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华倾<清末民初文>

第202章 划子随风一叶颠

叶小冉被江船颠得几乎要吐出来。她坐不得船这件事,要从七年前说起。


那一日柳大江前脚叫人把叶小冉扔进了长江里,后脚就叫伏在水边接应的何中救走了。亏得是何中,旁人有通天手段,他有翻江本领,龙王老子都要跟他拜把子。他在水底将叶小冉接住,便如游蛟悄无声息地潜远了,岸边的人还在等着看水下会不会冒泡起来的时候,何中早把叶小冉带上了江心的小船中。


他探了探叶小冉的鼻息,又把耳朵贴在她胸口听了一阵,不由有点恼火。他在江水里从天黑泡到夜半,可不是为了等着给叶小冉收尸来了。他把手搭在叶小冉颈边上,叶小冉的脖子就那么软塌塌的一截,尚未长成形的小猫小狗一样,半天才摸到有一下没一下的微弱跳动。


「叶小冉!」他用力拍上她的脸颊。叶小冉如同真正的濒死之躯,他摸到她的肌肤上,温度和柔软都在随着颠簸一毫一厘地散去,要等到天亮,叶小冉估计都死透了。何中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夜空,他们是这江海中的一叶扁舟,东西命运全由不得自己。他用烧酒漱过口,叼住刀子,低下头解开叶小冉的衣服。


烧过的剔骨刀在月夜下,刀刃随着他剜子弹的动作闪着星星点点的寒光。何中的一身贼肉在白月光下也挂着一层晶亮的银光,他叼着刀,把一块块连同子弹剜下来的烂肉抛到江水里,黝黑的江水哗啦哗啦一层一层涌起来,嗷嗷待哺的幼兽一般喊着饿。他在她身上剜出小拳头大小的伤口,血终于滋上来,新鲜的腥甜气一瞬间便盖过了腐臭气。

叶小冉濒死的身体受了触动,微弱地动弹起来,跟脉搏的跳动一样,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连疼都没力气害。


他看着眼下这具乱七八糟的身体,那是畜生一样任人持刀宰割的身体,他不能拿她当女人看,除了替她害疼,不能生出什么别的念头。叶小冉在柳家是遭了大罪了,他想,她不像个正正经经的女人,也不像个规规矩矩的小鬼,她是是没长成的女人,长折了的小鬼。


后来在襄阳乡下养伤的时候,有次他闯进门,叶小冉正露着大半个肩膀在换药。她把衣服拢起来,当他没看到她肩头碗大的疤,何中一边掩门往外退一边骂骂咧咧地想,老子早一百年就看光了,稀奇?他把叶小冉当菩萨娘娘供着,好吃好喝的伺候,最开始还叫他的跛脚老娘当其中另有奸情。奸情个屁!别的女人是一层皮囊裹着春水和软肉,叶小冉早已是个一肚子坏水一身烂肉的皮囊了,他是宁愿碰都不要碰她一下。


叶小冉醒过来之后就变成了大胃王,成了一个倒漏斗身子,吃食从细细的喉咙慢条斯理地吞下去,能慢条斯理地坐上一个时辰,摆在面前有多少能吃多少,很快重新养得水润起来。但何中总是听见她吃下去的东西像落进一口空荡荡的大缸里,无论吃多少下去,总是哐当一声。


他不知道叶小冉当初究竟是大意还是故意,竟然会让一团小东西在她的身体里凝聚血肉。小鬼的身体里养着另一个小鬼,经不起小腹的一枪,叶小冉在鬼门关门口好一阵撕扯,差点给小东西拖累死。


有些人天生菩萨心肠,有些人就天生心硬如铁,叶小冉份属后者。她生下来之后叶家就不能再有人之外的活物,小的时候最多是掼断小鸡小鸟的脖子,等到能端动枪的时候猫啊狗啊就都变作了她的活靶子。她除了吃叶小秋的巴掌外谁的话都不听,叶小秋离家去日本那年,十二岁的叶小冉就拿枪把学校里对她动手动脚的老师肺上打了个对穿孔。所以她一般也不计较别人怎么对她,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何中觉得这次她心里记了仇,记苏镗的仇,记柳家的仇,记小东西的仇,记她自己的仇。这些仇恨一时把她的脑筋搞错乱了。


她没想到自己会挨两枪。十五岁的叶小冉再精,也做不到算无遗策智计无双。她行这一招时心里已经做了坏的打算,但没想到结果比坏还要更坏。要是他们几年前没在柳家布置内应,要是何中的接应稍有差池,要是柳家下手再狠点,要是她自己一口气没吊住,世事环环相扣,哪里差上一点,叶小冉悬于一线的小命就要葬送了。


她被扔下江之后,码头上的流言很快传开来,在江汉关,在龙王庙,在鹦鹉洲,都有人看到断手断脚,七窍流血,脑袋搬家的叶小冉,好像她叶小冉有三头六臂九条命给人一轮轮来杀。虽然关于死相传言各有不同,但无一不是死状凄怖。又听说苏镗终于做了柳大江的乘龙快婿,叶小冉这么一闹,这么一死,终于成了苏镗得以扶摇直上的一剂猛药。何中在琢磨叶小冉的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的时候,叶小冉在襄阳乡间的毒日头下摇晃着填不饱的胃口和身体,觉得真是想不到,自己会做了别人的一贴药。


叶家往上数,跟何中还蛮一丘之貉,乃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出身,杀人越货,打家劫舍,强抢民女,无一不做,无一不为。后来金盆洗手到武汉置办了几间大宅数爿商铺,又花了大钱投靠在洪帮大佬马俊义名下,就此在武汉生息下来。也没过几代,等到叶铭臻成了叶老爷,居然出人意料的是个怂包。叶家原有的绸缎、茶叶、瓷器三桩生意被挤压到只剩绸缎一桩不说,后来叶铭臻和洪帮断绝关系,就此连剩下那一桩也日落千丈,几乎被蚕食殆尽了。


叶铭臻使劲想把后人往书香门第安贫乐道的路子上带,那时离叶家大难临头的日子还有几年,叶家白道上还有个保甲局做小官的女婿,刚能走稳路的叶小冉贼亮的眼睛乌黑沉着,除了蹬腿摔盆子比一般小孩有力气,尚且还没有显露出日后血液里呼呼喝喝的土匪气质。


只能说浑该是劫,全数是命。叶小秋前脚和周天育离婚,出走海外去做女革命党,叶铭臻后脚就卷到了远安轮走私烟土的案子里。彼时汉口保甲、清道二局刚合并为汉口警察局,新上任的警察局长得到线报,欲拿远安号杀鸡儆猴立一立威风。月黑风高夜,抄了个人赃俱获,第二日的布告已经写好,总归是要查究严惩,以申法纪云云。谁知布告墨渍未干,连人带货,半道俱被掳劫而去。好巧不巧,叶铭臻当夜正在附近码头接货,这趟船本来不该在半夜靠岸,但因路上遇着风浪,船舱进了大半水,叶铭臻便带了人连夜在码头赶工卸货。


后来叶铭臻入狱,其间细由不必一一细说。汉口码头林立,中西杂处,租界、军警、帮会三分天下,一船三万两烟土,到底是由谁经手,又被谁掳劫,最后都成了糊涂官司,叶家无权无势,财力单薄,直接便被拿罪下狱罚没家产。


十五岁的叶小冉把身上的手枪和匕首取下来,转而描眉画目,她从那个时候开始习惯把眼角往上画。男人总归是喜欢美的,要么就是骚的,最好是又美又骚,又贱又不要脸的。


叶小冉在见着马俊义的时候,瞥到马俊义看她的眼睛里咯噔了一下,她端着杯子眼睛也对着他笑了笑,就你了吧。马俊义看着这个把企图放得很肤浅,风骚里带着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敢踩着他弟弟的捷径就这么站到他跟前。她知不知道他的杀人手段?他眼也不眨地捏住她细弱的脖子,是个要置叶小冉于死地的架势。他的手抚着叶小冉的脖子,她的脖子很嫩,水豆腐一样,脖子上面的那张脸也很嫩,被他掐得泛起潮红,但眼神一点也不怕,泼辣镇定得很地看着他。


马俊义乐了,松开手笑道,「可以啊,比你老头有种!」叶小冉不以为意,心想放狗屁,武汉人要觉得一个人有种,就表示对一个人的佩服,佩服的人是要当兄弟伙看的,兄弟伙怎么上床?马俊义在跟她上床的时候上身穿得整整齐齐,玄色的杭绸衫被湿淋淋的汗水浸得贴在皮肉上。叶小冉为了不去计较身下的疼,就瞪大了眼睛使劲去看他胸口,猜马俊义的胸口不是绣着武功秘籍就是藏宝地图。马俊义在深入腹地的时候受了极大阻挠,这阻挠化成了小虫钻进他鼻梁,在他通身游走,叶小冉察觉到他脸上因亢奋而浮现的艳色,她于是自然而然地伸手摸了摸眼前这个手下率众数万洪帮大佬的脸,是种天生的对男人带着疼爱的抚触,与生俱来,不用人教,叶小冉在第一次就发现了自己的这份天赋。马俊义的脸在她手心下肌肉一跳一跳,虎口卡住她的腰,长驱直入撑开了她的身体。


疼过之后无非是反反复复的疼,等到神经麻木了她就开始心不在焉,觉得欠了马浩然的情。马浩然跟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完全是一龙二种,他只受了她眉来眼去,赤着脚踝在他小腿上蹭了几蹭的恩惠,就帮她打通了见马俊义的门路。她得多谢马浩然,让她把初/夜留在今天卖了个好价钱。


第二天在学校里,马浩然红着眼睛把她压到院墙角落里,之前的斯文羞怯把他当下的大力气掩藏得很好,虽然头天刚见识到马俊义差点把她送上西天的臂力,叶小冉还是没想到马浩然的力气这么大,让她半点动弹不得。石头斑驳不平的棱角擦伤了她的脸,马浩然用一只胳膊压住她,另一只手解开了裤子。他在她身后着急忙慌地磨蹭,连入口都没找见,便伏在她后背一阵痉挛。短促的痉挛挫伤了他,让他气急败坏地在叶小冉肩头咬了一口,叶小冉咬着牙没疼出声来。他泄愤地咬了她一大口,很快重新振作起来,颇不顺利但总算成功地进到她身体里。他在她身体里胡天胡地地痉挛,最后抱着她的肩膀,湿漉漉的嘴唇贴在她额角,呜呜地哭了。


叶小冉反手摩挲着他的短发,听出终于做成了男人的小男子汉哭声中的悲从中来。她陪了马俊义两个月,一直陪到在他的大房太太那里东窗事发。舅老爷是陆军第八镇协统的大太太亲自上门,吸饱了大烟吐了她一脸,这个时候马浩然搂着他的新相好在围观的人群里冷眼相观。马俊义身为洪帮大佬,是个信义之人,当天把叶小冉送回家,第二天叶铭臻就被保释出狱了。自此码头间每做戏谑之言,便有人满嘴荤腥云,叶家老二的裤带松得很,一块银元能睡一觉。叶小冉那时正在褪去少女的单薄身形,一块银元,平心而论,值得一睡。真有人为此拦住她时,叶小冉一口白牙浅露,笑道,「是的呀。」「不过——」她把手掌心翻几番,「价钱不对,要乘二十倍。」


叶小冉带着何中,两个人四只手,和所有到了十四五岁,在某间学校里,某个高深门第里,某片隐匿于繁华街市的油滋滋的里份里开始长心眼的女孩子一样,叶小冉从此也在长江水岸边开启了她勾心斗角的少女时代。


几个月的牢狱之灾让叶铭臻鬓发花白,形容佝偻,他安贫乐道的白日梦就此醒了,但也没有像叶小冉所希望的能够重振祖宗风采。她就不懂了,叶家祖宗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横看竖看都是个窝囊废的子孙,亏得她叫一声爸爸。敢情这个家,就只有叶小秋骨子里和她流着相同的血,难怪她也只亲小秋。她在抓小鸡崽一样扯住叶小佩头发的时候,格外的这样觉得。


叶小佩嗓子眼里惊天动地的尖利哀嚎声震得叶家这座三代传下来的老房子里,梁头和檩条间的缝隙都扑扑往下落灰。落在武汉三伏天正午过后的大太阳光里,看起来像是喧腾吵闹,但带着老房子老骨头,咯吱作响的恹恹无力。


一切都不能让叶小冉为之动摇分毫。蔡买办要不是想娶个清白的姨太太,能轮到上叶小佩?这个生意几划算。她瞧不起叶小佩白长了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她就这么假柔弱,假清白,没得用的废物!


长期在叶家做小伏低的日子把叶小佩调/教得很好,没教她学会武汉女人张口通娘骂老子的本事。被反剪在椅背上的叶小佩,这种时候了还能斯斯文文地骂人,「你未必让我跟你一样,跟你一样去卖!你自己不好,就见不得别个好!」叶小冉听得不气反笑,「跟我一样么样了?我是冇给饭你吃还是冇给饭这个家吃?」


何中不喜欢叶小冉这样拿腔作势,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尖刻,她说了这话,没人搭她的腔,也没人呛她的声。何中在之后曾问过她,「二小姐,你何必这样对三小姐呢?她也是个造孽的伢。你到底是在恨她,还是恨你自己?」


叶小冉趴在船头把黄胆水都要吐出来,她不听何中的劝,明晓得自己坐不得船,还硬要跟着何中的船一段一段江面的去找。多行不义,自有老天来收,她不恨也不逃,但人好心善就一定能落得好命吗?未必见得。她想着一年多以前的秋天,在浪巅之上的武汉城中,那个她与苏钦坐在茶楼上与楚望台的炮火隔江相望的夜晚,那个白浪滔天的夜晚,她们和一城的人所经历的动魄惊心,改天换日,想着她那个碧血丹心,一腔济世心肠的妹妹,怎么就这么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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