炎热的马路上，任由无情的阳光去烫着她原本相当在意的白肤。

和我分手以后，她就需要自己干这活了。看着她这幅可怜的样子，我要是能有点于心不忍就好了。但是我并没有这种同情心，甚至我的理性正在跟我说，不能喊她的名字，就让她这样擦肩而过。否则会延长她受折磨的时间。

然而，她似乎很乐意和我对着干。就在离我只有几步的时候，葵停下脚步，调整倾斜了的画架，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我。

我从她的眼神里瞥见了一场宇宙大爆炸级的情感喷发，最先从沉重情感中剥离出来的，是惊喜。 一阵轻快闪亮的眼神迅速闪过，只存在了一瞬间，这道魅影是葵纯粹的情感，完全不带任何思考的成分，近似于一种本能，像是见到了能使她快乐的最纯粹之物。

随后就连是那点星光，也被阴霾吞没，深藏在她的理智卫墙之后。不信任、疑惑、惊怕……被揉搅在一团漆黑的浆糊当中，不断翻腾、上升着。葵向后撤了一步，不住地轻轻摇头，这是一种很浅显易懂的肢体语言：拒绝。 拒绝承认事实，也拒绝我去主动接触她。

我明白葵的意思，以静滞的状态停留在原地，等待她自己梳理情绪。 葵用手去把散乱的刘海拨弄好，我想她这是有沟通的意思。我也觉得硬生生地就从她的生活轨迹中消失略有不妥，毕竟葵的情绪敏感而细腻，是需要预留一些时间给她，让她能理解其中的道理。

这时，葵的眼神又明亮了起来，她的理智和某种追逐最终果实的欲望驱散了刚刚盘踞不散的负面情绪。她朝我这里踏了一步，可又往边上看了一眼。

她看见了手拿两瓶汽水，正不知所措的真。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见过掠食者的目光，不是那种挤眉弄眼、装神弄鬼，故作凶态的眼神，而是杀心骤起的圆瞪。 现在，葵就是以这种目光紧咬着真，后者害怕地快把身子缩成一团了。

我很清楚，她哪里是在看真，她分明是在看我。真只不过是一个媒介，一个传播愤怒的媒介。

葵终于把目光拉回我身上，她的眼神冰冷锐利，眼神里的星海也已经消逝，留下一片热寂之后的宇宙残骸。 她点点头——我分析不出她在自我肯定什么事情——抓起画架，迅速离开了现场。

“黑井小姐她——”真确定葵已经走远，才敢慢慢地踱步到我边上，却又不敢走进伞下。她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正抓着两瓶冷饮，瓶身吸走了她指尖的热量，指尖变得白里透红。“……”

“在这里解释不大合适。”我对真说道，“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