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陷阱
从真口中道出的名字,每个单独的音节我都听得一清二楚。然而,就这么简单的几个字,让我的快速应对能力在顷刻间幻灭,仿佛它们本来就不存在。陪伴我将近三十年的精神防御犹如一层薄纸,轻易地被这一狂乱的事实戳穿。
让我来演算一千万遍,我也不会得出这份答案,哪怕这人仅仅是与真同去购物,也足够打乱我的阵脚,逼迫我的思考模块短时间宕机重启,重新模拟出接下来的可行路线。
那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我不是因为绝望而下这定论,而是我的算力不够。眼下我面对的问题,如同把一吨重、使用花体英文写得满满当当的A4纸丢入粉碎机中,完成粉碎后将碎屑收集再进行一遍粉碎,现在,要我把它拼起来。如果我是“基石”,我就不会叫苦。但我是人,明显超出我计算范围的东西,一眼就看出来了。
现在怎么办?怎么和真把话题进行下去?晚上还要坐电车回去给阳花集章;开春后的工作安排。明天又要做什么?年糕凉了吗?等等,刚刚究竟过去了多久,一分钟,还是十分钟?或者说,只过去了几秒……不……要先应对这个问题——应对不了——试着应对。
我皱了皱眉,所以的思绪,原本有序如图书馆书架上排列的图书,它们现在全被撕裂成碎片,飘荡在我的脑海里。只是稍作整理,就会引发剧烈的头痛。
引发我灾难性思维风暴的人,是黑井葵。
黑井葵,和椎名真去购物了。
一片狼藉当中,我拼命抓住了一块思维的浮木。
第一,确认问题的存在性。
葵在早上和我分别后,直接来找了真吗?难怪她警告我,不要一和她分别就来找真。原来还包藏着这样一层含义,我当时完全没有解读出来——是不可能解读出来,这怎么可能读的出来。从一亿个随机数字里挑选出一个完全无厘头的正确数字作为答案,而且只有一次的选择机会,这就是解读这层含义的难度。
至少有一点可以敲定,这个事实是存在的。真虽然日常里表现得不太灵光,也不至于犯傻到去找一个我能随手查证的人顶包。
第二,问题的合理性。
哪怕这个行为在我看来完全超出了常理,在葵的视角下,也有它的合理性。那么我需要找出它的合理性究竟在哪,否则我一辈子都理解不了葵做出此举的动机。
我把自己代入到葵的视角中,想象自己就是葵。以我收集来的数据、对葵的观察,我模拟出的葵与真实的葵大概有百分之七十的相似度。很快,切换视角的思考方式就以失败告终了。看来此举的合理性存在于那我模拟不出的那百分之三十当中。
不合理,不合常理也不合情理。除非我得到更多信息,不然问题的合理性就是无法探明的。
最后,这是现实吗?
这问题其实应该第一个问,但当时思考不出来。随着我思考的深入,勉强还算是维持住了逻辑关系,这个问题才浮出我的思维暗面。
再问一遍,这是现实吗?
难道我已经被阳花放倒并杀害在公园里,在临死前的一刻创造出了如此荒诞的世界?难以言喻的疯狂与不合逻辑的世界,很难说不像是在一个人濒死之际、逻辑溃痪之时会呈现出来的东西。
我还活着,我在想什么呢?
有一瞬间,我的现实感被击穿了,肉体感觉到了虚空的存在。但并不妨碍后续感官的回归,我还在这。
呼吸、进食、思考。
“友香?”真担心地问道。“你还好吗?你出了好多汗。”
经真这么一提醒,我才发现自己在隆冬之际满头大汗。
“年糕汤太烫了。”我稍微掩饰了一下。
“年糕汤都凉掉了。”真说,“你已经这样子好几分钟了。”
“我……我在思考东西,我有强制性思考的毛病。”我揉了揉太阳穴,促进现实感从新回到我的体内。“毕竟这是……有点出乎意料的答案。”
“也把我吓了一跳呢。”真用左手的食指去挖右手食指的指甲。“黑井小姐上午直接到家门前,按门铃要我出来说话。也不知道她怎么找到这里的……”
她能找到这里,也有我的一份责任。
“我本来想很有底气地呵斥一下她,让她离这里远一点。”真挠了挠脸颊。“至少在开门前我都是这么想的。但是一开门,黑井小姐那张铁青的脸和死神一样,我还以为我要被带走活埋了呢。想说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
在真的眼里,葵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跟我走。’黑井小姐这么对我说。”真说接下来的话之前,轻轻地咳嗽了一下,不是有意为之,这是她的微动作之一,意味着她要对之前说过的话或者做过的事进行订正。“……其实,黑井小姐也没我想象中那么坏。不如说,她和我一开始想象的一样好,这就是我最开始崇拜的那个黑井葵,能画出‘未完之蓝’的人应有的模样。”
“你们和解了?”
“你看你现在在这里的样子,我们像是和解了吗?”真支着脑袋,用一种葵式的微笑看着我。不难想象,她今天有多少次面对着这样高深莫测的微笑,甚至在结束与葵的接触后,身体都不自觉地开始模仿这一具有压制力的动作。“会有一方输掉的,我们一开始就知道、而且讲好了的。”
“那她为什么又要来找你——呃,谈话?”
“按照黑井小姐的说法是,如果我们专注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会有‘脏东西’趁虚而入。”真闭着眼睛回忆了一下葵的话。“我问她‘脏东西’是什么,她又不肯说了。只问我:‘我还以为你会更早一点有警觉呢。’还向我承诺,如果我比她更早注意到‘脏东西’,也会像她来找我一样——由我去找她。”
想象一下我现在的处境。我无数次使用推巨石的例子比喻我的现状,无论积极应对、还是消极等待,至少是我在面对问题。然而,葵的这一作为,将我化作了这场关系当中的巨石。
不再是“星川友香会选择葵,还是真”这样的问题,而是“我们该拿友香怎么办”。阳花的存在将两人拉到了同一战线上,使我无法再从二人中周旋作均衡。
不过……如果只是交换信息,至于给真买这么多东西吗?
我把装着首饰的购物袋拿了过来,把它举在桌前,向真询问道:“这些都是高档品啊,葵给你的见面礼这么高级。”
“说起来很害羞……”真支支吾吾起来,“黑井小姐说,希望我提高一下衣品。还有就是,她不希望我们两人间的财力差距变成决胜负的因素。我都说不需要了,但是已经被她推进店里了……友香,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这点钱对她而言估计也是不痛不痒的。”我嘴上宽慰着真,心里却解不开这个结。
不对劲。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葵确实承认过真可以作为她的对手对待。问题就在这里,葵将一个人视作对手时,同时意味着对此人宣战。狂风骤雨的攻击将会接踵而至。但目前开来,真并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压力,大概出于两个原因。
一是顾虑到我。真就算不是我的恋人,也是我相处多年的挚友了。考虑到这层关系,葵肯定会留力不少。
二是葵并没有公开回国,动作处处受限。相当于她引以为傲的社交资源全被暂时封印了。
所以这次购物并不是一次示好,而是一次隐秘的出击。
“那个,友香。”真轻声呼唤我的名字。
“怎么了?”
“黑井小姐今天特意叮嘱我,说不要把我和她出去购物的事情告诉你听。”真说道。“所以,如果你这几天遇到了她,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好吗?”
啊……?
为什么葵会觉得能瞒得住我?她给真买了这么贵的衣服和首饰,有什么异样地方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啊?
……
不对,我的理解方向错了。
原来如此,居然是以这种角度发起的攻击。
我意识到了,葵正在用怎么样的方式试图决出胜负。这一招既恶劣又精妙,而且还是无可指责的手段。
以通常的计谋而言,被当事人看穿了也就无效了;葵的计谋相反,一旦真意识到隐藏在好意下的那份恶念,胜负就决出了。
葵知道我肯定会看穿她的这点心思,所以故意要求真来对我说,要真对此事保密。
如果我提醒了真,葵就获得了真是告密者的把柄;如果我不偏袒真,那只能靠着真自己去解决这埋下的隐患。
真,我只能为你祈祷了。你的机灵,你那闪现的灵光,千万不能在这件事上有所响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