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峰回路转
在医药世家中耳濡目染长大的苏钦,怀着倾慕而虔诚的心,自小立意要做一名如祖父父母般慈爱仁厚的医者,救人于危难病苦。天生对于疼痛的敏感,甚至加上对于父辈的爱戴,都将为医这一信条深深的烙印在了她心间。然而一朝,父辈兄长,医道药学尽失,被生生不留情折断的人生信条,未等得及羽翼丰满,一朝自清空跌落万丈尘世炼狱,摔得生疼粉碎。
该何去何从,做些什么,此生碌碌还如此漫长,要寻个怎样的方向去度过。苏钦飘飘荡荡,自离开京师后辗转颠簸,流落各处,始终无所依靠。
许多时候就觉得这身子是怎么扛也扛不起的,也恨不得就此了断了去才好。
年少的女儿苏家的家业,父亲可以绝然放手,哥哥可以毅然离去,苏家的男子都有义无反顾,一意心诀就决不改更的坚强心性。可她苏钦不是,她害怕不知该为了谁为了什么的死去,就像她从来害怕无来由的责难和不期然的变动,也终于没有能那样昂然赴死的慷慨来。
终究是自己软弱吧。
四川多山环抱,因而阴云经年累月的不散,气候潮湿。时至末岁,官员腐败猖獗更甚,加上天灾不断,匪患横行,黎民流苦自不堪言。也不知是苏钦不识路误入了荒瘠偏远地,还是时下四川真的时局如此,她一路走来,道路两旁竟饿殍遍地,四处伏尸,满目苍夷让人不忍猝看,与她这两年经过的天津、南京、上海、汉口的景象大不相同,她心中疑惑着纵是有所差异,也不至于此。
苏钦心中奇怪,行至一处小摊铺前掏钱买了两个白面馒头,问说,「此地怎么如此荒凉?」
摊主是个三十上下的精壮汉子,细细打量她几眼,叹口气道,
「姑娘是外地来此的吧。这地儿本不是这样,只因近几月来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流行起瘟疫来,得了这病不过十几天就要人性命。本地的大夫都给看不好,稍微有些家财的富户好人家都早就搬出此地了。剩下的都是些无依无靠的穷苦人,除了等死也没有其他办法。」
瘟疫?
苏钦皱皱眉,「本地的官员没有将疫情上报给朝廷吗?」
「朝廷?」
汉子似有似无的无奈撇撇嘴,嘴里嘟囔着说,
「朝廷是洋人的朝廷,不是百姓的朝廷。」
苏钦哑然。汉子收拾起摊子,好心劝她说,「我也要早些走了,姑娘还是早点离开这边吧。这边现在不单流行瘟疫,山中还有一伙袍哥,凶悍得很,要是被他们抓住可就坏了。」
苏钦点头道过谢,看那货担在汉子肩上咿咿呀呀的晃悠,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角尽头。
蹲身下来,将馒头放到道旁卧着的一个孩子碗中,牵过他手来把脉,脉象微弱混杂,再翻看他眼皮舌头,没见医书上记载过如此病症。但苏钦却隐约记得,在京师许多年前似乎发过同样一场疫病,症状和这次极为相似,那次父母亲不眠不休费尽心思,终于寻得救人的良方,救了不少黎民百姓。
药方是——苏钦下意识的就不由去努力回想起来,手心一扎,却突然剧烈的刺痛。
爹——
苏钦惶恐的收手到身前起来,是您九泉之下有知,在责怪女儿大逆不道的悖逆遗命吗?
不医——不医——
本来还晴朗的天空突然一道炸雷爆响,苏钦心惊肉跳的神魂出窍,一时胸中气闷难耐的接不上来,忙伸手到怀中去掏配了许多带在身上的苏合香丸。
若不见尚可心中安泰清静,但此刻疫病横行的惨状皆在眼前,叫我如何扭过头去,视而不见啊?
苏钦心中又是惊惶,又是愧疚,气缓了过来,但只扶着墙根不住的喘气。
身后突然,马蹄阵阵的迫近声,隐约还听得轻慢的吆喝口哨。苏钦猛然想起汉子所说的袍哥横行之言,赶忙想找地方避开去,谁知只是双脚发软的竟然走快不得。
袍哥是对于四川匪贼的称呼,不同于一般拼凑的乌合之众,组织严谨缜密,烧杀抢掠决不手软。苏钦虽没有亲眼见过,在京师中时也听过曾到过四川的人说起。
苏钦对人对事,这许多年虽然冷淡无谓,却也决不肯落在匪贼的手中受人轻辱。
马队在身前停下来,苏钦无奈,只得抬头去看来人,头前的一个中年男子,留着短平头,着着黑的短衫长裤,腰间一条宽白的束带。左面上一条自左眼角直下的刀疤,看来十分的凶暴吓人。男子只是盯着苏钦目不转睛的看,直刺刺的眼光只惹得苏钦心中发怵。
「舵把子您看——」
男子身后一人似乎洞悉到他心事,忙凑上前献媚说,男子却一扬手将他话打断,径自跳下马到苏钦身前。
「你是——苏大小姐?」
苏钦万没想到他冒出这样一句问话来,诧然说,「你怎会认识我?」
「是苏钦苏大小姐吧,和苏奉天苏大夫和苏夫人的五官轮廓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您认识我父母亲?」
男子不好意思的搓搓手,「怎会忘记了,苏家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看苏钦仍旧一头雾水的莫名诧异,只请她说,「不要在这边说话了,苏大小姐不嫌弃的话,到寨中去稍作歇息吧。」
苏钦稍迟疑,自己与他素不相识,怎可只凭一句话贸然随去,转念又想如若真是遇到匪人有什么歹念的话,凭自己也是走也走不脱的,不如先顺他意,其他的只好容后再见机行事。
男子看她点头答应,不由大喜过望。转面厉声对着身后人道,「苏家人是我的救命恩人,对苏大小姐要以上宾之礼待之,谁如果敢有一丝轻慢不周——」
不等他话落,众人忙都应说,「舵把子放心!」
苏钦随着男子来到袍哥的寨中,男子将她安顿在南角一处偏居安静的厢房中,房间谈不上多雅致,但极其干净整洁,很和苏钦的性子。
「苏大小姐当真不记得我了吗?想来也是,那个时候——」
男子不由拿手在身前比划说,「苏大小姐才只九岁,只这么高,过了快十年不记得也是当然。」
苏钦看他连自己年纪也都知道得清楚,心下大为好奇,不住好好观察他。男子看穿她心思,指着自己左面颊的刀疤说,「苏大小姐心肠好呢,当时还替我拿药擦过脸上这道伤。」
苏钦一时恍然,脑中模模糊糊有了印象,却还是叫不出男子名姓来。
男子笑着抱拳道,「在下陆净生,九年前承苏家仁心仁术,救我一条性命,此恩不敢忘记。」
苏钦终于了然,九年前的一个深夜,一个满身是血的男子倒在前门外一条胡同口,正巧被夜间出诊归来的苏印撞到。苏家行医,遇人危难,先不管是何人,恶辈或是善辈,一贯先救人性命再说。那人伤得太重又失血过多,被苏印带回家时已是昏厥已久奄奄一息,性命几乎不保。当时救他,便是用了冷凝散续一时之命争取到时间,而后才得以施药治病的。
那个男子,就是今天站在苏钦面前的陆净生。
那时苏钦虽只有九岁,却是心地极为善良一个孩子,她看陆净生脸上一道刀伤,虽然可怖,却更觉得可怜,陆净生住在苏家养病,动弹不得时便天天拿创伤药替他擦脸。
后来陆净生伤愈告别了苏家,至于他缘何受伤他不主动讲苏家人也不问。一过九年,苏钦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四川再遇见他。
「不知苏老太爷、苏大夫、苏夫人、苏大少爷可都还好?」
苏钦低头淡淡说,「祖父和父母亲,都已经去世了。」
陆净生惊骇,但看苏钦一幅并不愿多言的样子,便不再多问。想苏奉天和苏茗都不过四十多岁年纪,苏家又是医家,去世的原因一定有它的难言之处。只是苏钦年轻轻一个女孩,无亲无靠,总觉得凄楚可怜。
两人正无话,门外一人急匆匆的推门而入,满脸惊惶说,「舵把子,秦二哥他——」
陆净生一听倏地脸色大变,也来不及招呼苏钦忙奔门出去,苏钦不明就里,便也跟着出了去。
到了大堂中,堂正中一个男子躺在担架上,胸口衣服被血渍染得已辨不出原来颜色,双目紧闭,毫无意识。袍哥之间相互争夺,多有殴伤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寨中的大夫起身来对陆净生摇摇头说,「秦二爷已经——」
「都是废物!」
陆净生一巴掌抽在大夫脸上,扑上前去唤道,「二哥!二哥!」
苏钦拨开众人走过去,轻轻拉起陆净生,拾起男子的手腕来细细号着,蹙眉道,「二爷还没有断气。」
「真的吗?苏大小姐,苏家九年前救过我一命,今日就求苏大小姐再救我二哥一命吧。大恩大德,永世不敢忘记!」
陆净生是性情之人,此话脱口而出,说着几乎就要跪在苏钦面前恳求她。
「别——」
苏钦忙弯身扶住陆净生,稍顿说,「不是我不救二爷,是我没有法子救。」
「实在对不起。」
「是吗?」
陆净生起身眼看着苏钦,他的年纪几乎是苏钦的两倍,江湖阅历又广,从苏钦的眼里几乎不用费力就可看出那并不是『不可尽力』,只是心有难言之隐的『不愿尽力』罢了。何况,苏钦既能把出一般大夫所把不出的脉象来,足见于医术上有过人之处,一推干净说自己没法子救未免太直接了些。
陆净生见得自己的兄弟性命不保,苏钦见人死伤却只心硬的不愿施以援手,心中虽有许多不快凄伤,念得多的仍是苏家待他的恩情,朗声道,
「既是苏大小姐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挥挥手说,「弟兄们,给秦二哥——备后事吧。」
苏钦听他说『不愿意』三字,心中『咯噔』一下,知道他已经看破自己心中的情不得已。低头不说话,只默默捏着拳,越捏越紧要渗出血来。此话听在耳中,虽然没有责怪意思,与苏钦却像赤裸裸被剥于人前一般,见死不救与杀人无异,刽子手般的负罪感一巴掌接着一巴掌的抽在她脸上火辣生疼。
苏钦咬牙,从怀中掏出一包冷凝散来扔给陆净生,陆净生认得这位药,惊叫出声来,
「冷凝散!」
再看苏钦已隐没人群中,陆净生曾靠这药救命,自不用苏钦交待也知它的厉害,赶忙叫人用温水化开与男子服下。男子服下后片刻,竟微微睁开眼睛眨了两眨。陆净生知道冷凝散是奇药,可以护人心脉气血,续命一时,而这续的片刻对人来讲,是足以施救的非常重要的片刻。
苏钦自向寨门山外走去,心中什么沉沉的压着喘不过气来,山外的疫症横行死尸遍野,自己是要一走了之置之不理,还是要违抗父命重拾医道?
如果祖父母亲还在的话,如果是十年前的苏家的话,这根本是不值得思量的问题呵。
爹——
苏钦仰头望天,您给女儿出了好大一个难题,让女儿背了好沉一个信诺。
救与不救,都会是错。
「苏大小姐!」陆净生从背后赶来叫住苏钦。
「谢我就不必了。」苏钦浅浅的笑说。
陆净生点头,「我送你下山吧。」
陆净生没骑马,陪她行在蜿蜒绵曲的山道间。
「我那时在苏家所见,苏老太爷与治病救人时,面对的都是伤患苦痛,脸上带的却只总都是淡定安和的笑容,那笑容是发自真心。我在那时猜度,医道与苏老太爷来讲,或许并不是一种必须要去坚持与人争个高下的信念,更不是某种传承一定要将它看得许重的负担。
只是行医救人,让他觉得身心安逸愉快而已。
我虽为袍哥,但手下的弟兄们也都是贫苦出身,我们抢的,也从来只有贪赃枉法的官家和与之相勾结的富人。
苏老太爷说过,施惠与人,也终将惠及己身,这或者正是苏老太爷看来行医救人的乐趣所在。我是粗人一个,并不懂得多大道理。苏老太爷救我性命,我觉着他的话说着对,也一并记在心里。苏家救了一个陆净生,也必定救过千千万万的陆净生,日后也还能救更多。」
陆净生看苏钦光景,隐约是猜到苏家怕是遭了什么冤屈祸事,以致苏钦要一心放弃医道。言及此处,思量了许久说,「即使真的福祸有依,命数有时,老天也定会有开眼的一日。」
苏钦听他这番话,脑中潆洄,祖父曾经的尊尊教诲,医道不是负担,救人是发自本心的安逸。
她是极为乖巧顺从的女儿,对父亲的话只遵从不移,无论是多么的违反她的本心。于是再也不清明,便就如这身上的病症般被阻塞搅乱了清窍,要寻个人来解开,一时通了便通了,解不开也或许就是一世了。此时陆净生一席话,一棍子捅破了脑中污浊的纸墙,那些混沌肮脏都一时清除了去,突然觉得通体清明的轻盈起来。
「此地的疫症我有可治愈的方子,还烦请陆叔叔帮忙。」
纵然会带来什么灾祸,便也是我苏钦的命数罢了。身上已背了如此命算,却还有什么好去避讳?行医救人,我会活得很好,身心安逸愉快,那是自己一直以来的心愿。也一定,是父亲在天有灵,真正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