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米尼加蓝珀色情感

第23章 俄罗斯转盘

比我发现自己的情感和周围人不同更早,我在幼儿园时期就已经意识到没人喜欢听真话了。


带班的老师喜欢听我们夸她漂亮,食堂的阿姨喜欢听我们说她煮的饭好吃、做的点心很香。院长么……我不清楚,大抵也是如此的。


哪怕其实带班的老师已经四五十岁,喊阿姨都快撑不住场面了,我们依然会喊她姐姐;其实我们会偷偷扔掉吃一半的枣泥蛋糕,因为实在难吃。到放学的时候,我们还是会和食堂的员工说:谢谢,点心很好吃。


真话是一声响指、一道惊雷,“啪”地一声下去,有多少人受不了,要大喊着自己被伤害了;谎话就很柔软,所以它无孔不入。


不管一个人再怎么标榜自己喜欢听真话,真话听多了也绝对受不了。如果没有谎话(哪怕就称之为客套话吧!)的润滑,现代的人际社交大机器是一秒也运作不下去。


我不说自己多喜欢听真话,但我会说自己敢听真话,我不会被它的锐利锋芒所伤害,我想要的,只有信息。与其对着一句谎话层层递进抽丝剥茧,不如直接上来对我说你的心里话吧。


在和葵交往的最开始,葵主动就和我说:“请对我坦诚相见。”实际相处下来,我能说真话的场合并不多。葵并不是那么需要真话的人,有些话,就算不说她都能懂。


今天穿搭怎么样,这幅画画得如何,怎么看待某某人或者某某事……这种问题,她问出口前心里早有定数了,只是来探我的口风。我又是很投机的人,我当然会顺着她往下说,所以我们相处的一年里无风无浪。


人际交往像穿着重甲的武士拿着小刀对练,真刀白刃,叮叮当当地来回捅个十几下,或许会在盔甲的光面上留下一点痕迹,不过总是无伤大雅的。最后鞠躬表示对方很厉害,自己很钦佩,如此了事。只是我稍微高明一点,知道这副盔甲的薄弱点在哪,捅进去对方就完蛋了,所以会刻意避着这些缝隙走刀。


“友香,你说不会对我说谎,对吧。”葵的手在桌上轻微向前挪动,“哪怕只是给我留一个念想也好,能不能告诉我,你对我,从头到尾都在演戏吗?”


有的人也以另一种形式精明着。她和我一样,知道盔甲的薄弱点在哪,可她甚至故意把那个弱点暴露出来,想招引我的攻击。


那么,这一刀要捅下去吗?


高中之前的我,可能会真的纠结这个问题,但现在的我不会了。


“葵,我从来没有背弃过你。”我说,“我扪心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我并没有回答葵的问题,我只是向她展示忠诚和好意。


“你好狡猾。”她摇摇头,“我难道不知道友香对我好吗?”


葵闭上眼睛,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干燥的嘴唇轻轻抿了抿,这个动作我很少见她做,并不知道其中蕴含着怎样的玄机。


大概这么过了三、四秒,葵慢慢睁开眼睛,说道:“对不起,想来你也不知道葵对友香有多好吧。”


我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尽管有些眉目,但还是希望由葵来把话说下去:“恐怕是的。”


“我们好像不是很聪明,明明都在一起过一年了……”葵自责道——听上去更像是在努力缓和气氛。“那就由我来说,友香你听好了。”


“从我小学到高中的这段时间,我已经学会习惯别人的目光聚焦到我身上了。‘黑井做得真棒!’‘黑井同学画画一直都这么厉害吗?’‘黑井小姐,我是你的粉丝!’……聚光灯下的生活,这么说来,我不仅是习惯了,而是已经乐此不疲了。”


“但是我很快发现了,大家似乎把这些荣耀全归功给我的家族了,也就是我的姓氏——黑井。大家会说,黑井小姐如何如何;却基本上不会有人说葵如何如何。这种感觉,就像中世纪的小地主,一年到头收成了作物,还要纳贡和缴税上去。”


“我希望大家能多注意到‘葵’,而不是‘黑井’。友香不是有问过我,为什么我不喜欢使用家族力量吗?答案就在这里:今天的葵,不是靠她的家族和姓氏捧起来的,是靠她自己的血汗与努力堆积起来的。”


“但是,我也从来不会怨恨这个姓氏。它给了我常人难以企及的起步点。吃着红利却还要口头上声讨红利本身的家伙,简直算得上无耻,我不想变成那种人。”


“友香……我……接下来我所说的,都是真话。你不是说你敢听真话吗,那就洗耳恭听吧。”


“最开始我接近你,抱着相当功利性的目的。我正在扩大我的校园内影响力,朋友多一个是一个。哪怕那天立定在那里看我的,不是友香,我也会事后找到那个人,结交成朋友。”


“走在友香身边,很有安全感,不止是说你身高优势。那种感觉……很温暖,好比冬天的时候,围坐在暖桌边上,闷饮热乎乎的小豆年糕汤。”


说句不该说的,葵现在的表情放松到分手前的状态了,完全不见半点警戒的意思。


“本来也就预计和你相处个三四天,我又延长到一周了,再之后就又延长了一个月,最后觉得,反正和你在一起那么开心,那为什么不就这样保持下去呢?于是每天和你走到车站,就成了我每天最好的放松活动。”


“我是很别扭的人。自那之后,我又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需要干点什么事情让你对我厌烦。否则长久照此,我会下意识地把你当亲近的人——别忘了,我一直都是抱着功利性目的接近你的。所以,友香对我来说如果只能止步玩伴,那我也只能给你一个玩伴应该有的距离和对待方式。”


“我听人说你爱玩战棋,而战棋又要上色。我就想借这个机会让你自己主动疏远我。我的计划是这样的:故意把棋子涂得不堪入目,再故意冷落你。这样你就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被黑井葵的背景吓退,不敢上来找我要那副棋子;要么就找我赔一套棋子,然后就此淡化关系。”


“你做了我没想到的决定。”


葵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极难判定的兴奋。


“你居然选择了‘原谅葵’。我感觉屈辱,却又很惊喜。你知道吗,你那副棋子,你只要开口找我赔,我随手能赔你二十套。而你以一种‘葵赔不起’的态度谅解了我。你装作没事,板着脸靠过来,一本正经地问我为什么最近没有和你一起去车站,还请我喝了杯气泡柠檬水,完全把我当成一个需要理解的朋友看待。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掉的。”


“那个时候,我就认定了,我喜欢你。因为你有能力解构我和我姓氏的关系,把我重新定义成单纯的‘葵’。和你在一起越久,这种感受就越鲜明。”


葵再一次闭上眼睛,这回她的脸上只有淡淡的浅笑。


“这能算是给你了答案吗?你之前问的问题:我对你的爱恋,究竟是出于什么。”


葵像玩俄罗斯转盘那样,把“枪”又递给了我。我很清楚,只要我们继续这样谈下去,迟早有一颗子弹会被击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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