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无标题
第一百零二章 细雨生寒未有霜
袁、孙、黄三人于北京会晤月余,相谈甚欢,孙黄深感袁之为人甚有臂膀手腕,思想亦新,兼之其能节制北洋,攘患于内,交列国之欢心,蜚声于外,内外视之,可谓民望所归,南京政府最初欲建都南京,以约束袁项城的计划实已无望,亦只能退求其次。自此南北矛盾暂得消弭,至八月,孙、黄相继离京,北京政府发布八大内政大纲,曰统一制度以立国,主持公道以正民俗,收束武备以储军,开放门户以厚民生,提倡实业以强国,地方分权以自治,速整财政以兴政府,调和党争以为各国之认可。苏沛在日本时,原是学习矿业出身,此番晤面后便随孙中山一道入晋考察铁路及矿务,与苏钦约定待她北京事了便于南京会合。
新政府初立,为显政通人和,对党社言论手腕宽松,北京城党派林立,民智愈得开化。蒋蕾事后,便有激进学生数次集会于外交、司法两部及使馆区外,北京政府恐引发外交事端,一方面令内外城巡警总厅弹压,另一面向学校施以强压,不多久就将学生中的领头人物以各式理由饬令停学甚或于开除。幸亏莫忻就读中学的校长是荣泰堂的老主顾,与苏家多有来往,只是把莫忻赶回家反省思过了事,并未开除其学籍。苏钦千恩万谢,回头来要看顾莫忻却是大伤脑筋,两条腿长在小丫头身上,扭身人就没了影踪,且不说苏钦不是个会教训人的,要真教训起来,莫忻一为蒋蕾讨还公道,二为无辜受累的同窗奔走呼号,但凡是个人,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对着老天说,她做错了吗?
她不愿畏首畏尾做鼠辈姿态,与苏钦的保身之道就日有冲突,莫忻嘴里不说,两个人难免心生嫌隙,她白日里常常不见人影,好在到晚上还是会规矩回来,和苏钦两个人对着一张桌子,吃得比清锅冷灶还要冷清。这日林逸过来,就正见姐妹两个一桌饭吃得鸦雀无声,要放在半年前,她怕是还嫌莫忻聒噪得慌。她万般无奈地看了莫忻一眼,搭话道,「事情还没到毫无转机的地步,我们且再想办法。」「知道了。」莫忻算是与她打了个招呼,说话间正好扒下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欠身便回了自己房间。
林逸只得讪笑说,「哪来的这么大气性,也不知道我十七八岁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讨人厌。」她说着将桌上搁来夹酱菜的筷子捡起来,笑着岔开话,「还有饭没有,饿死我了。」「我去拿双新的来。」苏钦说着要去抽她手上的筷子,「都是些剩饭菜,我去给你重新煮碗面。」「不碍事。」林逸把筷子捏得紧,苏钦一下子没能给抽走了,「我许久没吃过你做的饭菜,这样就很好。」
她说很好倒是真话,她现在哪里有吃饭的心情,也就是苏钦做的饭她还能囫囵吃下一点。其时桌上还剩半碗干丝,一块白干做千条细缕,佐以四色丝,垫底的是火腿和开洋,冬笋嫩黄,银鱼皎白,黑里俏是鲜木耳,碧绿青是十月菜,也就是苏钦这样沉得住气的,火烧眉毛还能羹汤照旧,叫林逸吃得也稍为放下心来。
加里刚从沪上返京,正做着几家报纸的摄影记者,在报业小有声名。他在中国混迹日久,已经算个六七分的中国通,一口南腔北调的中国话说得相当顺溜。以他看来,目下新政府声誉正隆,其虽不愿意轻易开罪洋人,但也不愿意落得和刚倒台的前清政府一般寡廉鲜耻的名头,而《北京公报》、《顺天时报》均为日系报纸,乐于向德国人施压,找人去疏通下关系,起码舆论上不能叫当局做袖手旁观。孰料学生之开化,实为时代潮流之先锋,原本只是由几个中学生挑头的学生抗议,因政府举动引起学生普遍激愤,舆论又一边倒的同情声援,渐至演变为要求废除领事裁判权,还中国以独立自治的学生请愿运动。起先因有教育界人士从中斡旋,力保学生和平请愿,学生也并无过激之举,每有游行则由巡警总厅沿途另设巡警若干,于大半月间亦相安无事。
时至重阳,北京城内丹黄朱翠,近有天宁寺,远至西山八刹,正是出郭赏秋,遍插茱萸的好节气。因林卓去了长春谈一桩买卖,林逸也不想自讨没趣叫莫忻给脸色看,便打算应个时景儿,提壶携榼去找孟清行。还没出门,却见孟清行底下的一个小佐警慌慌张张地跑上门来,「林二小姐,孟参事叫我来知会你一声,今儿里学生游行中途改了道儿,现在正往东交民巷去呐!劝都劝不住!上头已经着厅丞大人领队前去了!」林逸闻言脸色大变,忙拉住他,将加里的名片连两枚银币塞到他手里,「小哥行个方便,你腿脚利落,帮我到此地去找加里•库珀先生,着他务必带着报馆的人尽快赶到东交民巷去,拜托!拜托!」
她一面催人去找加里,一面便往蓑衣胡同赶。正是秋色连天,一道的红叶黄花,一路的暗香盈袖,明艳的太阳把灰扑扑的骡马道都照出干净齐整来,真正是端正平和的气候。蓑衣胡同紧里头,那一道门前也依旧是门楣清净,她不由有些错觉,以为在这样的天地下,不该有祸事发生。她于是稳了稳神,伸手拍门而入,刹那有枣栗香气扑鼻而来,见是苏钦正在院子里做重阳花糕。已经做好了模样出来,她上前去借一把手,替她将成型的花糕挪挪开,沉默地看着她又新铺一层江米面,抹一层枣泥馅儿,终究是开口问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小莫呢?」
林逸甫一进门,苏钦便觉出她有些不同寻常来,但她是个沉心静气的性子,便如常道,「说是参加游行去了,还说今儿是重阳,约莫午前——」她一抬眼却见林逸脸色青白,竟是见所未见神情,她心中惊吓,忙道,「怎么了?」
她话没说完,就被林逸倏地一把拉起来,起得太急,带翻了一地的瓜子松仁儿,林逸看也不看,只管拉着她疾步往外走,她便只是闭口不问,待上了车半晌才听林逸道,「今儿的游行不能去。」她说话间脸色却由青要转煞白了,不由握住苏钦手,面色凝重地盯紧苏钦眼睛,「我本来不该来找你,但我怕拉她不住,她听不进我的话。」
林逸话落将手心里瑟瑟发抖的拳头握紧,却是不能再多发一言了。车拐上东长安街,在黄龙旗下安享了二百余年太平,连皇帝退位都是兵不血刃朝颜夕改的北京城,突然叫一阵清脆枪响将肝胆炸裂了。林逸三两步跳下车,隔着街已看到警察与游行学生起了冲突,警察正持棍将学生满地追打,却不曾携枪,她估摸张望了一眼适才枪响的方向,边跑边回身嘱咐,「你在这边等我,找到人我自会来寻你!」
江朝宗枪口朝天,步军立刻便将游行学生团团围住了。警察借势壮胆,将学生打得头破血流,哭嚎一片,孟清行不曾想于光天化日,众目昭彰下,步军营竟如此胆大妄为,不由抢上前一步拱手道,「江大人!」江朝宗瞥他一眼冷笑说,「今日学生无事生非,滋扰外人,步军营受命卫戍京畿,整饬民乱,怎么,碍着巡警总厅的事了?!」
江朝宗其人,乃是赵秉钧的心腹,向来威权甚重,气焰骄盛。巡警厅防卫京师,因夹在京兆尹和步兵营中间,又历来是苟且度日,偷安了事,厅丞见江朝宗出言不善,孟清行却还欲上前争辩,忙拉住他谄笑道,「岂敢,岂敢,京畿护卫一向仰仗江大人和步兵营的弟兄们,江大人何出此言。」
前月大总统亲授吴兆麟以陆军上将,并授嘉禾、文虎二章,以彰其首义之功,荣宠极盛,连孟清行也沾了光,高升一级总领警务一处。但他以下九流的出身,诸事皆受人轻贱,便是这帮丘八兵痞,也自觉要高他一等,孟清行心中明镜一般,这是寻他的晦气来了。他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人物,他既向上买官,就免不了往下搜刮,对贼赃烟赌行包庇之事。学生闹了几个月,他即便下手不重,也不少拳脚相加,这便是一滩黑水,死水,他既不能抟扶摇而上,便只得顺从其意。
学生今下闹起来,就不是和平情愿的事儿了,到时候丘八大爷们枪杆子一撅,难堪的是巡警总厅,他这个警务处参事于上于下都难脱干系。届时整饬不力的名头可大可小,全凭发落,不管他忍不忍见学生无端流血,也不能叫情势这么继续坏下去。他拿定主意,继而便转身面向学生厉声喝道,「尔等数月来围攻政府,滋扰生事,虽纯本天良,然国有法度!吾辈为维护北京之治安,今依法执事,予尔惩戒。请尔等尽速离去,日后不得再滋事扰民,今日之事便不再追究!」
「他妈的!」他话音才落,脸上就挨了一个大耳刮子,他悴不及防被打得眼冒金星,连退几步。卡卡枪栓一阵响,江朝宗部下一个协尉拿枪就顶上他额头,「你是个什么东西?」厅丞吃了孟清行不少好处,见状急忙将他往身后推,孟清行心中窝火,却也很识相地往后退去。他转身啐了一口,把握紧的手从枪把上撤下来,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做戏给自己看,他要真是个有血性的,方才就不该让人给轻易格开。万幸林卓不在当时当场,否则必定是一场你死我活。也怪不得林卓瞧不起他,他怕死吗?他又怕受屈吗?他大概还是怕,怕上无饱食,下无安枕,怕一睁眼连太阳都掉下来,那样一张大大咧咧的笑脸就再也瞧不见了。他一向有忍让性情,学生无辜,毕竟与他无干,他自己尚且这样朝不保夕,就决意索性不再去管。他往边上退开几步,放眼却看到混乱间一条身影很是眼熟,他心中大惊,连忙跑近去一把将她从人群里拉将出来。
林逸几乎被拉个满怀,她转头见了孟清行面,立刻开口质问,「怎么回事?」她不晓得加里前几日接到英国急报,因迪莉娅姑姑病重,已经连夜启程回去了。眼下整个使馆区已被围得铁桶一般,饶她是大英子民,也被拒之门外不得而入。孟清行哪顾得上与她理论这些,就只管连推带搡把她往街对过赶,两个人正相持不下,却叫身后传来的熟悉温和嗓音给怔住了。
「孟清行?」
零零落落的枪声与此同时响起来,渐次变成风中密集的呼啸声,孟清行心叫不好,摁住两个人的头便将两人扑倒在地上。他见惯枪林弹雨,也不关心学生死活,但这两人要是有什么差池,他如何跟林卓交代?!他定一定神,静下气道,「都别说了!不要起来,不要乱动,我知道你们来做什么。」他拔枪握在手中,拉低帽檐起身来,「人我去找。」
阳光仍是明艳的,天空蓝得甚至有那么点儿不像样,明净万里,无风无云。林逸心想,这样的天地下,怎么会有祸事发生。她只晓得把苏钦箍紧在她怀里,她头一次知道她的力气大出她那么许多,凭苏钦对她又踢又打,她也不得让她上前去一步,她甚至脚不听使唤地只顾把她拼命往街对面拖。
「林逸!林逸!」她把她手背都抓出血痕来,到最后只是倒在她怀里低声泣诉,「我求求你,你放开我,放开我,我求求你——」她都充耳不闻,她看到年轻的脸倒下来,子弹打穿了胸膛,又从背脊穿出,立刻在背上开出血花来。她的喉咙里汩汩一阵一阵的腥甜,要和他们吐出一样的血沫来,她不觉得怕,也不觉得疼,她只想吐,要把心肝肺腑都吐出来,吐在这人间的修罗场上。
Note:
1、此章涉及的学生请愿运动纯为杜撰,理解万岁;
2、更正此前的一个错误,京师警察厅的设立时间说法不完全一致,最近多看了一些资料,还是决定采取1913年初设立的通常说法。故行文的时间点上仍应为京师内城、外城巡警总厅,官职名也随之更改,此前章节暂时不为此捉虫了,在此作出更正。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