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无标题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10-10-8 08:29 编辑
第七十七章 江南采莲今已暮
雨声渐疏,滴滴答答地自屋面的青小瓦纵头脊上翻滚下来,落成淅沥的雨帘子。厅堂檐下是一字排开的九对楠木花格落地长窗门,前后船篷轩,扁作雕花梁,案桌之上看了一杯新茶,正是今年明前从杭州翁家山上采来的软新龙井。
「老爷,大少爷刚从京里捎来了消息——」
许延德头略枕在椅背上,双眼微阖,半晌才睁眼道,「恒大人改调一事先不要漏风声出去,等他人回来了再计议。工厂需得一切照常,进度要再快些,浙江那边又来催了。」
言毕张目环望了一眼,「三小姐人呢?这些日子看紧些三小姐,别整出什么乱子来。」
管家表情一顿,忙凑近道,「老爷,三小姐之前说下午要去参加孙家小姐的生日聚会,您不是已经准了?这会怕是已经快到孙家了吧,要不要叫人去请小姐回来?」
许延德一时语塞,半晌「哦」过一声,记起午前确实有过这么回事,摆摆手说,「罢了罢了,今日就算了。」
雨声彻底偃旗息鼓下来,许延德压下茶盏,意味不明地深望一眼雨过天青的碧空。辞去轿夫相送的许昭此时正兀自撑着绢面小伞,半提着暗纹上青的裙角走在去孙家的路上。
她和孙静这位振海女校的同学关系十分亲好,后来方知道孙静的兄长孙同与当年朝廷派下苏州来官督商办丝厂的农工商部大臣恒瑞亦是留日同窗。而官督商办华强丝厂的那个商,正是许家。
若扳着指头数一数,许家门楣可谓风光,两个兄长一在京畿为官,一在江宁府任职,两个姐姐则分别嫁入了江苏巡抚家和富甲苏南的贾家。对她这个母亲早亡庶出的小女儿,父亲谈不上疼爱,也不会落了该有的关怀。若乖巧些,做事拿捏得住分寸,便是彼此都落得顺心。
一双绣花滚边的布鞋轻松地避过夹道上坑洼不平的渍水,许昭一个闪身进了虚掩的孙家大门。恒瑞已经回到苏州的消息,怕是连许延德也不曾知道。他北上数月,要不是孙静使计约她出来,那日后局势翻覆种种,不知何时才能见上他一面。
「许昭,你要怎么谢我好啊?!」
许昭拍掉张牙舞爪搭上她肩膀的孙静,顺手一块海棠糕拈来塞住她嘴,笑道,「孙大小姐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两个人一道嬉笑打骂转去花厅,远远就听到争论之声。许昭顿步侧耳细听了一阵,才整好襟容迈步进去。
恒瑞星夜兼程,比预期早一天回来苏州。华强丝厂是他几年心血,不单是空担一个督办大臣的名头,机器技术全由他一手抓办,更笼络一批他当初留学的旧日同窗以为臂助。现今朝廷一纸开去他的侍郎衔改授军职,此去怕是生死难料,他是无论如何不能安心。孙同在日本时和他情谊最深,他不在苏州时亦替他全权代管丝厂,故他甫回苏州便马不停蹄赶到孙家嘱托诸事。孰料孙同对他此举大为反对,恒瑞与他争执正盛,未曾想到许昭会在此时此地出现,不由退了两步跌到椅子里,一只手掌将身侧的方几捏得直作响,良久才能开口道,「许昭,你如何来了?」
孙家两兄妹因父亲曾留学多国游历甚广的关系,都是不拘小节之徒,与恒瑞在私下里都是直呼名姓。许昭素来性巧,自振海毕业后更是受新学熏陶日多,几个人处在一处,久而久之便也随着那兄妹两个浑叫了,恒瑞也不拘于此,只有几人时也与她名姓相见。
许昭略一点头,安静地双手交握立在一旁。孙同喝过一口茶,立马又是连珠炮地对恒瑞开打了,「苏州两个标的新军里不知道有多少革命党!你以为你能有一兵一卒可调?张勋的江防营保江宁府尚且不够,哪里有兵拨来给你?!你放着好好的丝厂不管,偏要去挑这倒霉到底的差事,真是愚蠢之极!你别跟我倔,我不知道你?!非要去掉脑袋我不管你!我才不管你!丝厂我也不管了,你别来找我!」
几番争论下来,恒瑞与孙同两相都说不服对方,许是吵累了,就都侧头去望不请而来的许昭。许昭正偏头一门心思望向花厅外,却在想那院落中月余前满园飘香,几人把酒言欢的情状。
如今黄花尽落归于尘土,清辉疏影下一捧木樨和着半桶新糯,酿成三杯两盏,就着虾蟹鳝鳗便成一室香洌甜软之景竟是俱都叫人无以再想见。
精神一时恍惚了,叫孙静拉着唤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见几人都在望着她,就抿抿嘴颇有些不好意思。她和苏钦相仿年纪,浅笑时总和苏钦是有几分像的。但若真要计较起眉眼来,又并没有哪里是有丁点相像的。恒瑞心中不知为何念到此处,更添烦愁外并无其他用处,低眼里却见许昭上前来,「不瞒讲,昨日二姐回家来,我在门外偷听得一句半句,说是几日前新军来人进言巡抚大人响应革命,巡抚大人已然应了。」
恒瑞闻言脸色大变,半天没有作声,还是许昭道,「这话我听得不真切,许是听岔了。我心想,你还是先见一见巡抚大人为好。再不济,见见我爹也是好的。」
许昭并未听岔,事态也俱都应了孙同等人的预想。江苏巡抚程德全已无力于苏州新军革命之势,应允只待上海光复苏州便宣告独立。两江总督张人骏更是自顾不暇,将浦口的江防军尽数调入江宁府,正与第九镇新军形同冰炭势如水火,钟山血战一触即发。
九月十四日,上海光复。十五日晚,苏州新军各队臂缠白布入城,直入抚署,拥程德全为江苏都督。反对革命之官长皆在事前闻风而逃,或有不从者,乃为变兵所杀。
同日,浙江亦告光复,苏浙沪三地清廷大势尽去,无力回天。长江流域旌旗遍插,惟有江宁孤城死守一隅。
恒瑞上任未及整待,翻云覆雨间大局已定于顷刻,苏州革命更不过挑落抚衙檐瓦几片改弦更张而已,他纵有一腔报国之心,竟是无从投效。许延德同张謇于乱兵之中保全了他的性命,却不管他心中的苦,寄在许家这几日只是反复游说,无非是晓以利弊,劝他从善如流。
「时九月十八,初寒甚厉,冻风时作。」
恒瑞于簿子上工工整整地记下日子,又巡望一遍点好行装,推门欲出,一阵冷风灌入,门外却是许昭正抬手欲扣门扉。许昭见他出来,不由低头抱臂,看了一眼他打扮,只将手中温酒贴在他手背上,复抬眉笑道,「今日立冬,喝过一壶酒再走不迟。」
后院月色正媚,许昭替他斟上一杯酒,不低不漫,收势正好。恒瑞仰脖一杯见底,「好酒。多谢三小姐相送之情。」
许昭拢手呵一口气,一把薄薄的身子骨经不起冻的模样,却是眉开眼笑,「我爹叫我来劝你,要说的左右横竖不过是那些话。我只想请你喝杯酒,离了苏州,你可再也没地去喝这么好的桂花香了。」
恒瑞闻言无奈笑道,「欲不辞而别是我的不是。华强能立足淞沪非朝夕之功,更非我一人之力,孙同一干人是我在日本的同窗好友,俱是学技术出身,初入华强虽是我一手招揽,但为人都颇有抱负,绝非轻言半途馁弃之辈。兴业富民是为立国根本,纵便日后朝代更替,也断不会就此偏废。只要众人齐心勉力共图进取,不需多日当可与洋人一争高下。孙同所言不过都是气话,许老爷不必为此太过介怀。」
「我爹一脑门都是他的生意,你一脑门子都是你的家国。」许昭一杯热酒下肚,身子很觉温暖,「五月槐花开,苏州是见不着那般风景的。我只问你,帮我劝服我爹,明春带我进京参加女师考试的应承,还作不作得数了?」
话落酒意上涌两颊微烫,再无冷意。黝蓝天幕下但见远方山峰清瘦,天长地长。恒瑞忽来一阵恍惚,这恍惚原本是和他的性子不合的,但他在当时当地就那么恍惚了。看那身边女子微醺醉态下眉目都弯成了天边的月牙儿,亮堂堂的笑如春花,搅得他胸中杂味翻涌如潮,一时竟是痛心难陈。
「许家待我不薄,我并非忍心辜负。但我为一日大清朝臣,便要尽一日忠义,我朝三百余年,如今怕是要断送在我等手中,日后九泉之下再无颜面向祖宗交待,唯有肝脑涂地以报天恩。此去南京,难有后会,三小姐——」
「君子一言——」许昭满目里都是笑,仰望星汉,一头歪到他肩上,「恒瑞,君子一言。」
九月十一日北洋军攻占汉口后,幸再无犯于百姓。革命军则败退汉阳,据汉水天险整待,两方一时相峙无事。及至九月十四,占据中国半壁之富的东南重镇沪苏浙先后宣告独立,消息传来,武汉城内虽败亦备受鼓舞。
这日苏家便迎来了战事开始后的第二拨不速之客。来人乃是九月初七随黄兴、宋教仁自沪上赴汉的中部地区同盟会的干部,由叶小秋相助冒险偷渡汉水潜入汉口,直捣苏公馆,目标明确。
叶小冉并没有给这位来头不小的同盟会中人许多正眼相待,听明来意后,一把将银票推还给对面人,「温先生,我们只是普通生意人,可不是军火商。十尊克虏伯退管炮三百架马克沁机关枪?!你还是请回吧,好走不送。」
「叶二小姐——」来人并未为此动气,一旧的和颜悦色表情道,「我知道我们的要求未免无礼了些。现下全国过半省份已告光复,民国建立指日可待。武汉为首义之先,武汉若失,则全国士气必败,各省援军正在驰援武汉,昨日湘军两协已至。北洋军虽多,皆赖装备精良,我若得整备军械,未必不可与之一战。」
叶小冉充耳不闻,头也未抬,却是苏镗接话道,「温先生,败军之将,何以再言勇。」
「两位应该到前线去看看那些衣衫褴褛的湖北守军。」来人无法晓之以理,便转而动之以情,「清政不纲,国土日丧,四万万同胞如坐涂炭,我辈为救亡图存而革命。二位岂非大汉黄帝子孙乎?此情此境岂能袖手不顾?」
「我们若是顾了汝等有何好处?民国建立,政府能修筑长江堤防保百姓安泰,还是能贯通口岸顺畅保商事繁荣?清廷不过百足大虫将死之躯,不足为虑。我等如今尚觉生活丰足无所忧患,尔辈革命与我何干?」
叶小冉脸上不耐之色微现,讲话也再不留半点情面。正在这当儿,却见楼上两个姑娘下楼来。林逸额伤未愈,北洋军攻打汉口当日又对苏钦护卫颇多,周身上下从脸到脚尽是皮肉伤,好容易得了些天太平日子,一直窝在苏家好吃好喝地养着,这日听到大厅动静,便与苏钦一同出门来看。
端坐的来人往上头瞧了一眼,不禁已站起身来,梯子下了一半的两人亦是一时愣住,半天还是林逸道,「温佐生?」
话出她眉心一阵乱跳,险些蹦出生怨目光。旋即换了落落表情,不动声色松了苏钦手,迈步下来,「许久不见。」
温佐生忙还以问候,这林家小姐当初在京师时与他相处甚是不睦,不知是否因他最初窃人言于门外而心中终存芥蒂。今次偶见,反倒是态度亲善。
一旁的夫妇两个满脸疑窦,林逸瞥见苏钦随在她身后下楼来,却并没有接她话茬的意思。她不便转头瞧她神情,脸上仍是全无声色,笑意宛转,「原来天下也不是许大,该是温先生和苏家缘分不浅。温先生怕是不知,这两位正是苏钦的七表哥表嫂。」
见温佐生一脸惊愕,转头又是对苏镗两个道,「温先生是苏沛的旧友,年初之时在京师一直都住在苏家的。」
这次换了另一边的苏镗一脸惊愕,只因苏钦一直不曾提及,要不是林逸这么说起,他竟以为他的这位表兄早遭不测。不承想这位表兄非但活着,听林逸意思,十有八九还是正正经的革命党一个!
「温大哥。」
林逸闻声松口气,又实在觉得很是扎耳,一脸宛转几乎是要挂不住,忙移开步去让开位子来。叶小冉心细如发,看出苏温二人有所渊源,也忙和苏镗打个眼色,三个人扯个由头便转到楼上去。苏镗和叶小冉心意相通臻于化境,不言不语间亦能意思通达。从林逸处把苏沛下落和温佐生来龙去脉打听过一通,苏镗就办事去了。
楼下声音细微,不可辨识。林逸靠窗托腮一个惫懒模样,对叶小冉所问左耳入右耳出,不过有一搭没一搭地囫囵应付。放眼之处,纵是遍天西风抑或阳春花好,亦不与她半分相干。
温佐生从苏公馆出来时已近入夜,叶小冉钱没少收,将革命军的军需生砍了一半下来。收了钱态度倒是殷勤许多,将他乔装改扮后一路送上法国渡江商船方才离去。江面北风连天,直往呢衣袖口领子的缝隙里找出路。他伸手搓一搓被吹得有些生僵的脸,并没有打算避入船舱中。
半年前他离开京师去广州和苏沛会合前转道回了无锡家中一趟,那里有个女子已是等了他六年,他此生既心有所属而终不可得,不如早日奉了父母命成家立室。如他等提头在手过活之辈,自京师一别后,本再不存能与苏钦见面之心。孰知世事如此弄人,正应了林逸语,原来天下也不是许大。她一心毁约拒他,他原本以为她身边该有良人随行出入成对,哪想再见不过孑然而已,而应对言语,历历如昨。
冻风灌进鼻腔耳喉,甚是酸楚,他又记起迢迢家中的妻子。这世间何以为情,何以为辜负,何以为值当不值当,他终是计较不得了。不过跺跺脚,望着隔岸汉口渐远灯火,迎风而立,重又抖擞精神。
苏钦抱着茶杯在客厅中喝了一巡,没见着林逸下楼来。便噔噔上了楼,伸手去推林逸门,门没落锁,偏头林逸正斜倚在床上捧着一本书手不释卷,见她进来也没大理会。
苏钦轻手轻脚过去,笑着将下巴半压在书页之上,「今儿个怎么这么难得?可是看的什么这么入神?」
「圣贤书。」林逸抽手将书一合,压在一边。表情清静过头了,倒是半点也没有置气神色,只道,「有些懒不过罢了。」一边手又摸上头,「想是额头有些痛。」
林逸额头的枪伤自是没什么大要紧,但好巧不巧在正额头留下一指长的一道疤。她是个女孩儿家,还是个生得美的,这些日子心中难免怨艾,没事便有些情绪怏怏。苏钦心中关切,「今儿一早刚换过的药,怎会痛的?我给你瞧瞧。」
拆开来却并没见着异样,问林逸如何个痛法,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央道,「不如你给我揉一揉吧。」
「净瞎说。」苏钦哭笑不得,「再给你揉个皮开肉绽你还要不要好了?真要痛得这样厉害我给你吹一吹就是。」
说着就凑上去贴近她额头,林逸没作声,她本来确是没有太生气的,即便有那么一点,叫苏钦杨柳清风的给吹一吹,哪里还能有半点脾气。微仰头却见苏钦领口之上一小截粉净的脖子生生落在眼前,素缎一般瓷润平整,伏在她唇边亲亲近近模样。苏合香撩到肺腑里,心中一股干烈干烈的火气就没因由地汩汩疯窜上来,若去生堵,便要咳出声来。
「苏钦。」她话说得有些气息不平,「我要这么毁了相了,可怎么办才好?」
苏钦隐约觉得脖子处的鼻息热得有些燥了,刚要去驳她的混账话,领口一紧,再松扣子已被带开,一双滚热的唇就贴上颈口,沿着她赤裸的脖子一口一咬地攀上来。咬得细碎极了,抽筋剔骨,连着皮肉血浓,抵得上一整个夏天蚊叮虫咬的麻痒难奈,在百骸里钻出火来。唇爬到耳根子处,一如既往地趴在她耳朵眼边,一只手去摸过她眉眼鼻唇,「你这模样啊,打一出生我就见过——」
林逸手顺下去捏住她温热滑腻的手掌,对着那红透的耳根细细地笑。心里的火气溅如炭火,爆出噼噼啪啪的星子来,直把瞳子烧得彤彤一片绯色,索性不顾脸面到底,贴上去吮住她耳骨,「你这模样,我闭着眼也能知道得不得了。」
手替了唇蜿蜿蜒蜒一路自苏钦腰间匍匐上她下颌,抬头瞧见那一口白糯的细牙咬住了下唇,正是万顷平湖之上云霞蒸蔚,波光云影里满水生香。她不住笑了去拨她唇,容色澄澈,出言轻佻,「你这左边是生了半颗虎牙的,瞧是瞧不出来的。」
那只手说着便捏住苏钦下巴轻启唇缝吻上来,缠绵不休地敲打唇下人的牙关。吻得又熟又巧尽是悱恻,秀长的眉毛下眼角霞鲜,一叠声儿的软媚喘息在苏钦耳根蛰上一蛰,就叫她面上潮色愈涨,却又如芒刺叫她襟袖冰冷。
她一闭了眼,便尽是林逸模样。可这人从孩童长成如此旖旎婉转模样立于她身前,隔了那么久,久得她跑得飞沙走砾一般,一路心口生痛,也追不上她样子。
吴歌越吹相思苦,相思苦,不可攀,江南采莲今已暮。
「林逸—一」一声呢喃几成泣诉怨慕。林逸应声欺凌长入,舔过她那藏于人前的半颗虎牙,轻轻巧巧便捉住她舌尖,在嘴角蹭出笑意来。
「我们情分已定,毁了相你可不准嫌我。」
苏钦望向她眉棱花攒锦绣,春光尽付,眼眶里的水汽蒸腾上来,不过贴上去抵身相应。眼前这人或许终究会负了她意,她是从一早就知道。在京师城头,在姑苏河畔,在武汉巷陌,她都知道。她比谁都知道,可若叫她断情负义,从此与她生死两不相干,她却如何能受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