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通彻明透
林逸洗完澡,身上清爽,又吃了安神的药,躺在床上脑中恍恍惚惚。
『我总还是——亲近喜欢你些。』
『我那两句本是写给你的,你看不出来么?』
胸中被些暖暖融融的情意占得满满当当,烫得喉间发痒,便要倾说些什么才畅快。一时阻塞,却又理不清许多情绪,愣愣地讲不出什么来。
她这些日子来,在中国呆久了看多了,她在英国虽有闻说,但总不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许多。中国情势,已是事事皆现死机,处处皆成死境,然而政府腐朽之深,国民麻痹之甚,全然不顾国家摇摇欲坠,岌岌可危。官员还在为了钱财权位互相倾轧,商人重利轻义囿于小惠,烟馆青/楼张目可见,长日当年,个个昏沉虚度,人人病夫。
国家民众都不过如此,林逸如今才知年少的苏钦困在如此世道,要扛负许多,心中有多少执着坚持,才能在其中辗转一番,还能洗尽铅华仍落得一身清净。
设身处地的仔细想想,若是自己长在中国,怕是万万比不过她的。现在自己站在她的面前,自顾自说的强求与她,自以为是的由己及人,从来少有考虑体贴她的心情。自己却是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口口声声地讲什么自由权利,何曾好好尊重过她的意愿?
林逸想到自己在英国这许多年,交好的朋友竟都是男性的。细想起来,怕是潜意识里把那个孩子做了标准去和女孩相交,那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交不到和称她心意的朋友。那多余的担心,当她再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想着要和小时候一样揽过她肩膀,替她擦眼泪,轻言细语的安慰她。她却轻轻荡开自己的手,不言不语地微笑拒绝。
那么娴静沉婉,怡然自若着。就好似闲步庭前,一若白银皎月,幽光柔润。那人是落花无言,淡洁如水。
林逸药力发上来,脑中空蒙,不见人,不见影,不闻声,都是散了一院的碎光,铺了一地的银华,飞了一天的杨絮。也终于释了一身的心意,解了一心的疙瘩。
「对不起,是我错是我不是。别记恨我,苏钦。」
林逸头一沉,昏昏地睡去了。苏钦愣愣听她没头脑赶着什么似的,慌慌紧紧吐了这句话出来,手被她抓在手心,抓得紧抽脱不得。她脸睡得单纯甜美,淡淡的鼻息细碎无声。
真是——有什么话不能醒来好好说么?
苏钦凑上前去,手背探探她脸,温温的不冷不热,心放下来,手退下来不自觉捏了她那只握自己另只手的手,只想护在手心里般。
她在人前那般的清冷如斯绝然如斯,行若刀锋语若剑芒,有时总在莫名稍稍担心着。像刚出炉窖的好铁,合着红星紫烟而起,直冲天地的生风,但太脆太生,面上的刚硬却少了淬火的一步,眉目的平静下久了就可见隐约躁动。
可怎么到了私底下来,就少脾性的还像个大孩子一样单纯任性,爱耍孩子脾气。称她一声姐姐,只怕那三岁是痴长的,这『痴』字用得倒是极为妥帖,总不知道是谁在护着谁,谁在庇着谁,还是根本相护相庇,与那时的父母玩笑所说,原本是天上两颗连着枝理的落地星子。明明差许多,苏钦如玉,想必是清丽词句,林逸似金,必定是一言九鼎。可还是忍不住地相亲相近,哪怕收了平日姿态也要温顺些的对你,生怕硌痛了你。
苏钦思绪万千,林逸轻微哼一声,身子一挺,又渗了汗出来。
疼得厉害么?
苏钦没法起身,只得伸了袖子擦她脸上的汗。静静地捏她那只手,任那手掌里的汗都浸到自己手心里来。
想来还是自己不该,在心里筑起的心障层层如铁桶,苦心苦力地挡她,处心积虑地堵她,箍得自己的心死死的,自己累得慌,她也累得慌。她也不过是为了自己好,她在西方必定看过识过比较过,知道什么才是更好的,让自己去学些什么做些什么纯粹是为了自己着想,想来这世上,父母兄长之外,还可有人这样对自己吗?
该说不是的是我才对呢。
窗外挂着上弦月,长夜过半,苏钦眼皮沉沉。脑袋搭在她身上睡着,温暖的,安逸的,一如那个人名姓的另一层深意。
晨曦一丝丝爬了窗格起来,林逸吃了药,昨夜睡得沉,睡着后的事是一点都不知晓的。还在懵懵懂懂间想着苏钦昨夜是在哪里睡的,就只觉得身上什么沉沉地压着。
林逸清醒过来,瞟眼就看见苏钦伏在自己身上睡了。心中一暖,忙起身来,苏钦被她一动惊醒,才发觉竟伏在她身上睡着了,不好意思的也赶忙起身来。
林逸看她脸上浓浓倦意,想是昨天晚上被自己折腾了一宿,她向来又身子不好,经不得劳累。心中愧欠,除愧欠外,竟也还有些微心疼。
林逸自认心肠极硬,该也是母亲教导和异国求生的历练,对他人起疼痛之心这种情感,儿时或许会,后来却极难。除了母亲去世,记得少有的一次,詹姆斯在军中服役时步枪走火,子弹擦着心脉而过,在医院里日夜陪护的时候,那时是真的心痛,痛到无以复加喘息不能,生怕他再不醒来再看不到他的脸。也是生平罕有的一次,在那些他与死神交锋争夺的夜里,落了数不尽的眼泪下来。
其余的时候对人,即使情意不浅,多数事却还只是在面上淡淡而过,少些进到心内,也不足够深入心底,纵然探到心底,也没刺到她疼来。说她有些刚烈得无情无义也好,说她有些坚硬得少情寡欲也好,总之这是她性子使然。
但这次回中国,对苏钦,之前寻她,后来见她,和她生气,与她化解,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激起这般情绪来。如果说第一次是因为猝闻苏家惨祸而骇然心惊,后来一次是好不容易见着了她而恍然失态。
那这时,只是看她眉眼间浓浓倦意,弱不胜力的样子,竟也泛起平生里屈指可数的心疼。虽然只是些微,但已是足够让林逸手足所措来。
原来这人何时喜何时忧,又喜忧到什么程度,并不完全如自己自大的以为完全可以由着本心来控制体当的。
你又给我上了一课呢,苏钦。但也可告诉我,这疼从何来么?
苏钦只看林逸盯着她,半天不说一句话来。手还被她捏在手里,捏了一夜,她还没有放开的意思,稍有些不满地一笑,轻轻挣脱。
「和那时在船上一样,林逸很喜欢这样失礼的捏着人家手不放么?」
林逸这才察觉,并不放手,直捏紧了把她带到身前,「辛苦你了。」
苏钦看她收起笑意,脸上摆正诚挚神气,只是认认真真为了说这四个字。又觉得有趣,又觉得好笑,用力抽手出来,「你又说些没头没脑的奇怪话。」
林逸这才放手开来,「你今天还住这边吗?」
苏钦听此话问得莫名,说得理所当然道,「为医本分,我总要把你治得稳稳妥妥全好了才是。」
「我不需要你的为医本分。」林逸轻轻吐一句,抬了眼看她,只一幅硬硬的不要她可怜施舍般。
苏钦上前抱她,「我的好姐姐,我的林二小姐,那是我苏钦的本分总成了吧。」
林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两人扯着些闲话不由扯到徐锡川,想到儿时林逸带苏钦到裕隆斋去玩儿时,林逸总爱不安分的挣扎,苏钦却乖巧,徐锡川每次抱她她都乖乖的任着他抱,徐伯伯叫得脆生细气,喜人非常。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孩子出去,冰糖葫芦一人一串,苏钦那份也常常让林逸吃掉。还有同和居的甜点『三不沾』,林逸是最最喜欢。
林逸心中稍有唏嘘,对于徐锡川,她心中满满感激。徐锡川是非常普遍典型的中国人,老实、勤奋、忠厚,虽然在林逸看来有时也带着那么点儿唯唯诺诺食古不化。他年纪大,先后经历过英法联军和八国联军侵华,对洋人,总有那么些畏惧但同时又有些敌对着。但有几次在林逸屋里撞见了科林,虽谈不上多热情,但他也可以把那些都暂时不论,放下来搁在一边,去和他不喜欢的洋人打照面,虽然在那之后对洋人依旧畏惧而敌对着。
林逸有时,也忍不住好好地审视一下自己的所见所闻,以及自己的态度,卡尔•马克思『芋艿』的论断。那些慈眉善目,浑身淀粉没有血性的背后,是否也深深的藏着一种深层的,自己所无法触摸到底的宽容和忍耐。
「许多事情,也许要亲眼见才能得出更不失偏颇的论断。」
那个湛蓝眼睛的小伙子不止一次的跟她这样说。
亲爱的,如果真的实践才能出真知,那请我们拭目以待。
两人正说笑着,门外笃笃的敲门声,苏钦起身去开门,一开门,只见到一个洋人站在门外。
「您好,我找林逸小姐,请问她是住在这里吗?」
苏钦点头,心中稍稍诧异这洋人的中文可说得真好,立时想到林逸曾跟她说过的,她在英国使馆中担任参赞的朋友科林来,想来便是了。把科林迎进门,只先客气地让他在堂屋里稍候着,到林逸住的北房中跟她说。
林逸想来自己受伤今天没去大使馆,该是科林放心不下特意过来问候了。
「让科林进来吧。」
「进来?」
苏钦看着只穿着里衣的林逸,脸稍稍红,「这个样子?让他到你的屋里来?」
「没错,让他进来吧。苏钦,他是我的朋友,这是两个英国人的见面。」
英国人的见面?苏钦笑着摇摇头,引了科林进来。
「噢,天哪,上帝啊,艾格尼丝!」
科林看坐在床上身上打着夹板的林逸,上前来拥抱住她。
苏钦在一旁不自在地笑笑,琢磨着要退出门去才好。
「请允许我介绍一下。」
林逸察觉到苏钦的意图,对着苏钦的方向向科林伸开手去。
「这是我的朋友,科林,现在在驻中国的英国使馆担任参赞。
科林,这是我的中国朋友,苏钦。」
科林深出手去,「非常高兴认识您,美丽的小姐。」
「也很高兴认识您,您的中文说得非常的好。」
「谢谢您的夸奖,非常荣幸。」
科林转过身来用英文对林逸说,「我真不知道你还有中国朋友。不过,这真是位美丽可爱的小姐,不是吗?」
科林此时才注意打量起林逸身上的夹板,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个包扎太简陋了,艾格尼丝,你应该到医院去。」
「幸好你说的是英文,否则可太失礼了,亲爱的科林。」
说着朝着苏钦的方向努努嘴,「我想我忘了向你介绍苏小姐的另一重身份,她也是我的医生。」
「医生?不,她才多大?不可否认她的确是位可爱的小姐,可是艾格尼丝,你就因为这而心甘情愿在你最憎恶的病床上多呆几天吗?」
「心甘情愿?我想我比较心甘情愿让你代替我躺在这里,如果你愿意的话,科林。」
「请保持冷静我亲爱的小姐,原谅我口不择言的玩笑,我只是为了你着想而已。」
「非常感谢你的好意。她远比你想象的出色,我相信她,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
科林有些不置信地回头瞅瞅看来柔弱而稚气的苏钦,又转眼看看林逸笃定的眼神,「好吧,艾格尼丝,我尊重你的选择。那么让我们来换个话题——
如果让詹姆斯看到这样的你,你猜他会怎么说?他一定会说,科林你这个混蛋!我永远永远,再也不会把艾格尼丝交给你这个毫无责任心的混蛋了!记住!是永远!」
科林的语调高亢,模仿着詹姆斯的语调表情愤怒地挥舞着他的双拳说。
「他一定会狠狠地揍我一顿,我想这是最乐观的情况。但愿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喝酒,否则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林逸笑着看她的朋友,他对中国有偏见,这不是他的错,几乎每个英国人都有,甚至每个欧洲人,美国人,俄国人,日本人。但毫无疑问他是个热情而心地善良的小伙子,这不妨碍他们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
苏钦远远地站在一旁,她所不熟悉的面孔,不熟悉的礼节,不熟悉的语言。林逸的言语自若,谈笑风生。她此刻在林逸平日里的叙述之外,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这种宏大的隔阂,那就是林逸口中所称的世界么?中国之外,自己也应该去接触和了解的,真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