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华倾<清末民初文>

第3章 春风不改旧时波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10-9-17 11:57 编辑


一声汽笛长响。


林逸靠着窗口,蜂拥着挤入船舱的熙攘人群丝毫没有劫掠她欣赏眼前这条浩浩汤汤,孕育了中国近代文明,也见证了那些屈辱沦丧的河流的兴致。虽然它明显不同于林逸自小看惯的泰晤士河的风光旖旎与隽美,但她却也不得不承认,在英国狭窄的土地上看来粗犷的泰晤士河,同样在这条依旧如龙般奔流翻腾的大江面前显得黯然失色。她也同时没有忽略掉,入海江面上的商船军舰上迎风飒然,招展得霸道而得意洋洋的米字旗。


林逸稍稍改换下托腮的方向,好尽量以一个舒适的姿势来度过这必定漫长的旅程。从英国乘客轮到印度,再转乘到上海,中间几乎未作太多的停歇,毕竟回到中国来,从来不是出于林逸的本心。


在英国已扎扎实实生活了十年的她,受的是全盘的英式教育,刚刚从伦敦大学学院法律科毕业。除了头发皮肤的颜色,骨子里基本上已是彻头彻尾的注满了英国式的思考方式。那既是环境的所迫,亦可以说是林逸身体里某种刻意的曲意逢迎。即使她的母亲从未放弃过坚持的,将中国式的思想和性情加诸与她的身上,而林逸自己也从来没有间断过努力的涉猎她所能获取的,关于她理应扎根,身体里血脉流淌所属的那个古老国度的一切。


她说一口流利顺畅的中文,熟练程度不会比她说英文更生疏,但某些特质和痕迹还是在她内心深处被一点点不经意轻描淡写的抹掉。她手持的是英国护照,她身负的是英国国籍,她学习的是英国法律。除开外貌上仍然遗存的,在林逸看来肤浅的单薄牵连,她也完完全全的深信不疑——自己是大不列颠的公民。而这正漫溢着腐臭的脓汁毒水,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崩然倾塌的国家,跟她没有任何的干连。


詹姆斯可并不这样想,英国小伙子对于这个国度充满了热烈的倾慕与向往,他时常会驻足在大英博物馆的陈列窗前久久的凝视着那些熠熠生辉的珍宝古玩,毫不掩抑地发出惊人的赞叹之情。尽管那些珍宝的来历,它们所得的肮脏与丑陋。作为一个善良正直的英国人,他极端的斥责那样用尽被剥光赤裸的野蛮血腥。


「艾格尼丝,我想或许你应该回中国去一次。」


他不止一次的对林逸这样讲。说这话的时候,湛蓝的眼睛里洋溢着热切的渴望,那种渴望要灼烧起来,使得这句话充满了诱惑的张力。


「许多事情,也许要亲眼见才能得出更不失偏颇的论断。」


「你想让我变成一个大麻袋里的芋艿吗?」


这是林逸通常的回答。她从来没想到过回到中国来,一刻也没有,纵使她的脑中还残留着某些弥足珍贵的关于这个国度过往的美好记忆,但比起她在英国的这十年,那样的记忆太稀薄太遥远了,只能转瞬即逝,以至于连残砖断瓦都没有遗留下太多。


然而她现在坐在这里,看着眼前这条沸腾不安的河流,坐在自沪而发溯江而上的轮船上。


回到中国的原因——


林逸紧紧一直抱在怀中的,用靛蓝绸布包裹了数层的某件物什。


如果不是因为詹姆斯在皇家军事学院毕业后进入英国陆军服役,他一定不会放过此次陪林逸回到中国的机会。他也并不是不知道这个国家目前风雨摇坠的割据混乱,所以他甚至提议过让林逸离英前先去信一封给科林。科林这个时候正在京师的英国使馆担任年轻的参赞。他比林逸早两年从UCL的法律科毕业,同样是个热情洋溢乐于助人的年轻人。科林和林逸源于一次演讲所认识,虽然科林比林逸高两个年级,但这并不妨碍兴趣极为相投的两个人成为至友。


但林逸最终并没有这样做,按她的计划,即使中间发生什么意外,她在中国停留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一个月。而她知道科林是个严慎而谨密的人,如果他知道自己去中国的的话,即使是出于一个参赞保护英国公民的立场来讲,林逸也毫不怀疑他会让自己入住到京师东郊民巷的使馆界内。毕竟庚子拳乱后在欧洲世界对于『黄祸』的恐慌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以至于让他们时常惶惶不可终日的觉得一个走在京师街道上的欧洲人,只要是中国人看来与他们相异的洋人,毫无疑问都会想要扑上来像野兽那样将他撕碎。


关于这点,林逸从来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尽管她着了一身窄袖紧身的曳地长裙和一顶滚边阔边女帽,胸口是一条系得严谨的丝带,俨然西欧女子打扮。


但那身装扮之上却无疑是一张东方人的眉目,黛山横波,五官是笔挺齐整的,美了之上又精细雕琢过,便成了美极了。不好眉间却有极重的凌厉,再配上总带些嘲弄鄙薄的平弯嘴角,不笑不言语间,一瞬就失了婉转。


林逸的思绪被船舱中不寻常的骚动极不情愿地拉回来,她穿过人群稍稍瞟一眼断定是在船舱的右角落发生了什么事情。长期的生活让她形成了某种克制甚至看来有些冷酷的骄傲,但恰恰相反,林逸深心里并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她比那些遇到事情时只会拱手缩到一旁,夹在人缝中窃窃私语只懂得看笑话的中国人更富有同情心与实践性。


她皱眉轻拨开围观的人群,在这样闷热的天气中又和这样一群躁动不安的人一道被挤到逼仄的船舱角落,发生暂时的晕厥完全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何况——她承认她被那副倒在地上如此单薄的身躯吓了一大跳,以至于片刻就将她对那样袖手旁观众人的不满情绪抛诸九霄云外,连忙上前去将那年轻女孩扶起到更宽敞通风的甲板上,边揽她后背到身前顺顺气息,边拿手指捏她额角人中。


只是暂时性的昏厥而已,女孩很快转醒过来,也很快意识到自己正被什么人抱在怀中,来不及分辨忙下意识的挣脱出来。却还有些气血不足,猛地一起身下头顶一阵晕眩忍不住又要栽倒。林逸忙就手上前,不重却稳当地捏住了她手腕。


「亲爱的小姐,您可以随时拒绝我的帮助,但在那之前请暂时借我的手给您用。」


林逸讲话,一开口便是带了英国人的谦恭,也带了她自己惯常的,并无恶意的隐喻嘲弄。女孩的脸在苍白下明显泛起微微的红晕,她这次没有挣脱开林逸的手,顺着林逸的牵引坐下来。


「应该到空气通畅的地方,河道的景致也要好得多。」


「谢谢。」


女孩稍稍拨正被甲板上的江风吹得四散的刘海,低头道谢,声音很轻,不动声色地略抽动还被握在林逸掌心的手腕,察觉到对方并没有立即放手的意思,便也泰然的不再唐突失礼地挣脱了。


林逸嘴角牵出一笑,她因为福特医生的关系粗通西医,一眼便看出女孩身体许是有天生的不足之症。她细弱的手腕那么凉,在日头渐旺的六月天里,竟没有一点活人的生气。林逸就莫名的不知何处横生出无谓担心来,便不那么情愿轻易放手了。


两人一般的年纪相仿,一时无言,只握着手坐在甲板上看悠悠两岸景。


林逸偶尔偏头,似瞥非瞥地颇有兴致看量着这女孩,年纪是非常轻的,不会超过二十岁。上身一件白旗边镶滚窄袖斜襟低领绣花长袄,下身一条缀了三两根湖蓝细流苏飘带的天青素裙,虽然并不是如何做工精秀的上品,穿在她身上却十分的合宜。


脑后倒是极少见的并未挽髻,只分了两条垂辫一前一后搭散在肩膀,额前的一字刘海被风一吹,间或露出洁白的额头来。容貌清浅并不及林逸貌美,却比她多了无数柔情流转。眉眼唇鼻若单个拆开了来看,都不见得有何出众之处,只是恰好地散在了那张如玉的脸上,就觉得五官彼此间都交融生情了。最难得一双眼睛静到寡淡,竟是瞧不出思绪的。


林逸又惊又诧,一时神思恍惚,目光没有及时收回来,正对上女孩也望向她的眼。目光交错的一刹,两人顿时尴尬,林逸也收了手回来。


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骄蛮得横竖不讲章法。阴风刮起,雨粒豆般大,眼见得就要大雨滂沱。林逸和女孩走回船舱中,散在熙攘人群,只又立定到各自的位置去。林逸还是托腮静静地看着舱外,只是这入眼已换了的涟漪点点,急急浪促,又莫不是明镜一桩,合了这心境?


船次汉口,林逸下船转乘京汉铁路北上。帝都京师,那才是林逸回到中国的目的所在。怀抱着锦盒,手提着轻便行李下船来。跨出船舷五步,忍不住回眸。竟透过重重人群,看到那个女孩无致的回眸。


林逸看她,那回眸,眉目升华,宛若剑芒。


她看林逸,那回眸,一瞥惊鸿,溅开繁华如烟火。


重重复重重,终被人群所层层阻隔断。


她乘船继续溯江入川,林逸脚踏上京师的土地。林逸抬头,仿佛嗅见空气中无法散去的硝烟,耳闻见这土地千疮百孔,被人蹂躏至碎的声声惨痛呻吟。


车站人来人往如织,盘辫而过的苦力,脸上苦怨纵生的夹杂木然。


林逸望一眼她十年没有见过的京师的天空,眼睛涩涩的竟有些不舒适起来。遥遥的望见那一片死气沉沉的晦暗中,惊然绽开一抹炮鸣的星火。


这就是您日夜魂牵梦绕,至死也不能放下的故土么?


妈妈,我们回来了。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07-4-30 17:0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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