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沐雨之行

灯火就像摇晃的泡沫，悠然自得地在夜幕中升起。注意到的时候，已是万家灯火晔晔。这些现代的火光在我身后闪烁，引诱我向它们走去。

我实在地困惑一件事，我是否确实如自己所想得那般像正常人。殚精竭虑地只用理性活了这么久，现在说自己扮演的社会人格并不那么逼真，这种打击未免太大了一些。

我编织出来的这一套应对社会关系的系统，肯定没有我预料得那么结实，很有可能不仅仅是有无伤大雅的小瑕疵，而是有无法忽视的大漏洞存在。一些在常人眼中看来的不正确、不容许、不正常的事，放到我的逻辑系统里就能成立，而我还会心安理得地去执行。

就比如，和葵分手这件事，我自认为已经天衣无缝，可当事人的反应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快乐的回忆和痛苦的创伤二者不能简单相加消弭，有什么更深奥、更神秘的机制在其中运转而我却丝毫不知。这个机制就是我所缺少的那项能力。

如此类推，我过去所做的一切都需要重新审视，大大小小的疏漏累积起来，我也已经和自己所想扮演的正常人形象渐行渐远了。更令我束手无策的是，这些事情我都无法进行弥补，何况弥补的方案还是出自我这一套逻辑体系，难免又会出现什么新的差错。

意识到这些之后，身体深层迸发了难以抵抗的疲劳感，钻入我的血肉之中。这些问题的暴露，不单纯是否定了我之前走过的路，还质疑了我将要走的路。既然这样行不通，那我明天怎么办，下周下个月怎么办，明年又怎么办？我已经靠这套逻辑活了这么久，抛弃它重来和去治疗我这情绪病症又有什么区别？再说了，我正是不想让一切重启，才不肯接受治疗，努力伪装成正常人的。

就像西西弗斯推石头那般荒谬——或许，这也就是这个世界的本相——我不断地在做无用功，手头的巨石永远不可能抵达山顶，我也永远没办法用纯粹的理性去参透情感世界的微妙。明知如此，我仍要把这块石头继续推上去，然后目睹它滚落谷底，如此往复。

但我还不如西西弗斯那般绝望——亦或者说，要想象西西弗斯是快乐的。花梨为我保留了最后一条坦途，如“基石”正如她所说那样，能用算力硬挖出一条道路来……

好凉。

我被脸颊上的湿润中断思考，抬头望向漆黑一片的夜空。

下雨了。又一滴雨水砸在我的脸上，我从雨水的大小上猜到，一场暴雨就要来了。

我预言得很准，数秒后，威力不减的巨大雨滴就连珠炮似得坠入人间，原本灯红酒绿的街巷立马充斥叫喊和奔跑的乱流。我到最近的便利店里去买了把伞，但雨势在那之前就把我的衣服全数打湿，封阻了我回家的意图。

洪流般的疲倦感再次包裹了我。我很早就意识到，负面情绪的表现，在我这里统统会变化为一种疲劳感，对事物迅速失去精力和动力。现在比起情绪表现，我更倾向认为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身体在通过这种方式保护自己。

虽然有些尴尬，但这个情况还是不要逞强比较好。离这里最近的，自然是真的家。

好在是夏夜，就算被雨彻底淋湿衣服，快步走起来也不会感觉冷。只花了十五分钟，我就小跑到真的家门前了，我那还算健康的体格勉力支撑我走到这一步。

“友香？！怎么这样？”真满脸的惊愕。

“在外面晃荡太久了。”我在屋檐下挤出衣摆的水。

“快进来先。”真熟练地把我用的拖鞋从鞋柜里勾出来，自己转身跑进屋里，拿了一条毛巾回来。“给，擦一擦。”

我把头发上的水尽可能地擦干了，这时候运动所产生的热量已经散去，身上的雨水正在蒸发，不断地从皮肤上吸走我的热量。

“这样不行。”真担心地打量着我，“先去洗个澡吧。”

“借我吹风机就好了，把衣服吹干就行。”

“湿衣服穿在身上很容易着凉。”真摆出少见的强势，向我说教道，“如果是一件一件脱下来吹，那为什么不干脆去把身上的雨水洗掉呢？”

我没有精力反驳她，今天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那……打扰了。”我和真一起从玄关走进屋内。

真拿了一个置衣篮和一堆叠好的衣服来。“友香换下来的衣服就放在这个篮子里，这里是换的衣服。啊，如果想泡澡的话，左边那个才是热水口。”

这句话确实很有诱惑力，但真那么做了的话，也太没脸没皮了一些，怎么好意思在朋友家泡澡呢？我姑且只是胡乱冲洗了一下，稍微让自己提提神。

真拿来的衣物，有一件很大号的T恤衫，估计是她哥的，贴身衣物都还是没拆封的新衣。还有一件奇丑无比的沙滩裤，就算用树叶遮羞都比穿这件沙滩裤要来得有美感。

老实说，贴身衣物有些勒着我了。毕竟是真买来备用的，不可能符合我的身材。

“哎呀？友香你没有泡澡吗？”真穿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来，似乎她正在煮什么东西。“你先到客厅坐一下。”

真端了杯姜茶给我，随后又立即回厨房里去了。这碗姜茶不是冲泡的速溶饮料，是刚刚煎出来的鲜姜茶，可以看到碗沿还有一点丝状的蜂蜜。

我端起碗，小小地啜饮一口，暖热的姜茶往身体深处烫开一条通路。如同在黑夜点起一盏明灯驱散黑暗，我一整天积累下来的疲倦随着从内激发的暖流被逼出体外。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照顾真的，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心态去和真相处，甚至还为此有过理所应当的优越感。现在想来，或许真照顾我的地方，要更多一些。 难道说，我才是幼稚的那一方吗……

要不是现在穿着这条丑到没边的沙滩裤，真想马上夺门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