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华倾<清末民初文>

第189章 无标题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15-11-9 23:04 编辑


第一百章 素华流年不待君


从司法部果不其然碰了一鼻子灰出来,林逸偶尔觉得中国话有些形容十分之贴切,她出门时就不由抬手去掸一掸鼻子尖。正是今时不同往日,若是沈、伍两位大人尚在北京政府任职,他们既精熟于律法,处事亦清明正直,她或还可有门求告。


她卑颜恭身地陪了一早上笑脸,转过街见到一棵大槐下围了圈黄口小儿,蛐蛐儿逗得正得意,不由生了些惫懒精神,也就倚着看了半晌。小的时候苏沛玩这个很拿手,林逸一向聪明,却从没赢过苏沛一盘,因此叫他骗了许多零嘴儿去。她倒也算了,反正苏钦也不喜欢,有次叫苏沛藏在抽屉里的蛐蛐儿咬坏了她一张帕子,她还为此哭了小半天。她从前竟还曾会为这等小事哭鼻子,她想着她如今喜怒皆不轻易形于色的模样,若不是这么触景生情地把往事倒腾起来,她都有点不敢去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小人儿相认。


她望一眼日头,日上三竿终于是赖无可赖了,这才长叹了口气往警厅腾挪过去。因她上次留了个话尾,孟清行再见她亦不惊讶,听她来龙去脉后便抽调了两员警兵予她。警兵在北京讨生活不易,受了林逸的吃请和贿金,又被这么个标致周正的小姐软语款款地好一阵求告,到虎坊桥敲起门来就格外理直气壮。


豆腐张面相的确是个忠厚老实人,做买卖口碑甚好,宁叫人占一分,绝不贪人一厘,就是这么个人——人生于世,行差踏错,竟再无反悔余地。按律卖奸图利者,应枷号三箇月杖一百,徒云贵两广三年,他被警兵那么吓唬一通,马上便一五一十认了当年罪状,并未叫林逸多费心思口角。


几日后宅子物归原主,一应契约重新做过,林逸着人一番收整,虽说不上气象一新,也算是干净齐整。那日豆腐张一家人齐齐伏身在地,形如筛糠,心中惧怕却不敢吐露,只管把头磕得地动山摇。她欲伸手去扶,却见一双黑瞳多白仁少的少年眼睛正幽幽地望向她,又痛,又恨,又苦,敢情她是天大的恶人。她不由苦笑,当初凌锦孤苦,她那对眼睛,如要满怀怨艾来望,只恨有心无力,怕不是一般模样,天道轮回如此,老天却又何曾开眼看?


她一个人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坐了许久,只见枝干处有一大片烧灼痕迹,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虽枝繁叶茂亦不能掩盖。时间如能藏拙埋垢,她也不晓得经年累月能否就将陈年旧痛自此一笔勾销。


阖上院门,这间巴掌大的院子给她底朝天地翻了十七八遍,也不曾找到要的东西,从齐颐处回来,不过又是受一番戏弄奚落。她估摸着林逸回来的时辰,便将抻好的龙须面一圈圈团于新沸的开水中,可惜了苏大夫心思聪敏一个人,精巧细致的一双手,苏帮菜和点心做得也是一绝了,林逸每次往回拿虽然吃得也高兴,但她是个北方胃口,吃完往往总还惦记着一口面。凌锦因着**里姑娘不入三房的规矩,洗衣做饭俱要从头学起,开始时受过点儿罪,不过这也没什么难的,总归林逸也不是难得伺候的人。


她听得院门开阖之声,趁手拧了个热毛巾把儿,屈膝万福,递上去给进门的林逸。这一套伺候人的服帖把式她在**里学得烂熟,而今居人屋宇之下,也不曾怠慢了。林逸因为久劝无用,也就不再多言。她接过毛巾来擦一把脸的功夫,凌锦正好到厨房将面起锅,淡黄的鸡丝缀上一溜儿碧绿葱花,口蘑春笋切丁做卤,再拌上一点儿雪里蕻,林逸正好腹内打鼓,吃了两碗才放下筷子来。


她见林逸额头微汗,今日气色较之过往几日要好上许多,甚至是带一点喜色的,就听林逸笑道,「头晚上下了一阵雨,今儿天不大热,伏天儿也是难得有这样时候了,不如陪我出去走走。」


北京的天儿便有这点好,哪怕是赤日流金的三伏天里,一场大雨浇透下来,天气便十分高爽,往大槐树冠下一立,颇觉穿阴过凉。但一地土路给大雨翻过新,再由车马碾上一阵,其泥泞难行也是自不堪言,故向来这样的日子不宜小姐太太们出门。大道尚可坐车,等到要穿巷过胡同,便只能踽步而行,纵便如此,也未见减了林逸兴头,只是她提着裙角一路走得坑坑巴巴,也不如凌锦一路跟得心惊胆战。


要说这条胡同,还能有谁比她闭着眼睛也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林逸不等她开言,抓着她手就一把拍开眼前大门,一下便将她从敞亮的清明世界推入十二年前焰火遍天的人间地狱了。她不由脚步迟滞,如被定在门槛不得动弹,半晌始得向前一步,十二年了——她踏进院门一眼便望见院中的石榴树,当年被那样一场大火烧过,寒来暑往多少个春秋,竟是还不曾死。


「你觉得怎样?」林逸说着便自顾自地打量起来,似是也并不是要等她答,凌锦随在她身后道,「小姐觉得好自然就好。」林逸听她这话也不惊讶,回身立在石榴树下,下巴一递,「我这几天是看累了,今儿不如你替我看看。」


齐颐赌林逸为林苏两家的事周转不暇,顾不得去细查她的底细。如今看来是齐颐赌输了,叫林逸把她底细拿得一清二楚,要来羞辱于她了。欢场十二载,她是谁?华清阁的头牌清倌,开市宣卷的金字招牌,苟活于世,最擅不过低眉俯首百般伶俐,既是她自己讨的羞辱,她便不怕再多这一遭。


她于是放低步子,一间间屋子轻看过去,叫往事历历如昨,窗棂上的冷布还零零星星地糊着,颜色太娇艳,这可不行,这么躁的颜色哪儿来的阴凉可言,凤仙花儿呢,可不马上到乞巧了,兰夜时捣上一小捧,便能把十个指甲盖得满满的。她靠上厨房的门框,用指甲去划其上早无影踪的斑驳痕迹,『年年与岁岁,垂髫到总角,豆蔻春尚浅,许嫁待及笄』。十二年,整整十二年啊——她怎会忘了。


她泪眼朦胧,喉间紧涩,把两片唇紧抿住,不能发一语。回身望去,只见林逸仍站在那颗石榴树下,明净脸色正映在云破天开后陡然清湛的天光里。天深云高,望去但见亭亭如盖,红绡碎剪,说什么千房同膜,千子如一,到头来只是庭树如故,人面却不知何处去了,惟剩林逸一双眸子看向她,「这里不是你的家吗?如今物归原主。」


锦儿又长一岁,凌秀比了一下她的个子,便在门框上帮她划下一道。她伏在院中的井口边,要把心肝都呕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凌秀满身是血,边哭边拼命把一地肚肠塞回到她身体里头去,锦儿,不哭,不哭了——凌秀,凌秀!爹啊——娘啊——这是哪儿?这是哪儿啊——天大地大,哪里还有她的家啊!


她原不是要来羞辱她,她是要她的心肝都痛死,让她后悔要独活于这世上。遍地腥云,把血气都填满到她五脏六腑里去,翻江倒海,昏天暗地,她错了,她为什么要独个儿地活下来,忍辱吞声十二载,谄媚苟活,取容与人,到头来连人都没得好好做,她好后悔,她好后悔啊!


她轻格开林逸手,撑着井沿摇摇晃晃起身来,一个踉跄就往井里栽,亏得林逸手快,慌忙兜住她腰连连往后拽去,「锦丫头!」她又气又急,「世事既然无可奈何,过伤无益,你何必——」凌锦抬头定睛看她,眼中几乎要流出血泪来,林二小姐自是齿润千花,有一肚子的文章道理可讲,那又如何呢?她无法站起身来,只能伏身在她脚边,十个指甲扯住了她裙摆掐到手掌心里去,痛不欲生,嚎啕悲哭。世间哀苦,她怎知凄凉?


灯芯啪地爆了一下,齐颐拨了拨灯芯,见灯油犹余,焰心却渐渐淡了下去。裕隆斋的镇店之宝青铜山尊,于十数年前一现真身,及至林承业一死,矛头便一直指到林逸身上。但林逸不是个逐利的商人,素来无争,生意只管往半死不活了做,并无机可乘。而今局势风云涌动,为了讨日本人的喜欢,这一件古物引得前朝遗老与政府新贵相争不下,开出天价。他把手上的棋子一一推开,若果真不在林逸的手上——他拧着眉头,旋即笑了一笑,啪地将最后一子落下去了。






谢靖安忍着性子放下茶盏,叶子两头尖,茶过三巡,再好的猴魁也不能添水了。他们此番是来求亲,当然不能大门踢开喊打喊杀,多少要有个礼字。只是她尚且坐得住,眼见冯定武一只手在腰间左右摸来摸去,她跟了他这许多年,知道他脾气却是要发作起来。董家的生意怕是不想在西南做了,不做也罢,她抚平裙角站起身来,把董筱歌的庚帖压于掌下,「既然八字无犯,便这么定下吧,大帅以为如何?」


冯定武手上几千条枪,在川东坐山拥水,和袍哥打得火热,四川军政府也无奈他何。其人嗜好不少,尤其喜欢个烈性娘子,董家的生意受遏于四川水路,一直在西南无所作为,不想冯定武一朝见了董筱歌,竟觉颇和眼缘,当下就三媒六聘大大方方地上门要跟董治讨个人情,将他这个宝贝女儿纳入红罗帐中了。


这原本不该算个事儿,董家虽非家财万贯,以董治对女儿的骄纵法也断不会为了西南的生意去剜他的心头肉。董治是个有头脸的绅商,即便冯定武是袁大总统的座上宾,皇皇京师毕竟不是四川,他也不能就这么上门一抢了之。


谢靖安轻摁住他手,谓稍安勿躁之意,转头眉梢含笑对李管家道,「董老板好好算计下,就知道这门亲是打着灯笼也寻不见的好事。大帅出身戎马性情耿直,虽没有文人的雅致情趣,却另有霁月胸怀,四川虽不比京师物华丰沛,也是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国。」李管家闻言面貌恭敬地打哈哈,谢靖安这番话原只是为了叫彼此面子上过得去些,并不在意,接着道,「前日里大帅与董大少爷偶识,大少爷倒是对四川心颇向往之,无论亲事成不成,大帅这份人情是要做的,不如就让大少爷随我们一同回四川,饱览一番大好风光。」


冯定武一团火气跟谢靖安出了董府大门,他虽然在心里已经日遍了未来丈人的十八代先人板板,不过他大老粗一个,对谢靖安的智计一向是很服气的。这次借着还乡的名头让谢靖安陪来,一路上真正才叫巴适!不说他那一房正房太太,做小姐时在码头就是个出头人物,嫁给他之后更是恁泼辣一个婆娘,谢靖安敢在她眼皮子底下硬是站住脚跟,绝对霸道得很。不过他只晓得董家有个飞叉叉的大小姐,董大少爷是哪个旮旯人物?谢靖安瞥他一眼,「大帅派两个人盯紧了,过不了一刻钟董治必定要出门的,莫跟丢了。董老板带了路,我们才好去请董大少爷。」她面目带笑,施施而言,「我倒看看董老板是要剜却心头肉,还是舍掉命根子?」


董治前脚出门,董筱歌便将东厢房的一应物什砸了个稀巴烂,还不够她发恨的,又到后花园把花发正好的石榴紫藤,并着已经结出珠般小果的满园桃李通通糟蹋了一遍。董治哪里是对她好,自打她生下来,他就听了算命先生的鬼话,把她当了他心肝宝贝儿子命里的克星。他以为只有待她好,董家的命根子才能保住,否则她就要狂性大发血洗董门了。可不是嘛——就她那一手鞭子和脾气,是个人就该受不住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活神仙说了,做死做活捱到她十六岁出嫁,董家就从此超脱劫数了。董治何等辛苦,何等忍辱负重,何等大局为重,好不容易等她满了十六岁,赶紧火急火燎撺掇着要把她嫁出去了。十六年白花花的米饭养出细皮嫩肉来,绝不能嫁得亏了,董家是生意人,几时做过亏本买卖。一笔写不出两个董字,她就不是他亲生的!她就是个没妈的丧门星!他哪里有半分真心实意对她好过。世上哪里有这样的爹啊——世上没有这样的爹!


她一鞭子甩出去,不料脱了手不曾把住,鞭梢一个回马枪,啪地就招呼回她一鞭子,她痛得登时便迸了眼泪出来。


「小姐!你、你跟我走吧!」她闻言吓了一大跳,不晓得小花匠是几时站在院门口的。破衣蔽体,他把单薄胸膛挺得老高。旁的下人每次见她发作都鸟兽散得飞快,生怕被殃及池鱼,这个小花匠她认得,是董治专门请他和他师傅来养梅花的,拢共没打过几次照面,他一个臭养花的,他的脑壳是烧坏掉了?小花匠见董筱歌看他,胸腔里呼哧呼哧的气息都潮热地喷涌到脸上,把脸憋得通红。董筱歌盯住他脸不放,咬牙切齿恶狠狠道,「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说——哎哟!」他连忙抬起手来护住脸,迎住董筱歌劈头盖脸甩过来的鞭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叫你说,你再说一遍?!」她扯着鞭子死命地抽,把眼前人抽得鬼哭狼嚎一般,她眼圈一红,手一松,鞭子啪地就掉到了地上。


「去找林逸,帮我去找林逸。」她何尝不知道,她这样一个废人,她能去那儿?呜呜——她能去那儿啊——


林逸把手中喜帖翻了几翻,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喜帖送到她门上已是数日之后。她也不甚在意,如不是为了降住董筱歌,董治未必中意她,他心中算盘打得清楚,林逸当不会去自讨没趣。只是可惜了没见上她最后一面,以董筱歌的性子,如此孤身茕茕,匆匆行就,她不晓得她是如何从此远嫁他乡,她若是还有未对她说尽的话,她恐怕是再也无从知晓了。


她心口发沉,便离开家门又往正阳车站去,如果顾大海没打诳语,算来这两天苏沛该到北京了。她不能等他上门来找她,她得早点见到他,早一分是一分,早一秒是一秒。她步子走得既快且急,一抬头,却不意想见当日春寒料峭里的探头红梅,董筱歌故时借此嘲讽她南橘生北为枳,竟不曾想,她最后却是嫁到红梅故里去了。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如泥。这世上,大约真有命数可言也说不定。她回身遥遥望了一眼暑气喧嚣的北京城,若果真如此,她这一生命数却不知要向何处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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