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动如参与商
林逸从德国兵营走出来的时候,下意识抬手挡住了一双眼圈乌黑的眼睛。夜雪初霁,高升艳阳刺得她眼睛发痛,几乎要涌出泪来。她盖着眼睛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德国兵哗啦啦列队从她身前跑过去,在白茫茫的地上踏出横七竖八的深黑脚印,这才觉得眼睛好受些。
她不及还家,径直一路先去了荣泰堂,不想荣泰堂铁将军把门。她心中隐约有些不安,想着要到苏家去一趟才好,正想着的当口,不防被人冲上来一把从门口推了开。她身上没甚力气,站得不稳当,直接便跌坐到地上去了,来人上前对她连踢带打,她也只是下意识地伸臂去挡,睁着错愕眼睛看着眼前人。
「小莫——」林逸挡得很吃力,实在挡她不住,只好在地上蜷起身来尽量避开她。莫忻踢打得没有章法,雪地湿滑,一个趔趄自己把自己也绊倒了,「你把嘉木还来!你把嘉木还给我!」
她颠来倒去不过这两句话,卡住了林逸肩膀厮打,她打得疯,饶是林逸穿得厚实,又在衣服里瘦骨伶仃,也觉得十分疼痛。林逸也教她冲口话语吓懵了,待要开口问,抬头却见莫忻眼睛几乎不往她脸上看,瞳仁墨色一般漆黑,空洞洞的,这世上的光亮,鲜丽,绯色,人影,一触到她的眼睛,便都如融雪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以至于林逸都心生惶惑她有没有认出自己来。
「小莫!小莫!」她扶着她的肩膀轻晃,「尹嘉木怎么了?」她心里的不安愈发炽盛起来,「嘉木,嘉木」,她听到莫忻咬紧牙关,牙齿间咬得咯咯声响,伸手上来就又掐住她,「你还来问我,你还来问我!」莫忻眼睛通红地盯着她,拿头拼了命地往她胸口去撞,「嘉木!嘉木啊——」
她从未听过那么撕心裂肺的哭声,像是把所有委屈都拼命噎在嗓子眼里,吐成一个一个的小嗝,呜呜的,泣不成声,断断续续。而哭声几乎是毫无预兆地尖利起来,哇哇倾倒如掏空肺腑。林逸被这样空谷山风一样凄厉的哭声吓坏了,想起格劳尔特说的凶犯不日落网之言,便用力去推莫忻要站起身来,「小莫!小莫!你先放开我!」
林逸又哪里是她的对手,眼前人伤心得失去了心智,便恢复了兽一样的本性,那正是冲溃牢笼的困兽,她的积怨,仇恨正如山墙高耸,飓风忽至,轰然倾塌,林逸被她抓住动弹不得,颈侧突然一阵剧痛。她痛得伸脚在雪地上蹬了数下,挣扎不开,十指就都抠进了身下的雪地中。
莫忻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地上啐了一口,黑白杂陈的雪地上便溅上数点血红的唾沫星。「我们说好要一起去杭州的。等到开春,茶花就要开了呀,一蓬一蓬的,开得满山都是。你说是不是?」她手舞足蹈地笑起来,突然不认得嘴里的腥气了,连连往地上呸呸吐了好几口。「嘉木,我们要一道去的呀,要一道去的,你说是不是?」她边拍手边道,很是疑惑地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林逸,心道这人可真奇怪,大冷天的却坐在地上,可真是个怪人,疯子。哈哈,疯子,她边拍着手边跑远去。
太阳已经升得这样高了,但北方的雪,终究是不温柔的——林逸撑身跌坐在雪地里,那些融在手掌心的雪珠扎得她钻心的痛,她就一直这么坐了许久,终于得了力气抬起冻得僵硬的手来捂住了脖子上的伤口,血气冲鼻而来,她瑟缩了一下鼻子转过脸去,她也是人,她的心也是心啊——
正逢新年,苏钦放了周先生还家,她之前走神不小心削到了手指,也就做不了什么事。荣泰堂的生意她一个人没法照管,便先歇了下来。她不晓得该怎么去见林逸,从沃尔森医生处知道她平安无事,就暂时放下了心。于是干脆在新年里做起惫懒人,睡到日上三竿也无妨,饿了就吃些软腴点心就茶,日子过得很有些不知昏天黑地。不想荣泰堂的生计,不想小莫的去处,甚至于也不去费心记挂林逸,真真是世上烦愁不去理会。
「我希望挑一个人跟我到加拿大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最希望那个人是你。虽然个中因由有很多,首先你比其他人都聪明勤奋,不该白白浪费这等天赋和光阴。但我也不必隐瞒,艾格尼丝确实也是其中原因之一。」沃尔森医生对她很是直言不讳,「你见过詹姆斯,就知道他们两个有多般配。但即便是这样看来天造地设的一对,也没能阻止艾格尼丝的心猿意马。我的意思是,艾格尼丝在某些方面很难说意志坚定。」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她,似乎在问她说「你听明白我的话了吗?」
「无论如何,艾格尼丝需要回英国,如果你们两个分开一段时间,也许会发现这个世界,甚至于你们自己,很可能都并不是你们所想的样子。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完全相反的可能。」他停顿了一下,大概是接下来的话不完全符合他的心意或让他觉得有违常理,使得他说话的时候声音略显沙哑,「也许你们会发现一切并未改变,我指的是你们对于彼此的这份感情,虽然我无法对此奉上祝福。」
「从艾格尼丝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这是沃尔森医生第二次跟她说起同样的话,这次他的脸上毫不掩饰地带上了宠爱表情,就好像在谈论他自己的小女儿一样,「我不希望她因为某些作为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也不希望你为此浪费人生。」
她在不得安歇的睡梦中辗转反侧想起沃尔森医生的话,心为之困倦已极,有谁又曾予她一丝一毫的祝福呢?神既已祸之,她亦何必希冀。
林逸站在苏家门口叩了几下,没听见门内的声响。尹嘉木的事情她后来才知晓,所做不过打通关节去给他收尸。少年的胸膛冰凉,一颗头颅叫子弹洞穿得面目全非,只得送到化人场去,还给莫忻一小坛骨灰。中间细由,已不必深究,她为之含辱负屈的种种努力,至此亦都付之东流。可恶人还是得她来做到底的,若不由她来心肠冰冷做人间冷眼客,这偌大一个摊子又由谁来收拾?
莫忻在医院躺了几日,幸得只是一时灵智闭塞,不是真疯了。醒来后见了尹嘉木的骨灰,林逸直怕她又要疯过去,她却是突然神志清明记起来腹中胎儿,并不再纠缠着林逸厮打吵闹,岂知当夜她便趁着夜色从医院翻窗逃走,自此失却踪迹了。
她该如何对苏钦尽述这其中曲折呢,她心中犯怯,就把抓住门环的手放下来。左右她是要走了的,说不得这许多,顾不得这许多了,她不过是来道个别,不为过吧。她想着又把门环抓在手中,轻轻叩了几下。
门应声而开,苏钦披了件夹袄立在门内,发髻轻绾,神情看来不甚灵光,像是堪堪睡醒来。见是林逸,便侧身放她进来,和林逸前后脚往屋内走去。按理说还没到宵禁时分,天光尚明亮,歇息嫌时辰太早,林逸见她除了神色略有倦惫,气色倒还好,就放下心来。
苏钦似乎是瞌睡未醒,走得很不经心,头不免一点一顿,进屋甫坐下,就露出一整片后颈来。林逸望见她一节节的颈椎骨,在细瘦的后颈上支棱得厉害,她的心便一跳一跳,抽作一团。她略微侧低下头来,抿了抿发涩的上下唇,还是抿住了,只伸出手指在她后颈上点了点。
苏钦未受惊扰。她坐得很静,让林逸以为她几乎要裹着夹袄就这么睡着了。那也不错,能这么安安静静地一夜都看着她,她站一夜也无妨。她于是稍微把手掌张开,轻轻盖在她赤裸的后颈上,替她挡住寒意侵袭。苏钦的手不经意地绕过肩膀握住了她手。她看着她纤白手指搭落在她手背上,便有万千意梗在喉咙口,弯下身来将唇盖住了她手。
苏钦见林逸之前林卓事毕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肉又给变本加厉剐下去了,穿的还是以前的衣服,现下就显得大了,便拢一拢衣服起身来,「你吃过饭没有?」
林逸摇头摁着她坐下来。苏钦喜欢吃点心,林逸过来的时候也时有捎上一些,她于是很是熟门熟路地打开柜门把点心翻出来,连吃了几块下肚,听见苏钦道,「怎么饿成这样。」她闻言便拈了一块起来,递到苏钦嘴边,苏钦抬起头来望她的时候眼帘很重一般,在眼角晕下一层一层的胭脂色,林逸看得心中惊动,就听苏钦问她,「你今天晚上,到底是为何而来呢?」自然是向她辞行而来,她才疑心进门时候的话苏钦不曾听进心里去,苏钦就绞住她手指,上前搂住了她脖子。
苏钦衣服穿得单薄,夹袄底下就是里衣,可见得是匆匆披就去开的门,这倒不像她一贯行事。苏钦循着她眼神去处,便一眼看穿她想法,「这个时辰会来我这里的也就只有你了。」她这话倒有双关意似的,好像林逸每每踩着这个时辰上门,是故意要赖在这里过夜一样。
她上前去吻在林逸唇角,不待她开口,又去舔她翕动的上唇,不叫她出声。她之前起得急,头发绾得松,一动作下和乌黑夜色一样的发就都散作一处,粘腻进对面人脖颈里,就此张网,结发,她们两个何必假装呢?她咬住林逸柔润的下唇,低声问说,「林逸,你到底为什么来了?」
她把手探进林逸衣服里去,听到她鼻息里带上很小的喘息声。「你得好好吃饭」,她一点点去抚她后背,太瘦了,她想,要是再多给她点时间,她一定要好好喂林逸,把她养胖起来才好。林逸隔着衣服好容易捉住她手,她把苏钦手摁在心口,低下头去很下力气吻住她。在眉睫相接的咫尺之间,苏钦便瞥见了她目中泪意,「我得回去了。」
「后天早上。」
「知道了。」她把手从林逸手掌中抽出来环抱住了她,微张开唇放她进来,压住她喉咙里的哽咽声,否则她真害怕林逸下一秒就要泪眼汪汪地哭出声来,「你今晚上留下来吧,林逸。」
她竟是要这样一走了之,身后是怎样一个烂摊子啊——被子里热气涌动,苏合香在侧,林逸指背碰到苏钦指背,被苏钦轻轻握住了,方能勉强安下心来。她原来是不懂母亲的,一直到遵嘱送母亲回中国来,她都并不懂她。母亲何曾真正恨过父亲呢?她不过是把一辈子拆开来,给父亲余恨缠绵的一生,而给了福特医生爱意安稳的另一生。在母亲决定嫁给福特医生的前夜,她说不定已对未来的丈夫将一切和盘托出,而他亦悉心洞晓。他们是怎样深谙情事之人啊,一辈子的头和尾,哪能都那么好运气地让一个人占全了?
父亲是带着什么心情离开人世的,她再也无从知晓。父母亲相爱,相怨,相悔恨的一生,终于是化作这世上的两抔黄土了。太平湖畔,寒冬正隆,他们也早早不用感怀节气之伤,挂念春之将至了,她在坟头叩过了头,终于认清了父亲当年是怀着怎样的深情将一生心血交托给她。
可她是怎样辜负了他的托付——那年骑高马,耍长枪的纨绔少年,孤零零的,永远沉在了双阳镇的冰冷湖底。她怎么能教林默不怨恨她?林家的分崩离析,貌合神离,家业、前程都断送,她无法为自己脱罪。她伏在坟头一下下地叩首,对不起,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苏钦抚上她脸,扣住了她发抖的手指。她别过脸去,此刻不能去看苏钦,要再说到苏家的事,她有什么脸面对她?她什么都没做,她什么也做不了。苏钦挨在她肩头,林逸这样害怕辜负他人的期望,她从前竟如此疏于觉察,或者根本是她偶有觉察亦装作视而不见。
「小艾伯纳有个小小的墓碑。原本福特医生连一块墓碑也不打算帮他立。我甚至不知道他其实是男孩还是女孩,是不是会长一头卷发,会长得像母亲还是福特医生些。他死去的时候已经五个月大了」,林逸伸出自己的手,往虚空的夜色中,跟艾伯纳小小的手碰了一下拳头,你能原谅我吗?「我不明白自己那时为什么会那么恨他,我真的不明白,我竟然会那么恨他,我是疯了吗?」
酗酒,逃学,夜不归宿,她有时在唐人街附近晃悠,若看到拖着辫子的中国人,会在白人们讶异的目光中加入对其拳打脚踢的行列。她把一切都归咎他人,怨天尤人,憎恨自己是个中国人,憎恨自己是个女孩,憎恨自己是母亲的女儿。她是怎样伤透了所有人的心,在他们对她寄予了那样的热情,希望和爱意之后,你们能原谅我吗?
苏钦从背后揽住她肩膀,止住她要挣扎抽身的意图,林逸是不是哭了,她不敢去问,她用唇拨开她后颈缭绕的头发,落在她耳背上。「林逸,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你还记得吗?」林逸闻言怔了一下,马上意会过来苏钦指的是她们在船上相见的那一次,「像个讨厌鬼吗?」
她想起林逸那时候的傲慢气,若不由林逸来主动开口/交谈,你跟她多搭一句话都嫌是在浪费她的口舌一样。「很漂亮」,被子里的热气蒸腾到脸上来,苏钦不由把口鼻略掩在被沿下,爱慕心生,到底很难说和皮相无关。林逸似乎并没有为这样的言语所动。这样的话想来她从小到大已听得耳朵生茧,她还是孩童时候,因常往蓑衣胡同跑,就已经靠一张脸在南锣鼓巷一带混吃混喝了。金玉一样的小人儿往哪个摊子跟前一站,便充作活色生香一块招牌。人们的称赞有时是真心的,有时是假意的,有时唯利是图,有时有所求乞,她早学会了再报之一笑。
「林逸」,她把手指从她耳后的发根沿着脊背滑下去,轻轻落在她尾骨上,又去舔咬她的耳廓,她把声气拉得很长,覆在她耳边上,「我并不期望你成为什么样的人,你为了我和苏家做的所有事,我很感激。」
她被她这样的一眼看穿。林逸背对着她,看不到她脸上的颜色表情,而心抽搐得厉害,弹之欲出。苏钦伸手去褪她的衣服,从她的脖颈,肩膀,后背,腰间,半亲半咬地舔舐而下。她从来是个胆小鬼,小时候因为受宠,不过心愿简单天真度日,及至日后种种,叫她将心事深埋,充作坚强,她也觉得辛苦。在苏家的门楣之下,她决心要违背父亲的嘱托,血海刀山,救人于生死,从此叫自己的手上牵系人命,满是鲜血。她怎么不怕,她怕得因此而瑟瑟发抖,颤栗不止。
林逸出生在四月,集合了节气的美色,她立在槐树下,在那样春寒迟迟未褪的四月凉夜里,也是浓荫四溅的,明洁,亮堂堂的春意。春山暖日,杨柳和风,只言片语,道尽长意。林逸笑起来还是船上初见的样子,漂亮得叫人一见难忘,但因认得了她,所以没有了轻慢神气。槐树的影子很重,连同浓稠黑夜,往她的肩膀压下来。银亮月色像一把出鞘薄剑,劈开这样风吹不动的夜,在她面前劈出一条路,便就此凝结住了,她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林逸从路那头走上来,她的手指在她眉间抚了抚,搂着她背脊轻拍道,「苏钦,别怕。」
她不知道她从哪一句话,哪个微不可见的神情窥见了她心中的惧怕,她缩着肩膀伏在她怀里,到底是哭了。
她小时候曾眼见屠夫杀牛,受了惊吓,吃下一口就吐出来一口。她那时躺在床上,饿得全无力气,便想起那头待宰牛犊,它是知道她在看它吧,故此对着她泪流不止。她看着它被开膛破肚,一地血红,而人们高声谈笑,合刀相庆,它至死都望向她,温顺,恭谨,不明世事,受尽委屈。
后来林逸抱着个瓷罐靠着她坐下来,她刚开始只是自顾自地吃,吃到一半放下勺子来,「我是顶爱吃肉的,人有其寿,兽有其时,总是要死的,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你心中怜悯,我觉得这样也像苏钦。」
她喜欢林逸这么安静说话的时候,即便她听得懵懂,无由心生黯然。林逸讲完了道理,便重新恢复了孩童本性,咧嘴笑说,「但你要把自己饿死了,我可是会很伤心的。」她说罢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张嘴」,对着她眉开眼笑,「这是我要吃的,你从我这里分,杀生如果会受责罚,也算我一个人的。小苏,别怕。」
身而为人,发肤毁伤很痛,心肝摧折甚苦,她也好林逸也罢,概莫能外,但接下来的路还是得有模有样地走下去啊。
她起身来,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服,握住林逸手贴在心口之上。月影幢幢,荫翳如盖,是这样眉动千花的苏钦。林逸看着她,她在苏钦面前,连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她捉住她的心,捉住她那犹疑不决的绮思绯念,她只想跟她说,好,无论她开口要什么,她都只想跟她说,好。
她伸手捏住她耳朵尖,「苏钦,我很抱歉」。苏钦侧过脸,一团温热可亲面孔便安稳贴在了林逸手心里,「还有呢?」
林逸就势将她放下来,摁住她肩膀去吻她,拿膝盖摩挲她的小腿骨,手掌往下抚去,抚上一片的潮热绵软,将她的手掌沾得湿漉漉的。她把手指衔进口中,苏钦窘得要去拍掉她手,她不等手收回去,就咬住了她手指,苏钦的整根手指头,便没入到一片湿软中。林逸卷着她的手指细细地舔,她要往回抽,她就追着往前,一进一出间突然叫苏钦晓得像是什么情状了。她蓦地开了窍,脸颊就被烧得透红,下腹之中情欲便汩汩涌动而出,贴住了林逸夹跪在她双腿间的膝盖,等林逸放开她手的时候,膝盖也就沾了一层薄亮水光。
林逸见状伏下身来,裹住她耳朵尖上的细绒,一点点地去用舌尖舔湿,舌尖卷动,就把身下人的气息从喉头吞落下去。她把湿软的唇贴在苏钦耳朵眼上。林逸,你是混账吗?她在心里笑了一声,谁说不是呢?她张开唇,让灼烫声气都滚到她耳朵里,「我爱你。」她在她整个人瑟缩起来之前,把手指旋进了她身体。
她埋下头,舌尖和手指一起动作起来,屏声静气地觉察手指和苏钦身体的贴合变化。下腹麻痒顺着骨头缝一直爬到天灵盖上,林逸动作一下,就拆掉她一节骨头一样,叫她连手指头尖也没法再动弹得。「林逸,我,我——」她扣住她肩背,指尖都陷进她皮肉里。她想让她怎样,还是不想让她怎样,她羞于启齿与她言。她脑子一阵阵地发起懵,分不清是她舌头还是手指在她身体里撩拨来去,让她百虫啃噬一般的痒,却在某一瞬有临渊之虞,只担心一闭上眼睛,便坠下去,这险境让她拼命张开了眼睛,去搂林逸的肩膀。
林逸手上动作便缓了下来,她探身上前拨一拨她汗湿流海,将手掌盖住她潮红脸颊。苏钦咬唇吁着气,潮红面颊上却现出了对未卜前途的畏惧神色,在方寸床笫之间,林逸头一次见到她长大成人的苏钦,一瞬间像起了她所认识的那个胆小心软的小丫头。「没事的」,她舔掉她眼眶涌现的湿气,手指再动作起来时低头唇齿相依地落在她唇上,「小苏」,她顶住她湿透的额头,把手指从指尖到指根,尽数送入她张合的甬道中,「别怕。」
从唇缝里漏出绵长而细弱的呻吟声,她在苏钦断续的气息中,隐约听到自己的名字。她以为她会开口留她,但终此一夜,苏钦终究什么也没说。
从正阳门乘车南下,在上海乘船到香港,至新加坡,经亚丁湾,过苏伊士,绕过地中海,驶进英吉利海峡,方能到达大不列颠的土地。苏钦看着林逸的半张脸包裹在围巾里,连带脖子上的吻痕也一并遮盖得严实。自此向南,天气逐渐和暖,林逸便不能再靠围巾遮掩了。不过没关系,这是一趟很长的旅程,长至她在中国的凡此种种,都有足够的时间一笔勾销。等她踏上英国土地的时候,就能将她身上这几年里的痕迹抹得干净,云雀将如同她数年前离开英国时一样,依旧如烈火的青云掠过天际,倾吐它的衷心。骄傲放肆,天真开怀,对艾格尼丝,一切都不曾真正改变。
她突然心生惧怕,车站里南来北往的熙熙攘攘里,她突然害怕把自己变成唯一的一道形影相吊。站台的风呼啸往来,苏钦微微抬头,天色青白而有霜色,蓦一眨眼,却见似有新染鹅黄在空气中浮浮沉沉起来,她把身体跌到眼前人的怀抱中,深觉温暖,眼眶又痒又涩的要落下泪来。
林逸抱紧了她肩膀,叫她的缄默不言折磨得心口痛楚,冥冥之中像有天意相授,苏钦是要离开她了。
「给我写信,给我回信,不要叫我失去你的音讯,答应我,答应我,求求你。」她拼命搂抱住她,将手指都扣进她发中,打颤的牙关,不能止歇。她在拥挤车厢里将手盖住眼睛,不能隔窗去看苏钦,看着她越来越依稀,终于变成了人潮之中无法相辨的一个黑影。她便如此这样一直盖住眼睛,让湿漉漉的指尖在脸上贴成此后许久,都经久不去的一个湿凉的印子,一直驶出了北京地界,驶向曾给予她勇气和希望之地,亦驶向她情路未卜的前程。
纪渊到底是死在了从华清馆回家的路上,对世人而言便平白少了许多香艳的下饭料。那是个雷雨交加的夜,白亮亮的闪电咔嚓咔嚓响彻了一整个晚上,没有人跟着他,也没有人扶起他。这个三十年里一直活得干净清白的古玩商人,便就此倒在乌糟糟的泥水里,再也没有起来。很难晓得他在最后那夜一气吞下的芙蓉膏,究竟是因为他的烟痛犯得太厉害,叫他失去了理智,还是他根本想在那一夜做个了断。
林默哆哆嗦嗦接过来徐锡川递给他的芙蓉膏,眼睛在黑暗里亮堂了一下,又倏地暗了下去,哆哆嗦嗦把裕隆斋的地契房契交给他。林家人终于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还予他,虽然迟了许多年,「拆了吧」,他在月明星疏的夜里,仰头望着裕隆斋已泛旧的招牌,对着空无一人的夜色说。
自上海与只身沿长江往上游去的苏钦告别后,跨洋航船已波澜不惊地行驶了数日,早餐时沃尔森如往常一样地将报纸搁在桌上摊开,「据上海电云,前晚上海沪宁铁道车站忽有开枪击人之警报,人心惶惶......」他最终没能说服苏钦跟他一同去加拿大,他多少为此觉得遗憾。
「所发三枪其一伤宋教仁君,即时送入医院验明该弹丸……凶犯由现场遁逃,未经拿获云云。」凌锦边嗑瓜子儿边把瓜子皮吐在手边的报纸上,不一会儿就积起了一小堆来。她伸伸脚尖,将地上德国人送来的请帖踢远些,瓜子皮覆盖下的方块内,印着不起眼的寥寥数语,「安庆号长江遇险,没于撑天滩。船只倾覆,所载四百余人,伤者逾百,不知所踪者近百。情状甚怖,惨绝人寰,悲哭嚎啕声令天地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