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
转眼快到春节,林逸的身子远比苏钦想的来得强健,手已经拆了夹板大好了。福祸本是互相倚伏,林逸赌气摔伤了手,却因此有了契机,两个人得以把那些往日埂着掖着都不言说的话一次说净了。纵是十年后的改变,再看时彼此眼中也都觉着喜欢,也还和以前一样相亲相爱,甚至比过往更亲近些。
除夕夜,林逸照例在苏家教苏钦英文,一直捱到西斜黄昏,并无归意。苏钦看看不早的天色道,「今儿个便到这里吧,林逸总该不会这日子还赖在苏家吧。」
什么日子?林逸又习惯性地皱眉思量,她自已淡忘这中国人每年家家团聚的日子,或者也从来根本没把林家在心中真正称之为『家』的。
「今儿个大年三十儿,林叔叔,徐伯伯,想来大伙儿都在等着你呢,快些过去吧。」
林逸这才记起,听她口中一句『林叔叔』,面色微变,深深望苏钦一眼说,「我只想在这儿陪着你。」
「不要说任性话。」
苏钦笑着拉她起来往门外推,林逸半推半就被她推到门口,苏钦斜斜倚着门框瞅她,「不烦林二小姐,忻子陪着我就够了。」
林逸凝眼看她,那句话说得调侃,却不期带出眉目言语间的落寞来,淡淡,却铺天盖地,把近在咫尺的林逸都挟裹了进去。两人而已,纵是灶台热热,烹的也是平日菜肴,人影稀稀,便是连假装的热闹也不足扮。
她讲得那般浅淡,无幽无怨,软语吐一声,就如一挑眉一抬眼般稀疏平常,真性情都烂在心底,化进了眉间的抑郁忧愁,绵长悠远,却是怎么释都释不去了。
苏钦——
苏钦重重捏她手,「但珍惜时且珍惜。知道吗,林逸?」
除夕夜,盘盏交错烹佳肴,家家开户聚合欢,姑娘的花儿小子的炮,处处喧嚣哗然。那她就该是守着那空屋冷灶,稀疏点光而过吗?她可做错什么触犯了什么要生生被这样的剥夺旁人理所当然的欢愉么?
那到底该是谁的过错!
林逸记着那抹落寞,落到心底却沉不下去,一阵阵的搅心翻腾,往复又往复,把浓浓的心酸搅成了浓浓的怒意,也不知该对谁去宣对谁去泄。
林逸转过了街角,又恨不得马上转调了头回苏家去。还不及转身,却似乎又隐隐看到那身影斜斜倚着门对着她影影绰绰的笑,手上凉温残留。
但珍惜时且珍惜。知道吗,林逸?
或自己不懂得珍惜,但如真是可珍惜物,但若真可交换一二的话,只想一古脑儿都给了你。自己在这世上,总还有人疼有人爱,不似你,不似你苏钦——
林逸脑中闷闷的听了苏钦话直往林家去,到了东四牌楼,进了巷子口,林家在这带是大宅户,门脸挺阔,没像普通人家贴了春联门心挂钱这些装点,只在门前挑了一个大红的『气死风』灯挂起来,远远的就看到一个『林』字。林逸瞅见在灯下一人穿着一字儿簇新的长袍马褂守在门口张望,远远辨认那身形,忙赶两步走过去,细看果然是徐锡川。
京师的除夕,总是乍暖还寒,入夜了照样能冻人心骨。林逸忙上前去执起徐锡川手来,「这么冷的天,您守在外头干嘛呢?」
徐锡川见了她,不由喜上眉梢地笑,「我就跟老爷说过,二小姐最重情义了,一定会过来的。」
重情义么?林逸被徐锡川这样说,只觉得耳刺起来,还不若说她林逸薄情寡义更贴切些,如果不是苏钦,她压根儿不会想起更不会到这里来。
徐锡川喜不自禁,忙拉了林逸进屋,一边对着屋内喊说,「二小姐回来了!老爷二小姐回来了!」
林承业忙迎出门来,也是一身簇新缎子的袍褂鞋帽,他见了林逸心中一喜,又一酸,好歹都埋在了心底,面上一径的安和,道句,「你来了。」
林逸扬头嗯一声,眼光却直落到他身后随出的林默脸上,看她穿了一身扎眼的红绿袄裙,头上簪了吉庆的绢花。林默看林逸,并没有换新衣裳,只穿了平常惯穿的一身湖蓝衣裳,在年节里素净过了,显得寒掺。
「妹妹今儿个来也没说换件喜庆衣裳,是我这个做姐姐的疏忽了,传出去旁的人要说林家人刻薄妹妹了。我在这儿给你赔不是。」
林逸只是温眉笑笑,一丝凌厉也无道,「不干姐姐的事,我不惯穿红戴绿,多谢姐姐挂心。」
林承业只高兴不及,也知道林逸在英国生活多年,哪管他那许多规矩礼节,只揽过林逸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不惯穿不穿便是,来了就是喜庆的。」
林逸进门去,林家人之前已经摆好供品,只等着林逸来吃这顿团圆饭。林逸坐定下来,一眼扫过,饭果丰盛,荤素皆有。红烧肉、炖羊肉、红焖肘条、芥末墩儿、辣芥菜、炒酱瓜儿等等,这些年禧套路菜是少不了的。
来之前苏钦曾嘱咐她,她手伤刚好,教她仍只捡些清淡的菜吃,少沾肥腻滋补的东西。席间老少互相祝愿,兄弟间推杯换盏,热闹非常一派天伦之乐,只林逸并不多言语,也不讲些吉利讨巧的话,静静地只捡些寡淡的菜吃。众人看着纳闷,也不好多问。虽然林承业和徐锡川时时上来照顾,林默纪渊也偶尔寒暄几句,仍只觉着她一人坐在这满屋满桌子的欢腾中,格格不入的被切离出来,坐得近身,却隔着远远。
吃罢饭后的守岁迎神,也只有林逸遵着她的英国习惯,不叩拜也不和众人拢去玩耍,也一径礼貌着并不起干戈。
午夜过后,四处燃烟鸣炮,一片欢腾。
林逸立在院角,默默地看着。遍天银花锈,阖街硝烟浓,那个人又是否,也在清冷冷的庭院中能稍微把这热闹感同身受呢?
除夕过后便是春节。
过了正月十三的『上灯』十四的『试灯』,便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的『正灯』,除了除夕,这天夜里是最最热闹,以内城的东四牌楼,地安门大街,东安门,新街口,外城的正阳门外大街最盛。人来如织,流连忘返,既有达官贵人王孙公子,也有整年不出户的老少女眷。
这天一早上,还没到中午,恒瑞就到了苏家,盛情邀苏钦晚上一同到地安门大街去逛灯赏灯,情意切切一片诚挚。只苏钦虽谢意满满,却推托道,「多谢恒二爷美意,只师傅今儿个病了,让我晚上去代为出诊,着实抱歉。」
恒瑞无奈,「病人性命大过天,难得苏大小姐如此的济世救人之心。」
恒瑞溢于言表的失望,再提不起什么谈兴来,苏钦也不见怪,两人随便寒暄扯了几句,恒瑞便告辞了。
莫忻看恒瑞走远,蹭到苏钦身边来一脸疑惑说,「姐,今儿晚上——」
苏钦淡淡笑,怕她又扯到恒瑞的事儿上来,避开她说,「我还到孙家去给孙老太太复诊,忻子你在家好好看门。」
苏钦前脚走不久,林逸也到了苏家来。只看到莫忻一人在院子里缝补衣裳,笑笑地上前问说,「忻子,你姐姐呢?」
林逸在莫忻面前,惯来是一幅柔柔和气好讲话的样子,莫忻却总还是不领情,这时头也没抬,怪气地揶揄她一句说,「林二小姐是来邀姐姐晚上出去的吧,只手短脚短的总比旁人慢一步呢。」
慢一步?林逸自然想到恒瑞,「你姐答应了?」
莫忻起身来抖抖裙面上的线头,也不理她,自顾自的往堂屋内去,林逸好脾气地随在后面,也不多追问。
莫忻突然一个转身,「姐姐今儿晚上要出诊,谁的邀都不应。」
林逸一愣,转而却笑说,「哪有正月十五晚上还出诊的理?」
莫忻一跺脚,狠狠说,「这是姐亲口说的,又不是我拿来唬你的。你要等,自个儿到地安门的聚源绸缎庄门口去等好了。只到时候姐姐不去,你也甭怨我就是。」
林逸笑笑,「那就有劳莫大小姐了。」
「我可不是和你一般的大小姐。」
莫忻偏脸嘴里嘀咕,转过头看林逸已走远,心中一阵唏嘘。自个儿到底是在干吗呢?
无论学识、人品、志向、相投相合,她原本是想要极力撮合苏钦与恒瑞的,无奈苏钦看来却只是无意流水而已。她与苏钦相处久了便知道她脾性,看来柔柔软软外,心中刚硬起来却是连根针都插不进去。她也不是清傲,只仿佛这般儿女事情都从来没往心上去的,恒瑞明里暗里的殷勤,都只在她面上淡淡滑过,从不多计较其中深意。
姐姐总不至,还情智未开如此吧?
莫忻笑笑,苏钦倒和林逸玩得热闹,把从前精钻医书的时间都剥离出来,成天听林逸讲些什么地球宇宙,物理化学,伟大的文艺复兴,漂流的鲁宾逊,完美的君主立宪。她不懂,只是有时望着那两人,荒唐地想想,林逸若是男子就好了。林逸真是男子的话,自己或许还不定总摆了这样的抗拒面孔对她。也不是真讨厌她,其实挺喜欢她那跳脱洒然的性子,也知道她心存宽容总笑着小心翼翼地对自己。
只是,总觉得林逸是绷在弦上的箭般,蓄势待发,择矢而出。苏钦是淡洁如水的性子,和林逸走太近了,若到时箍不住她,只怕连自个儿一起带进去。这才是,莫忻心底深处一直不安的所在,用她站在事外十四岁孩子的直觉。
若林逸是男子,苏钦和她走得再近再相亲相爱,甚至此身相许,人活一辈子,为了爱人也不枉搭上身家性命。只是,她是女子,是女子,血缘之外,也无谈乎真正的姐妹,世道零乱如此不可捉摸,真的赔上什么的话,不值得。
姐姐总说自己是个孩子,但愿真的只是自己杞人忧天了吧。
只想姐姐快活些就好了。
苏钦出诊回来时,天已经擦黑了。男女老少倾门而出,街市上已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莫忻没再追问晚上出诊的事,苏钦搁了药箱歇下来也没有要再出去的意思。不久天黑下来,这时除了紫禁城里,别处还没有电灯,一到晚上,到处一片黑,只在重要路口有比香火头亮不了多少的路灯。唯独正月十五这天,通衢要巷,衙门口,豪门富户的高台阶前,无处不是花灯,加上此起彼落的焰火,照得街道一片通明。
苏钦看莫忻不断探出头张望,一幅好奇久呆不住的模样,笑说,「忻子你逛灯市去吧,不用在家里憋着陪我。」
「我想要姐姐和我一块儿去。」
莫忻磨到她身边,又往她身上蹭,殷情切切地看她,苏钦心疼她,又被她磨不过,便点点头随她出去了。
本只打算陪着她到近处走走,莫忻性子高,却不自觉被她带到地安门最繁华处。行人熙攘,肘足相挨,苏钦也没注意去计较。行到聚源绸缎庄门口,只听莫忻喊一声,「林二小姐!」突然稍用力把苏钦向前轻轻一推,笑着退走跑开去,散在了观灯的人海中。
苏钦回过神来,身前的人扶了她肩膀帮她站稳,眉梢眼角笑意满盈,却不是林逸是谁?
「苏大小姐好难请啊。」林逸调侃说。
苏钦脸一红,「就忻子这孩子心眼儿多。」
她原本也是料到林逸怕是会来邀他,只莫忻没与她说,她只当林逸没来过。除了七夕外,合了节日的喜庆,这上元灯节也往往是青年男女们借以互诉爱慕的好时节。苏钦自然知道其中隐含意味,才铁了心拒绝恒瑞相邀。她纵然对恒瑞赞赏有加,但也只止于此步而已,意气相投是和缘,起不了半点爱慕的心却是没份,勉强不来。而因为拒绝恒瑞相邀在先,若真的林逸来邀她,她也是打定了拒绝的心的。却被莫忻这么一闹,林逸生生的在眼前,想拒都拒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