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无标题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10-12-27 19:12 编辑
迟到的圣诞礼物和顺祝的2011年新年礼物,祝平安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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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伦敦最近的天气真是糟糕透了。
林逸往门廊里缩了缩,跺跺脚上一路粘带来的泥水,也顺便拧一拧被打湿的裙摆和头发。那是一头扎在图书馆前人来人往的学生里面又漂亮又显眼的黑头发,被拧过后便略呈卷曲的服帖在了肩前颈后。不带任何偏见来说,头发的主人也同样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哪怕在如此狼狈的情境之下,如果——她的表情能配合长相再可爱一些,而不是如此沮丧的话。
她对身后因自己的到来而迅速生长起来的窃语声摆出一个习以为常的笑容。和上寄宿中学时所遭受的待遇相比,她在大学里虽然也得不到更多的尊重,但也不会因为肤色而受到更多的非难。
如果不是她自己因为奖学金的评选不公对UCL发难,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的喉舌之上。
事实上她并不想把和学校的关系弄得这么僵。她喜欢UCL,它不因为她的肤色和性别而冷冰冰地将她拒之于门外,她在心底对此充满感激。她也一点不想在任何地方显得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即便她给予了别人这种印象,那却绝不是她主动追求和施与的。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想得到她理应得到的一切,这一点也全是这个国家一直善意而坚持地告诉过她的,她时至今日仍深信不疑。
与UCL的谈判陷入了意料之外的胶着中,这让她倍感愁苦的同时难免觉得身心俱惫。在她升入大学后不久,詹姆斯也在正式结束了他在桑德赫斯特的军事学习生涯后进入了军队服役。原本詹姆斯有被分配到驻印军团的绝好机会,但总之后来这种希望因为种种人力所能及以外的原因落空了,他最后只进入英国本土常备军做了一名陆军少尉。英国本土陆军低级军官的薪金可谓低廉,以至于不够维持一个还未脱离成长期的青年在军队中的基本生活。而詹姆斯进入军队后不再有奖学金的资助了,无论他如何表现得和在伊顿和桑德赫斯特时同样出色,军队是一个没有战事就无法让你平步青云的地方。
雨势来得颇凶猛,一时半刻间似乎并没有偃旗息鼓的迹象。林逸不得不一脸懊恼地稍稍分开与身后渐长之声的距离,干脆仰头叫密密疾行的大雨在脸上溅开成片水渍。假期即将到来,她有些想念阿伯丁雨后初蒙的灿烂天空,尽管她还没有做好如何面对那个家的半点准备。
「福特小姐!」
而当那个与她有着同样肤色的年轻人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面前之时,她不得不感慨命运有时十分待人不公了。在她与学校新一轮的交涉宣告破裂后灰心丧气至极又被一场莫名其妙的雨从上而下浇到一身狼籍时,她并不十分乐见这位近来在她身边频频出现的中国年轻人。
当她轻皱眉头想要礼貌地回以一句问候时,她才发现她甚至没有用心去记住过他的名字,印象里似乎是有着一个海字的,配上他那开口必定舌绽如莲的嘴,林逸觉得炮仗一称真是实至名归。当然这不等于她打算拒绝他伸出的援手,她需要一把雨伞,与海炮仗雨中漫步或许不是一件浪漫的事,但她对于为了在门廊下获得一块躲雨的栖息之地而饱受身后那群英国人永无止境的喋喋不休已经忍无可忍了。
「雨伞应该是您包里的常客。」林逸表现得如此心灰意懒,对身边人带着提醒的关心充耳不闻。雨点拍打着头顶阔叶一片错落有声,路面上凹凸不平的地方很快积起了极浅的水坑,雨落之处涟漪过境。叫她想起许多年前也有这么样一个雨天,她身边也有这么一个年轻的中国男子,撑一把绢面的伞起来,牵了她的手走在白雨跳珠的荷塘畔。
她这比天气更潮湿阴冷的心终此一天已经软弱得够多了,竟然叫她想起那个如今她连面孔也不想去记起的被称之为父亲的人来。
真见鬼!
她深深吐了一口气,因为有了这样愤恨的念头,即便一双受累于高跟鞋的脚让她觉得疲累不堪,林逸也重新步履稳健起来,决心绝不向这份软弱的心情妥协。
顾大海注意到她由脚步传达而来的心情变化,不由笑道,「那么福特小姐,我现在需要送您到哪里去呢?」他边询问边察言观色地提出他的建议,「今日留英的中国学生在伦敦有一个集会,孙文先生,噢,你应该知道的,就是那个要创建中华共和的孙文先生,有幸的话今天我们也能见上他一面。如果勃朗特在的话,他会愿意去的。」
来自中国的革命家孙逸仙,这时常见诸报端的名头自然如雷贯耳。詹姆斯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东方革命家很是欣赏,连带着林逸听到这名号时也不得不为之侧目一下。她的确为之侧目了一下,还是婉言谢绝了他,「感谢你的好意,不麻烦的话,请送我到宿舍的楼下。天气太冷了,也顺便让我冲一杯咖啡给你。」
即便是在盛夏的日子里,被这么一场天破了窟窿一般的大雨淋得劈头盖脸的当下,一杯热咖啡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她轻舒眉头喝了小半杯,注视着海炮仗的左肩上一块明显的潮湿痕迹在她的目光里逐渐隐没,想着按照中国的讲法,她也许该去查查黄历看看今天是什么难得一见的日子,终于回过身来,与已在此等候她良久的另一位不速之客面对面。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呢,特纳先生?」
为了不让自己极尽勉强上扬的嘴角显得更像是挑衅和嘲讽,她还是放弃了对其报之以微笑的努力。
「为我昨天的出言不逊向您道歉,福特小姐。」
而林逸的心情显然还不能完全从两天前大吵的一架里平复回来,以致她全然不能接受眼前这位被她称为「所坚持贯彻的女权不过是所有盎格鲁-萨克逊女性的权利」,没劲透顶的男学生会会长的致歉。
特纳也一望而显然洞穿了她满腹狐疑的全心戒备,不由手抚心口信誓旦旦道,「你说的没错,奖学金的评选无疑有失公允,请允许我收回我的那些无礼言论并请接受我最诚挚的歉意。」
和他顶过嘴的低年级生不胜其数,但从来不曾有人对他做出过诸如自负傲慢,不可一世,没劲透顶一类的评价,甚至对于身家良好,头脑聪敏,待人和善的他来说,生命中没有一天一刻是被人这样看待过的。
被眼前这个长着一头黑发的华人低年级生从头到脚指责的昨日,简直是他人生里备受挫败的一日。尽管他觉得从各种意义上都没有必要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然而她是那样生气勃勃斗志满满,每一句快语反击都是又迅速又狡黠。她在对奖学金的坚持中显露的天生对于公正的追求甚至是让他忍不住要肃然起敬了。他在事后不得不对自己承认,这是一个好对手,即使她是个女孩,即使她是个黄种人,对于他——科林•特纳来说,这些也无以构成任何妨碍。
「这样说的话,也请你同样接受我的歉意。」
特纳诚心诚意的态度让林逸的脸发烫,她当然记得她昨天是如何对这位一贯受人交口称赞的会长进行了一系列的人身攻击。不能说事后她一点悔意也没有,即便有幸让她做上一整年的白日梦,她也不会想到今日特纳会站到她的面前,请求她的原谅并帮助她。
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科林•特纳微笑着握住她手的同时,在心中如是说到。也许他之前对她的评判该做一个小小的调整,这是一个好对手,又或许——是一个好伙伴。
虽然令人遗憾的,特纳对学校的进言并没有到达到预期的效果,在他的建议下,秉承着一颗追求公正之心的年轻人将战场的一部分从学校转移到了海德公园的自由讲坛。每到周末这里总是人山人海,在互不干涉各抒其见的演讲者中,林逸的特殊肤色和着力陈词总能为她争取到一批不小的听众甚至是支持者。加里因此建议她应该打扮得更光彩照人一些,以便他能争取将她那些不埋没美貌的照片配上稍加噱头的标题登在供职的《每周时报》上。这是一份以八卦小道新闻为生的名不见经传的小报,但正如你所知,谁能保证那些成天口袋里揣着小报无所事事的失业者和家庭主妇有天不会成为推动这个社会变革的力量呢?
他对此深信不疑,就好比艾格尼丝是上天从万千芸芸众生中挑选出来解救他的一样无从去怀疑。每到这时他都习惯像猫一般眯起他无论身处何境始终笑意盎然的眼睛。对于他这样一个时常想要连铅笔和胶卷也吃下去聊以填饱辘辘饥肠的穷鬼来说,每一次艾格尼丝带着黄油面包光临他那座阴暗狭小的阁楼宅邸,无疑都能令其蓬荜生辉,就像她每一次对他频频被报社弃用的作品由衷称赞,都让他觉得自己其实是如此天赋异禀卓尔不群一样。
任何人都不曾知道,当与UCL陷入毫无指望的交战的时候,林逸偷偷独自去参加过孙文先生在伦敦的另一次集会。蜚声海外的孙文先生与报上如出一辙地蓄着短发髭须,色正气丰,谈笑侃侃。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可惜林逸并没有心思能听进他的一言半语。人头攒动的黄肤黑发虽然不至于叫她感到惊惶,亦足够引起她的不适。他们让她这样的陌生又这样的熟悉,他们时而拍案而起时而意气高张,从始至终都不叫她血脉中的轰鸣之声得歇下来,轰隆隆轰隆隆,竟是一直蓄势待发要感召而去。
她因为原本血脉相连的一切而在这异国他乡无法得到本该得到的尊重,当她望着镜中人的时候,这种痛苦便如影随形。终日如同行走于迷雾之中,浮云蔽日,道路尽被遮隐。
苦难却永不会因此而轻易停止,与此同时,手术台上的詹姆斯正在与死神进行一场生死切肤的交战。
这个夏天英格兰的雨水多情得令人生厌,患难飞腾如火星,仿佛能淅淅沥沥一个世纪也不会到尽头。
在科林带着UCL做出让步的雀跃消息而来时,林逸正望着詹姆斯血色全无的脸浑身冰凉如铁。她锲而不舍的据理力争最终以UCL在承认她具有奖学金竞争资格的前提下,同意与她进行进一步协商作为结果,却以詹姆斯的二次手术失败作为残酷至极的代价。
「詹姆斯一开始没预料到手术会遇到这么大的困难,他知道你正在心力交瘁中,他并不想叫你为他多担心。」
迪莉娅姑姑望着病床上双目紧闭的小侄子,不知该怎样安慰怀里的林逸。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们,万能而慈悲的主啊——
林逸拼了命地摇头,斯科特的枪是如何走火伤到了詹姆斯已经不重要了。她那支离破碎的喉咙此刻除了放声痛哭之外,竟是一无所有了。全是她的错,全是她的错,如果不是纠缠于和UCL的对峙之中,她怎么会没有留意到,她应该更早一些到他的身边来。在他还能睁眼看到她脸的时候,在她还能握住他手叫他知道她会一直在他身边的时候。她所向无惧,她披荆斩棘,因她以为她退后一步便有她的依赖背脊,一直温暖一直坚挺,永远也不会离她而去,永远也不会,永远也不会!
斯科特。这个姓氏让她终生难忘,至今回想起来仍会牙齿打颤背脊发冷。
因我所恐惧的临到我身,我所惧怕的迎我而来。我不得安逸,不得安静,也不得安息,却有患难来到。
上中学不到两年的时间之内换了五所寄宿学校,那堪称她的履历表上最最糟糕的一段历史。伸手亦不见五指,每天的日子都消逝在没有穷尽的无指望中。
那是她进入第五所学校的第二个月,她已经不想再因为她的事情而给母亲和福特医生带来任何烦恼了,在凯瑟琳•斯科特对她极尽羞辱欺侮时,这是她咬紧牙关不对她做出过激回击的唯一抱持。四周上下有那么多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盯着她的举动,无论她的课业成绩如何的引人注目,一句辱骂一次迟到,或者衣服没有结上领花,他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对她进行处罚甚至把她赶出学校。就如凯瑟琳将她摁倒在地,一只脚踩上她的后背,和一群人嬉笑着强行剪掉她的长发时说的那样,你这中国杂种,这样的生活不是最适合你的吗?
你就一直忍受着,屈服着,一直堕入不见天日的人间地狱中吧。
那件事不巧发生在难得一次的圣诞假期之前,她无论如何不想叫詹姆斯看到她的模样,她为此还特地拿一顶针织帽子来遮住了她那被剪得惨不忍睹的头发。要不是詹姆斯想要偷偷吻她而碰掉她的帽子的话,她的掩饰本来是天衣无缝的。
詹姆斯理所当然地被她那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吓了一大跳,他更以为她受惊般立刻躲开的态度是对于他亲吻的抗拒,事实上林逸却是出于狼狈不堪的窘迫和对男女之事的一知半解。他在难过之余看着她的一头短发,一时半刻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却看到林逸蹲身半抱着膝盖哭起来,在四下欢声的圣诞祝福中哭得伤心到了极点,「不是的詹姆斯,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她的哭声更大了,叫她的解释显得言不由衷,他们赢了,他们彻底毁掉了她和詹姆斯难得一次的相见,彻底把她的生活变成了噩梦一场。即使有詹姆斯最温暖有力的怀抱给她以陪伴,也不能将她从整个假期的郁郁寡欢中解救出来。
她当然不会留意到永远是笑容可掬面对着她的小伙子有怎样的心痛难耐,直到又开学的时候凯瑟琳毫无例外地叫住了她。
凯瑟琳样子看起来糟糕极了。难得并没有一把坐在她的课桌之上或是一脚踩上她的课本,而是在和她保持了足够的安全距离后愤愤地说,「你可以告诉你在桑德赫斯特的男朋友,从今以后我会离你远一点,也叫他离盖伊•斯科特远一点。盖伊这个狗屎,还有你,你这个小婊子,除了在床上勾引男人你还会做什么?」
哪怕是最后一次,凯瑟琳也不放弃无所不用其极地辱骂她,但她明显更不想因为林逸的愤怒而被盖伊无辜伤及,于是她在同她说了最后这句话后迅速退后两步,以便速战速决,「好了,福特,到此为止,一笔勾销。你听明白了,一笔勾销,我们两讫了!」
回忆总是不那么叫人愉快的,步下车的一刻,久违的阿伯丁依旧阳光明媚,已经不能叫她的思绪再拉得更长一些了。林逸伸出袖子用力擦掉眼角泪花,下意识地握紧肩上的背包带。她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不曾回到阿伯丁的家,原本她还要在此泥泞中继续左右挣扎下去,而现在一切都不再给她逃避自欺的机会了。福特医生一度是闻名哈利街的心脏手术外科大夫,她必须要寻求他的帮助。这是她的爱情,她必伸手予她所有的一切来持守。
花园的门半掩着,院子正中并无她想象的欢声笑语。屋子里是如此安静,满院的花香弥漫就让她觉得扼住喉般的呼吸困难。她将手搁在门把上,死命摁住一颗要狂奔出胸口的心,在绵绵无止尽的鼓起勇气又放下间,门把对她长时间的犹疑不决表达了不再等待的意愿,咔嚓转动一声,惊吓得他缩回手来。
她差那么一点就要在此一败涂地夺路而逃,一眼却望见出门来的福特医生如同一夜缀上鬓角的白发。她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人,以至于将前一刻的种种心绪都不得不抛诸脑后。一直到被福特医生拉进屋推上楼去,她在楼梯的拐角仍不住回望了一眼,并不确定医生的眼角是否有她所没有察觉的闪躲泪光。
进门的时候床上的人并没有任何动静,叫她一度以为母亲正在安睡之中。于是她将背包搁在墙角,轻手轻脚地跪坐到床边,将手轻盖在母亲的手背上。
午后阳光暖得催人欲睡,透过窗棂一直半斜进屋来。窗台下母亲最爱的那一把摇椅,椅背上有一块剥落红漆,桌上书页半开,一杯绿茶尚有余温袅袅。一切都照旧极了,旧得仿佛一年多的时光正如中国有句话说的那般,白驹过隙。
母亲的手却被这过隙时光握出瘦骨形状来。
林逸禁不住把头深埋在母亲手边,对这种照旧深怀依恋的同时又有密密麻麻热针扎心一般的痛楚。
妈妈。
她在不深沉的睡梦中依约感到额头上指腹摩挲过的细密温暖,醒来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身下的双腿因着长久的跪坐麻得全无知觉,她不想去顾,假寐着等母亲的手在额头又抚过一阵,到她自己也终于为这样的心思和行为感到羞愧时,才睁开眼扶着床沿站起来。
秦怀瑾的手随着林逸的起身顺势落在了她头枕过余温尚存的毛毯之上。她实在是病了太久,病到连记忆都发生了偏差,甚至不记得林逸离家时留的是什么头发穿的是哪一件衣服。她怎么会记得那时林逸只是一个孩子而已,脸上一团的稚气还不曾叫岁月揉开。如今她叠手立在一边,埋没在身后光晕下的五官模糊不清,一定是回来得太急,连校服都还没换下,又笔直又挺拔,身姿里都已经透出成人影影绰绰的模样来。
这世上对于彼此而言都是至亲相依的两个人,却在这刻如此生分而陌生地隔着千山万水,连彼此的名字都不能轻而易举地启齿叫出声。
「妈妈——」林逸垂下眼帘,终于还是迈开她僵硬的步子靠到母亲身边来。她看着母亲苍白而虚弱的脸色,眼中的难过和心痛是不言而喻的。
「艾格尼丝。」母亲长久郁结的眉头在起初一时舒展之后,伴随着此后一生都不曾消减的延绵叹息,又有着更长久的纠缠与心痛。
「艾格尼丝,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母亲的话平淡无惊,甚至没有它该有的询问语气,逼迫着林逸在如潮的眼泪里痛哭失声。
「妈妈,妈妈。对不起妈妈。」她竟不知道自己在守着詹姆斯的日日夜夜之后还能涌出这么多的泪水,把一直以来压得她背脊酸痛的所有委屈所有无助都一泻如注。她累极了,累极了,UCL的事也好,詹姆斯的事也好,那个孩子的事也好。
那个孩子。母亲和福特医生的孩子,她一口咬定将把她放逐于异国他乡,完完全全地置身于这个家之外的孩子,她后来才知道,并没有在她的嫉恨中如愿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她在那之后的很多个夜里都哭泣着醒来,在这个夏天几乎要流尽她一生的泪水。
他不曾得到过她的祝福,就如他对她一无所求。他留在这个世上的只有细小而微弱的一堆坟茔。不愿去体量这世上的悲喜爱恨,这世上的悲喜爱恨亦与他无关。只有活在这世上的人,无论是上天赐予的福祉荣光,还是此生无尽的悲嗟叹息,任你无论如何痛苦挣扎,都只能咬牙承受回头无岸。
苏格兰的秋天通常是晴空万里无云无风的,除了顾大海在悄悄负担了詹姆斯的医疗费后离开英国不知所踪这件事让人殊感遗憾外,UCL做了最后的妥协,福特医生依然是温和而受人尊敬的医生,母亲的病差不多好起来的时候,林逸也在泰晤士河畔度过了她十八岁的生日。
詹姆斯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以惊人的速度恢复起来。在这一年的假期,他第一次收到了秦怀瑾郑重而诚挚的邀请,这让他受宠若惊,以至于当秦怀瑾亲手将林逸交托到他手上的时候,他还一直如坠梦中行止无措。
他在秦怀瑾福特医生面前,在迪莉娅姑姑面前,在加里科林赫尔伯特面前,在上帝面前,在老天面前,第一次低下头来吻他的爱人,他紧张得手脚冰凉,胸口作痛,生怕踏错一步,不敢有何差池。
我会爱惜他,胜过爱惜我的生命。
在十指交握之时交换誓约,向主谨守,保有我的心,一生永在。
当夜晚降临,被这劳碌更似幻梦的一天折磨的年轻人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他从未与他的爱人离得如此之近共度夜晚,头顶的天花板上每一声拖鞋踢踏都让他觉得动魄惊心思绪难平。他终于忍不住起身透出窗外,寄希望于冷冽空气来浇熄他昏昏发热的头脑和身体。
脖子上正如他所愿的洒上一串冰凉水珠,冷得他当头一惊,他抬头去望,正见调皮的女孩手指上沾着花缸里的水一脸笑意地看着他。
「夜色真好勃朗特少尉。出来乘凉吗?」
真是凉到透心了。他无奈地摸了一把脖子,把被打湿而凉飕飕的衬衣领子稍稍提离开。
「接着詹姆斯。」
这不是什么大事,他在心中嘟囔到,却不例外地伸手接住她抛下来的毛巾,仿佛隔着毛巾这头便能与她温暖柔软如出一辙的指尖相触一样。当冰凉的脖子被包裹之时,这样的念头无疑让他心中的躁动与不安变本加厉起来。他是如此想念她,想念她的眼睛,想念她的亲吻,甚至想念她的身体,这让他羞愧得无言以对。
而艾格尼丝并不知道他心中的所有这些,她仍然伏在阳台上低头望着他,乌黑的头发在银色月光下发出幽蓝幽蓝的光泽,齿颊挂笑,眉目生花。
天,我的老天!
他狠狠地把毛巾从脖子上拽下来,紧紧攥在手心里,幸亏趁着浮云暗影,并不叫艾格尼丝看清他的举动。
「去睡吧,我亲爱的小公主。我可不希望明早看到你一脸疲惫。」
林逸似乎有些不情愿地更从阳台上探出身体来,垂下的发丝有如千万缕,几乎触手可及地拂到詹姆斯的面颊上。
「那好吧。晚安,詹姆斯。」
她回身进屋,将环在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转过一小圈。安然入眠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容易,在经历了三番五次的失败以后,她也不得不辜负了詹姆斯的嘱托,再次从床上爬起来。窗外星空是如此迷人美丽,叫她不忍就此安睡。
直到詹姆斯沿着暖水管翻上窗台,用一个最绵长的亲吻来止住她几乎脱口的惊呼声。
「原谅我的无礼,艾格尼丝。」
当他离开她蜜糖般甜香的双唇的时候,他就快要为他这令人无地自容的举动掘地三尺了,「我有多爱你。这句话我已经说过成百上千遍了,再对着所有人说上成千上万遍我也不会感到疲倦。感激你的母亲,她的信任交托将使我一生受用。」
从未穿着睡衣暴露于人前的羞涩使得林逸毫不知该如何去回应他这番同样因为慌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表白,然而尽管她害羞到了极点,她还是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进屋去。
她下意识地缩住了肩,赤红着脸没法抬头去看他。睫毛因为紧张和心慌意乱抖动得厉害极了,简直要让人以为下一秒就会哭出来。这让詹姆斯懊悔得无以复加,他只好伸出手去轻轻摩挲她的头发,进而把她拥在怀里轻抚她的背脊,向她传达自己并没有伤害更妄论欺辱她的恶意,除此之外,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他马上后悔了,此刻在他怀中的艾格尼丝,除却睡衣之外与他的身体再无任何阻隔。他抱着她越紧一些,她全已长成完备的女性身躯便和那张放在西人里只能称作为少女的脸庞一同撞击直入他的胸口,要捏碎他的心。
在她真正成为他的妻子之前,所有在他的视线之外觊觎这身躯与脸庞的任何目光,都让他发狂地妒火中烧。
在一年前林逸十七岁生日的时候,他们才有了第一次正式的亲吻。再在此之前,詹姆斯的吻一直都是礼节克制,严守进退的。林逸甚至不知道在牙关开启之后,还有这样一种缠绵至极与侵凌至极相伴的吻法。她在最初的惊吓之后并没有打算抗拒,相反的,她更加贴紧了他的唇,让此种缠绵侵凌长驱而入,哪怕一度迫得她烧灼的喉咙想要咳嗽,她也尽全力忍住了。
她并不知道她这样的顺从与迎合会种下什么样的果,事实上,从被詹姆斯双脚离地地抱起身直到后背陷入床榻为止,她都不能有一秒钟来分神想这件事情。
詹姆斯的手轻而易举就撩开了她的睡衣,他微冒胡茬的下巴深抵在她的颈窝间,随着从脖子到小腹的抚触让令人眼瞎耳聋的麻痒烧出她从头到脚明艳如花红的晕色来。
「你愿意吗,艾格尼丝?」他伏在她的耳边,咬着她红透的耳根问她。
她已经不是两三年前那个对男女之事懵懂半解的孩子了,她现在理所当然地知道。她当然知道。她用手背搭住眼睛,紧咬着嘴唇不敢出声,噎在喉间火烧一般的热意,她不知道一旦松口会是呻吟还是哭泣,无论是哪一个,都让她感到羞耻无颜对人。
「艾格尼丝?」
他的唇离开了她的身体,即使不看他,她也能感到他深深的失望和受到伤害。就像十五岁那年他试图吻她而被她阴差阳错拒绝时那样,少年湛蓝的眼睛里在皑皑雪茫上落下一大片铅灰的淡影,那种委屈和伤心,让她心痛如绞。
「詹姆斯,詹姆斯。」
她的声音非常轻,哽咽的喉咙里带着哭腔,「我爱你,我爱你,比谁,比任何时候都爱。」
这样的笃定让他已无所求。
詹姆斯低下身去吻住了她,同时扯过毛毯来裹住她一览无余的身体,将她抱在了怀里。
艾格尼丝•福特,连同她的另一个名字,林逸,在向主起誓,成为他的未婚妻的今日,终有一天要被冠上勃朗特的姓氏。她不是他的第一个恋爱对象,甚至不是第二个第三个,但却是他唯一想娶的女人,唯一要用一生一世来保护她照顾她至死方休的女人。与他交往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能和艾格尼丝相提并论,他更不该对她做出如此冒犯而不负责任的举动。
正因为他是如此爱他,就像艾格尼丝爱他一样。
手术过后醒来的清晨总是让人感到生命的可爱。他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他醒来看到她第一眼那时她眼里的悲恸,他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艾格尼丝,只要眼睛再眨一下,就会落下无止无尽的泪来。
而终此一生,他也不能再忍受这样的事情多发生一次了。
我会爱惜她,胜过爱惜我的生命与一切所有。
苏钦冰凉的指尖点上她濡湿眼角,她在北上京师的火车中昏昏欲睡,做了长长的一个梦,长到物是人非,连爱人的脸都看不清楚。
便让她再睡一会儿吧。
车窗外草已添黄,断雁西风,她捏紧了苏钦的手,连同苏钦指尖那一点咸湿的泪都握紧在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