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似水流年
林逸回了屋,不知怎么觉得乏,昏沉沉的也没洗漱,和衣倒在床上就睡去了。迷迷糊糊一觉醒来,赫然发现那对镯子还被自己攥在手中,翠翠的亮。一时疏忽,竟然忘记还给她了。
林逸起身,东方的鱼白正透过窗格微进来,怕是夜里着了些凉,鼻子有些微微的塞。林逸司空见惯,烧开热水喝了,拿被子捂了一阵发了一阵汗,再去洗澡换衣服,神清气爽地出来,天已经大亮了。
拾起那镯子左右又看了好一阵,有些怀疑昨晚发生的事说过的话来,便像是做了一场秋梦。林逸心中没着落,随便到街上去买了些吃食草草果腹。日头升起来,街面上人也越来越多的热闹起来,林逸漫无目的地四处乱逛。
「蜜来哎,葫芦儿,冰糖儿多呀哎。」
这一声吆喝悠扬悦耳,韵味十足。林逸忍不住笑了,不由忆起小时候,便上前去买一串。手刚伸到扎糖葫芦的垛子上,身旁另一只纤素的手也几乎同时伸了过来。林逸一愣,嘴角荡开一笑,取了两串下来。
递给身后的人,女孩儿浅浅地笑,接手过来。
「如今也懂得体贴人了。」
「我何时又不体贴苏钦你了?」
自己那个姐姐当不得真的,你那哥哥又不合一气的,自己两个倒团圆更像一对姐妹。虚长了你三岁,不体贴你又去体贴谁?
苏钦笑,往昔一幕幕跳将出来。林逸爱吃冰糖葫芦儿,专挑个大糖衣厚的捡。两个人从家里得了些小钱出来,也不管是谁的,到了街上是一定要买串冰糖葫芦的。只苏钦不爱吃甜食,便只是让着林逸吃。但林逸从来只吃一半儿,另一半儿怎么着也要给苏钦。虽然苏钦每次每次地推托拒绝,林逸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每次都会给她。
苏钦偶尔也吃,因为什么事难到了伤心到了,磕着了碰着了,她是好哭的,又怕痛,往往一点小事就能哭出来。只要林逸碰到了这时候,必定会慌慌张张地把咬了一半的糖葫芦儿给她,也不管是吃了一颗半颗,小小的手捏得紧紧的,把这甜蜜当作能治疗一切的良方圣药般,递到她面前。
「苏钦,苏钦你不要再哭了。」
她眉头皱得紧紧的,拧成了一根,掩不住的心疼。
苏钦接过来,咬一口,沁到心底的甜蜜滋味,往往就和着眼泪笑起来。
苏钦把着手上的冰糖葫芦儿出神,林逸却已经如小时一般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林逸看她愣愣,笑说,「还是不喜欢吃甜食吗?」
「还是说」,举举手中咬了两粒的冰糖葫芦儿,「想和我吃一串么?」
林逸没大没小的开玩笑,苏钦看她那神气,只跟十一岁时一个模样的,心中的生冷不知就怎么『咯噔』融了一角下去,塌到了心深处。
苏钦咬了一粒,嚼掉面上粘牙的糖衣,再往里的山楂越嚼就越觉着酸来,再嚼竟觉出苦来。小时却从来没有这样过的——
林逸看她异样表情,问说,「怎么了?」
苏钦摇摇头,「隔了这许多年,连做冰糖葫芦儿的也不实诚,拿烂了的山楂来唬人么?」
「烂山楂?」
林逸咬开细细地看,山楂饱满清爽,「你可错怪那卖山楂的了。」
原来不是山楂——
苏钦低头吃着,越吃还是越觉着苦来,冰糖葫芦儿没变,身边的她也没变,原来变的只是自己的心。
林逸记着镯子的事,然而要问到苏沛,更要推掉这门当初两家结好的亲事,却心下没依的不知道要怎样开口得好。她见到苏钦自然是高兴不用言说,但苏钦即使站在面前,伸手可及,她心中砌墙设限,划的牢牢地界,根本无须去碰,远远看一眼都把林逸挡回来。
再不是八岁那个孩子呢,那个虽然总是怯怯的爱藏掖的女孩,在自己面前却是不包裹的。林逸和林默合不来,苏沛整整比苏钦大了五岁,又是个毛躁莽撞的性子,也忍不得苏钦温吞吞的动不动便掉眼泪。哥哥便是哥哥,只是个不会体贴苏钦的少年,女孩儿家的心思他是永远搞不懂的。
苏林两家往来行走得多,三个人在一起玩得也多,从小到大,一团嬉戏胡闹,亲兄妹似的。林逸跟苏沛也好,只差了两岁,再林逸胡闹起来也是个没天没地假小子一样的孩子,苏沛眼里是比妹妹好许多的,因此林逸倒和苏沛也有几分相合。但要实在论情分,林逸和苏钦是最最亲近的。
说来奇怪,林逸在苏钦面前往往就收敛了许多逸荡不羁的脾性,难得的乖顺,甚至能体贴照顾苏钦,她最是不喜欢读诗书,但苏钦读给她听她也能静心下来听几篇;苏钦也是,平日里眉眼淡淡不多言语,温静得不像个八岁孩子,到林逸面前竟然也能经常眉眼弯弯地蔚然笑起,哭起来的话只要林逸哄两句,马上也能收了眼泪。
两家大人都也觉得奇怪了,但更觉得有趣,想这两个孩子这样的投缘。问起原因来,两个年幼的孩子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对方格外的亲近。大人们乐得哈哈一笑,打趣说只怕是天上两颗连着枝理的星子落到了不同的娘肚子里,因此才会这般的相亲相爱。
林逸和苏钦肩并肩地默默往西走着,却不知该寻些什么话来说打破这份静默。抬头看到沿街走过的饭庄的门牌,想到那时也是与徐锡川讲到些吃食,才渐渐放开了心,桩桩忆起往昔来。脑中定了定,笑说,
「我记得苏钦以前是最喜欢吃前门外致美斋的点心的,嗯——最喜欢吃云萝卜丝小饼和闷炉小烧饼。」
苏钦心中略略一惊,连自己都记不真切的事情,没料到林逸记得这么清楚的。也回说,
「林逸倒是喜欢吃致美斋的四做鱼。」
这四做鱼是致美斋的一道名菜,菜如其名,一条鱼四做,头尾红烧,酱炙中段,余或炸炒,或醋溜糟溜,十分新奇有趣。
林逸嘻嘻笑起来,「要说喜欢吃倒不如说觉得有趣更合适。只是苏钦奇怪得很,每次都眼巴巴地念着可怜那鱼,是一次也不动筷子的。」
苏钦也忍不住笑起来,「你和哥哥两个人在,哪里有我动筷子的份?」
那时林逸和苏沛,常常都是爱对着干的,林逸要吃头尾,苏沛也必定要吃头尾,苏沛要吃酱炙的部分,林逸也一定同样要。苏沛没有长两岁的哥哥样子,林逸也没有女孩儿家的分寸矜持,两个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经常就拿着筷子打起架来。
林逸看苏钦话匣子打开来,又是她主动提到了苏沛,心中也有些挂念,便顺口问说,
「苏沛怎样了?」
苏钦眉间一沉,林逸心中也跟着暗暗一沉,只怕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话。苏钦眉头却旋即展开,「不知道呢。或许在东洋,或许在西洋,总在某个地方,做他所想做的事情。」
林逸稍惊,听口气苏钦竟也不知道苏沛在什么地方的。
「秦婶婶还好么?」
林逸料到苏钦会问到这里,也照例将母亲去世将母亲带回太平湖安葬的因由说给她听。苏钦也是惊诧,秦怀瑾喜欢苏钦,比起林逸来有女儿家的样子,读书习字,小小年纪就出脱的落落大方。总开玩笑说,要把苏钦收了做女儿才好。
苏钦却知道,秦怀瑾面上这样说,也时时念的都是林逸的乖戾淘气不懂事,但深心里透的却是真真深沉的疼爱。只因为出身的关系,秦怀瑾一心要把林逸教成能观颜色与心,不吐露不张扬,识得分寸懂得进退的女子。再加上秦怀瑾本身刚烈决断的性格,对林逸难免出于严厉了。对她严加教管,迫着读书,倒反而激起了林逸叛逆的性子,索性完全按着相反的方向发展起来。
苏钦偏头看林逸,见她神色轻巧,语气淡着,知道虽然母亲去世,她却是能放下心怀来,也便故作轻松地应答了。
两人心中,一个念着不知去向生死的苏沛,一个念着已经去世的秦怀瑾,虽说生死有命,但因为闻之猝然,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阵黯然喟叹,又怕讲出来激起对方的伤心,便都只默默地闷在各自心中,适才一时好不容易挑起的玩笑轻松气氛又消散了个干净。
此时已走了很久,本来也是漫无目的的随便乱逛而已,林逸看着所去方向,便说,「不如到什刹海去走走吧,也找个地方歇歇。」
苏钦点点头应承了。
什刹海旧称积水潭,兴于元代,原为漕运之用,有『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的美誉,『什刹海』一名得源于明代修建的什刹海庵。因为文人汇聚,酒肆歌台,加上风景绝幽,颇有江南云水之胜。虽到同治年之后,临湖的园亨,古刹多已坍塌荒废,但每至夏季前荷花茂盛时,河堤上便聚集很多摊贩,出售小吃和茶水,逐渐成为百姓的消夏胜地。
苏家从苏州迁徙到京师来,还留着不少老家时的习性,尤其在饮食习惯上,若是进饭庄都会到玉华台、淮阳春这类地道淮阳风味的庄子。苏钦虽生长在京师,风骨气质却是像江南女子的,说话口音虽有改变,总还是温温软软的听了叫人没脾气来。她也极亲近水,每逢年节回苏州时自不用说,对京师中的大小湖泊也都留恋喜欢。
什刹海当下,虽然早过了夏季荷花摆场的时节,也再不复往日盛景,但苏钦却总还能从里看出些微隐现明灭,曾经的画舫朱楼,绿杨城郭的江南景致来。这或许便是某种刻在命里的生气,水乡的微波婉转,夜航船摇橹的咿咿呀呀,她是注定属于江南的女子,京师干燥的异样繁华也浸润不了,抹擦不掉。
两人捡了一处干净的草地坐了,林逸不说话,这次苏钦却先问了,「这些年过得好么?」
过得好么?
这个问题可难答了,十年是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那些发生的事,预料到的未预料的,欢喜的和悲戚的,又岂是一句好与不好足够一言概之?
林逸不急着回答她问题,「十年前那晚,母亲牵着我,说带我去见一位新的教书先生。哪知一路到了正阳门的车站,候车厅里的一生尖刺铃响,簇拥的人群,夹裹着各式各样的行李各式各样的面孔,一切猝然得没有征兆,我不知道那竟会是长久的离开——离开中国,一去十年。
车外的夜色一幕一幕,我在想,我都没有来得及留下只字片语,那个孩子会发现我不见了么?她会想念我么?三月杨花开的时候该有谁陪她看呢?她那么好哭,她哭的时候谁来安慰她?」
林逸埋首,淡淡轻柔的鼻息,似一声喟叹自身边的苏钦而出。
「她发现她不见了,她以为连她也讨厌她不理她了,所以才一声不响,连个招呼也不打的离开。她在晚上躲在院子的角落里偷偷的哭,哭得怎么也睡不着,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不能见人。」
苏钦仍是一径的淡淡,话语丝丝窜到林逸的耳朵里,蜇咬得有些痛。
「我想给她写信,可却居然粗心的从来没有记住过确切的地址,我想回来看她,可是——我在另一个海岸的英国。」
英吉利?
苏钦心中稍惊,忆起那时在航船上见她时的装扮来。原来如此,那一份明达洒脱,飞扬飒然,原来是在异国的土地上酝酿起来的异域芬芳。面貌依旧儿时影子,却已是脱胎换骨重生的一个林逸。
苏钦听得出来林逸话中的愧意,道,
「哭着哭着也便习惯了,想着念着也便渐渐淡忘了。祖父,母亲,父亲,哥哥,林逸——,只剩我一个人,好好地活着,我想会不会是我天生悲苦的命,所以要连累着每一个和我有牵连的人。」
林逸正要开口说什么,苏钦却仰头笑着打断她话头,「不说这些个伤心的事儿了。林逸可有兴趣与我讲讲,英吉利是个什么样的国家么?」
「非常愿意为您效劳。」
林逸也想带过那一段伤心事,旋即恢复了她玩笑而不失风雅的人前惯常表情。
林逸有讲故事的天赋,她也光捡些有意思的事情来说。茶会啊,礼拜啊,大英博物馆啊,UCL啊,园圃艺术,水族馆,千人歌会,音乐堂,甚至还有赛马会和林逸爱玩的网球。
「但是你要知道参加网球比赛是一件多么让人难过的事情。那身标准的所谓运动员的服装,政府居然规定要带着宽边帽,穿长衫长裙,以至于要遮住脚踝。他们把比赛当成了什么,当成了挥挥拍子的表演吗?
对于这种不公和束缚女性自由的莫名其妙的规定,我当然会到海德公园去号召民众来进行反对。詹姆斯和科林和我一起,当然,他们两个是男性,但他们表示不满和反对的声音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人。
我们经常在私下里打网球,我会穿利落的长裤。科林的网球打得实在糟糕,常常会被我狠狠地击中面部。」
苏钦笑着听着,时而惊喜,时而好奇,偶尔的插上一两句话。听得新鲜,却也渐渐听出林逸对英吉利,娓娓道来如主人般的熟稔和热情。眉目间跳脱的毫不掩饰的热爱,驰着自豪与骄傲的脱缰野马。
公然地批评政府,亲密地谈论到其他男性,自由、公平与权利,苏钦似懂非懂的许多,她讲得理所当然。不光这样,便连说话的语气,调子,和着那眉目一般的跳脱,完全不同于之前的谦恭和婉转。苏钦惊诧与林逸那样的转变得然,如果她不主动说起这些,她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自己便要以为她不过还是个中国女子,纵使是有些不同。
可是现在,忽略掉自己所熟悉的那一身装扮和样貌,她是彻头彻尾的一个英伦女子,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所完全没有触碰过的,生疏异常的林逸,或者该叫她——艾格尼丝。
如果这些才是她的自然,是属于十年之后现在的,她的本真。那么当她以一个中国女子的假象出现的时候,她操持得同样游刃有余的那些中国腔的话语,是带了多少的琢磨,费了多少迂回婉转的心思,思虑了多久才脱出口来?
自己思量了一夜,辗转了一夜,跟自己没头没脑没由来的左右互驳了一夜。倚在街角处看了半天,看她从院子里出来,看她走到街面上,看她恍惚若失的四处游走。看她伸手去买那一串冰糖葫芦——
清明明的白日就不真切了,那个二十一岁女子的身子就陡地缩减成蹦蹦跳跳十一岁孩子的身影,从记忆底部从眼眸深处,横空地跳出来。
却果然还是自己太倚重与过往的记忆了吗?林逸,苏钦,两次来回,还是看错了么?妄下的论断比被做出更容易被推翻呢,林逸却原来也根本不是林逸了。
苏钦的心里,竟也没来由的更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