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莫劳心力待时还
凌锦张口将咸腥秽物用帕子兜住吐进渣斗中,起身倒了一杯酽茶。齐颐长伸开两腿,自丹田舒了一口长气,他伸够了腿,觉着全身精气咯噔一下,便自下腹流回到了四肢百骸里。他从背后眯着眼比划桌边人的腰身,不由起身捏上凌锦肩膀,好歹是华清馆悉心调/教出来的头牌清绾,他还真怕她把一身技艺荒废,不是可惜了?
凌锦吐了两回茶,觉得嘴里的涩气淡了些,瞧见齐颐的手从肩膀下来要往她腰上环,她搁下茶杯转了半身避开,齐颐见状笑说,「你躲什么,还不如跟了我。」
凌锦不搭理他,卸了簪子咬住半边头发好去绞另一半。男人都是一副吃相,快活的时候忒大力气,把她的头发都扯乱了。她边绞边掀起眼皮瞥他,秀长眉梢还挂着霞鲜颜色,「跟了你?你能给我几年好饭吃?」她语带嗤笑,把簪子重新插好了,伸手跟齐颐照单收钱,齐颐这点从来爽快,她这才愿意做他的生意。
齐颐很欣赏小婊子这点滑不溜手的小算盘,简直是天生的婊子,妈的,把老子的头打得好痛!连他都差点给她骗过去。她这一副媚人皮相,要是吃进嘴,啧啧,想想滋味就鲜到骨子里。他下腹热意涌动,伸手就去拧凌锦脸颊,凌锦才要躲,这厢门就被敲起来。
徐锡川兴师问罪地推门而入,没想到凌锦也正好在此,他冲到嘴边的火气就暂且给压了下去。齐颐将凌锦刚刚使过的杯子倒了茶给他,半老头子不疑有他,就着凌锦压过的唇印,连同余味腥涩啜下。齐颐笑里藏刀,另一边小婊子不知道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念着恩客的旧情,倒是给了徐锡川一副好脸色,徐锡川便还有些受用不起的样子。他这几日忙着应付林逸的盘问,提心她看出之前账目亏空的端倪来,但他毕竟老于江湖,林逸对他又无戒心,虽行之如履薄冰,对付起来还算是游刃有余。
唯独叫他挂心的一件,便是二贵不声不响的没了踪影,说他是畏罪而逃或是一走了之,却是连衣帽鞋袜,铺盖卷都是整整齐齐的。因为二贵在裕隆斋进进出出换了几次墙头,其他人便不大瞧得上他,他也就识趣地在柴房边上腾挪出了一小块栖身地方,不去挤大通铺受人白眼。他失去踪迹的头天晚上,无人觉出异常,伙计们睡得死,当夜也不曾被惊醒来,二贵便平白无故地从人间蒸发掉了。他倒不怕二贵能抖落出什么底细来,他叫林卓去长春跑的一趟,接头的都是从前在琉璃厂叫得上名儿的正经旗人,何以闹出人命官司来——他今日正要来问问齐二爷。
齐颐半点不慌张,言道林大少爷不是个能轻易就范的主儿,但按说也不是个轻易言死的人,逼人是个细致活儿,千算万算也总会有不留神时候,谁晓得林大少爷竟是一身傲骨——齐颐拉长尾音打了个哈哈,皇帝小儿尚且仰袁氏鼻息而活,大伙儿不过混口饭吃,没谁要成了心把人往死路上逼,林卓那性子,是过了。
齐半仙闲敲棋子,口吐莲花,就此盖棺定论,话头轻轻拿起,都不用再费力气放下。徐锡川看似来者不善,气势却是短少,不过是大活人说没就没,他心中吃惊,总要来做一番样子,好叫他心中不觉得这罪过因他而起。
林卓是个忤逆子,林承业活着的时候,他对亲爹都没有过好脸色,待徐锡川一把老骨头,更是当奴才打骂。林承业生来高他一头,几十年的日子就凡事都高了他一头,他才当了几年学徒,三代的铜锈都没吃够哩,全凭师傅青眼?全赖师傅瞎了眼!他为了护住那件商代鸟彝从马上跌下来伤了胯/下,一生念想就此断送,林承业凭什么一口咬定是件打眼货,大家伙儿小心翼翼端着的饭碗,就他林五爷二话不说,说砸就砸,叫万隆斋在琉璃厂内声名扫地,他却风风光光地将万隆斋的牌匾揭过,摇身做了林老板。他怎么有脸,他怎么有脸!
「所以转了一圈,东西还得到林家丫头身上找。」齐颐瞥了一眼凌锦,凌锦置若罔闻,一门心思打量她的桃花簪子,齐颐晓得其中典故,再笑就有些狎昵,想到底是小丫头,心肠还没长坏到他以为的地步。
凌锦被齐颐町得急了,转头一双潋滟眼睛就去看徐锡川,当初他就是让她这么看了一眼,就此看出了与五陵年少的一争短长,看出了老好人皮囊下的祸心深藏。他给她看得下身隐隐作痛,可怜他岌岌终老,连个送终的人也没有,林承业却放着大户人家的小姐,养着外室,还要做那狂蜂浪蝶。林家的人骑在他头上屙尿拉屎,养小白脸儿,养戏子,哪一个不是风流过活,难道他是下贱命?他不服气,他不服气!
凌锦很识趣地换过徐锡川手上半凉的茶,将一杯滚沸新茶递还予他。他脸带凄切地看她一眼,她便回之以动容神色,很是天真善顺,与对齐颐时判若两人。她一身欢场功夫,身就几副皮囊,俨然见人观事,付与不同人看。徐锡川咽了几口茶,佯装咳嗽一声,「这不成,这可不成。如今闹了人命出来,苏家丫头是个有心思的,再要去动林逸怕是不好。」
他这话半真半假,苏家丫头那心思,的确是不得不防着。林家分崩至此,虽不全然合他心意,也叫他心中恶气为之长舒。林默两口子自顾尚且不暇,如同废人;林逸则不日就要离京,尚无归期,林家的生计全得仰仗着他。他多年埋头做人,口碑素好,其他人都对他服气,他对裕隆斋也确实不好巧取豪夺太过,免得坏了规矩和名声。
齐颐这样的混世人物,风光时曾与王爷拜把子,落魄时合要与乞丐争斗米,他对人讲不讲情义,全看心情。倒是糟老头子对林逸颇有情意,往来每每齐颐要对林二小姐使坏招儿时候,最先跳着脚不同意的竟也是他。凌锦想来,大概林二小姐少小离家,又心如珠玉的一个人,不曾叫他生了怨恨。苍天在上,他自是不怕断子绝孙,亦要忧心轮回报应,人死尚且留个全尸,林家家破人亡至此,林逸便是林家的全尸了。
林家的全尸么?她想起林逸眉眼相吊的模样,上眼睑肿成一只桃子,盖住青黑的下眼睑。桃花簪子曾沾了她的血,她捂着手眉头深皱,全把怒气一脚踢在簪子上,她是叫自己的烂糊心肠折腾掉了半条命去,所谓生死有天命,万事莫怨尤。
她这样想着,便将簪子拢进了袖中。
莲子咕噜噜的从她手边滚开去,右眼皮应声突突地跳将起来,刀口便正正落在了手指头上。苏钦吸了一口凉气,忙用另一只手压住,小莫在家里窝了几天,这日是西历新年,赶个时兴,天儿也正好,难得出门去转转,回来一张脸却阴晴不定。学潮事后,小莫与她言笑便如白瓷生隙,纵有通天手段,终难修补如初,两姐妹平日里不过捡些不咸不淡的话来讲,起得可早?睡得还好?少说无妨,多问不错。她对小莫的事从前就不擅做主张,如今更是难做主张,小莫与尹嘉木在鬼门关走一遭,而今亲疏有别,对尹嘉木比对她还亲近些。
她心神恍惚地往后院药房去,才把手包扎好,就听见外间两下拉扯的声音,拉扯中莫忻道,「你看见了没?看见了没?!」尹嘉木闻言忙压低声音小声劝慰,「我看见了。你小声一点,不要叫你姐姐听见。」他显见得是怕苏钦听见,却不晓得苏钦其人正在里间,将两人谈话听得清楚。
「政府合着德国人一块儿骗我们!布劳恩根本就没有被遣送回国,刚才在街上你都看到了——」莫忻言辞激烈,声音响亮,却不知为何戛然止住了话头。苏钦压住渗血指头,短暂静默后听见尹嘉木声音说,「小莫,你听我一句。布劳恩的事已有定论,要翻案难于上天。被逮捕的同学刚获开释,眼下人心溃散如沙,想要再聚拢群情已非易事。蒋蕾的冤屈,自要为她讨还公道,她是你的朋友,但死伤的同学亦为人子,为人友。你且想想,若是蒋蕾在天有灵,她亦不愿为此再生事端,无辜流血。」
这番陈情,由尹嘉木来讲,小莫虽然也未必能悉数听进去,但也不曾立马回嘴,就听尹嘉木接着道,「宋教仁的国民党在参众两院已占得先机,不如等总统选定,宪政施行后我们再从头谋事。」
苏钦屏气敛声地藏在里间,虽不曾听到两个人不予人道的私话,也甚觉形状猥琐,但此时再要出去,便三个人都嫌尴尬。她听见莫忻没吭声,想着以小莫的性情,却不是乖顺依从的兆头,恐怕是倔劲儿要发作起来,果不其然就听莫忻嗤笑道,「我倒是听说南京政府对待西方人,比之北洋政府还要寡廉鲜耻。」
尹嘉木无言以对,孙中山历来推崇洋人,辛亥之时也屡次冀望于洋人援手,对于南北政府乱局,他从学校报纸识得一言片语,也难以从中分辨。从前莫忻一向轻北洋而重革命政府,但她于顷刻之间,几经人间惨事,故疮未息,惊心未去,既积愤难消,又终日危惧,人心能有多坚强,一团模糊血肉,怎言轻易重构?
他自己的胸中,岂不是同样的一团模糊?对错道理,偏私持正,他又去哪里分辨清楚?他只觉得这样的来回拉锯,如同一根麻绳在他的心上左来右往,叫他觉得痛楚。他没得快刀能斩乱麻,只对自己的心看得清楚,便于是长长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不管怎样,你要做什么事,我总会陪你去的。」外间便是长长久久的一阵混沌沉默,莫忻的声音细微,许久从混沌的夹缝中探出头,「你过来。」
苏钦不由侧过头去,将耳朵遮蔽起来。她隔了许久迈出药房,绕到前院,见尹嘉木正坐在树下,接过刀在剁莲子。莫忻站在一边,见到有没落入框中的,就弯腰拾起,偶尔捡一两个来磨牙,与他说笑,神情甚是轻松。见了苏钦,莫忻抿嘴没做声,倒是尹嘉木,张着他尚好的一只眼睛,对着苏钦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真正是少年无畏,不惧行于浪巅,立于危崖,她只把一颗心吊到喉咙口,几欲张嘴相劝,终究无话可说。
她站在院中灰秃秃的那颗老杨树下,想她从小到大,鲜有逾矩之举。林逸尝登高望远,以高远风景为美,久之遂成爬树翻墙一把好手,虽叫秦怀瑾教训得灰头土脸,究竟不改其衷。有次她心中艳羡,便央林逸帮她爬上树去。那时枝头榆钱满坠,杨花飞点如绵,风从夹岸宛转处来,望去天远地长,云卷水茫,她胸中充塞,以致一时哑口无言。
只是要下树时,她是抱着树干死活也不肯撒手了,林逸只好先下了树去,叫她只管闭了眼睛往下跳。她忘了登高必跌重,就算她人小身轻,林逸高出她一头,也是一身瘦骨,当然并不能接住她。林逸垫住她后脑勺顺着草坡一路滚下来,幸得软草平莎,但也硌出林逸身上第二天大片的青紫斑斑。秦怀瑾责问,她就说是自己爬树栽了跟头,被罚面壁三天抄书若干。三天后她见了林逸咧嘴要哭,被林逸急得一把喝住,「你要哭一哭,我这几天的书可白抄了!」
她说着把酸痛的手腕伸过来,苏钦给她揉了两下她又去亲热揽住她肩膀,「我就知道你最怕疼,摔了不是要哭上几个时辰,我能有什么事,冷热不忌,水火不避,轻重皆宜,进退两便——」也不知道她抄了三天什么混账书,学了一肚子信口开河,最后终于自己也说不下去了,见苏钦好歹也收住哭势,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苏钦辫梢道,「你不用自责难过,你虽然胆量小又力气不济,正好与我各有所长,不然老天为什么叫我们两个遇见?」
林逸那时方七岁,不爱读书,而时有谶语,小脸粉净,却时时深锁眉头。日后想来,她于父母兄弟之间,日日察言观色,虽难得其解,却教她心思错节,周旋之道虽非孩童气力可及,也使她心智惊人。林逸或许很想真正如其名,登高为四野之气,远望为风光月霁,终究难以挣脱,便只好时常怒目而视,一直到长大成人,亦惯于横眉冷目以对。她把从娘胎带来的一颗软烂的心埋在横眉冷目之下,看起来难与人亲近,不过是自障其目,若是因此便能妥当安全,又何来如今种种。
登高望远,风光甚美。她望见过一次,为之钟情,无人再候在树下,她便不再僭越。年岁渐长,更兼无常,她想着把本分守住,就不至于拖累自己,也不牵连旁人。她从前就不懂登高跌重的道理,近二十年过去依旧没什么长进,总归是林逸将她一眼看穿,她是怕痛,胆量小,又力气不济。她一早便知道站在树下的人不是她的命中之人,却又贪图她要摔下来,就会上前去接的人,为之瞻前顾后,神思不敏,一时将树下人推拒,一时又忍不住回头张望,竟至走成困局,走成死棋。
世情不平,并无天道可言,人在风浪之中,命运俱被裹挟,各人命运,常常不由各人来定夺。她怕行差踏错,把每件事都想利弊算计,少年无畏,却把前路未卜都付之一笑,有人斩一粒,就有人收拾起一粒,把道理作的很简单,要不然呢,老天为什么叫我们两个遇见?
林逸在会贤堂给调任长春警察厅的旧友送过行,林卓留给她的一笔钱财总算派上用场。临别她忍不住又出言托付,若是见了北京的孟参事,务必予他方便多加照拂。她也不晓得该不该心存这种侥幸,林卓不过是在哪里睡过去一觉,虽然现在不叫她寻着,叫她心焦,孟清行总能将他找到的。就算孟清行找不到——她也尽她绵薄之力,去保护他在这世上剩下的至爱之人,她不能保他的心肠无恙,但也希望他能性命无虞。
她能做的也不过至此而已。重新换过天津港出发的船票,林卓一出事,便将她此前回英国的行程给耽搁了。离她愈近的人,都愈不能得以善终,却叫她活蹦乱跳地每天吃喝度日,这是老天要给她教训,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她原本以为她是可以好好与中国道别的,如今却像是落荒而逃。她便转而明了母亲当时的一拂衣袖,并非是她日后一直以为的负气出走,大概也不过是一个逃字。母亲以其智,其性,尚不能与对峙的和解,与所爱比肩,与世间无常险恶一较高下,她不得已,不情愿,却终究是一走了之。不再回自己的故乡,不再见自己的爱人,为自己的后半生选了安适太平的路,全不像她前半生轰烈作为。其中多半是为了自己,林逸从前不懂,而今走到这一步,就像是天有注定,叫她在时隔许多年后才真正懂得,却叫她再也不及追悔。母亲是不是曾在长夜思乡,将泪眼相望,她过去从不曾问,也永远无从知晓了。
她捏着船票,一路跌撞而行,突然天空中砰砰巨响声起,竟绽开宝炬锦绣无数。原来民国政府为表革新除旧之意,效仿西制,推行西历,适逢西历新年,便依照农历习俗在前门城楼燃放烟花庆祝。「啣石填海,抛珠弹雀,视而不见,反成耽搁。」凌锦轻笑着将签纸揉碎了,把手从齐颐的手掌下不着痕迹地抽出来,算命的半仙,大写的骗子,天上这么亮,真是吵闹死了。
林逸抬头去看,这样熟识的光景,却并不在这般的冬夜里叫她觉得暖。心中愁苦的人为何有生命赐给他呢?人的道路既然遮隐,神又拒他四面周围,为何有光赐给他呢?她的面孔给天光映得雪亮,一双眼睛暗如深潭。悄然的暖意从旁握住了她手指,她心中惊恸,下意识就去挣脱,那暖意就旋即变作紧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