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静水微澜
莫忻跟着男子,扛着苏钦的药箱匆匆赶到林逸住处来。苏钦关门独个儿进了屋,也不说什么,铁着脸上前道,「把外面的袄子脱下来吧,我帮你看看。」
林逸还是不应她,也不动弹。
苏钦直接扯了她未受伤的左手带了她身子起来,「我还以为你这十年好歹长进了些,没想到还是一个样儿的。」
林逸听她话有讥讽,着恼正要反驳,苏钦却转而温言,贴身上来搂了她头在怀里说,
「总还是这样,你这个倔强的家伙,就不知道这样任性会让旁的人挂心么?」
苏钦顺顺她散开的头发,良久轻推开她肩膀。她话中满满的柔情,带着些娇嗔的责怪,二十一岁的林逸就活脱脱像个孩子一样被窘得脸红红的没了脾气来。
苏钦替她脱了外面的袄子,只剩了贴身的里衣来,小心翼翼地卷起右臂的袖子,眉不由陡的一皱,这一摔看来摔得着实狠,外袄的袖子虽然把落地的力道减了许多,手肘处还是难免被擦伤出血。看她上臂有些肿胀,稍微弯曲按压仔细检查后,幸而手臂没有摔断,只是骨头有些裂开,稍稍安下些心来。
「忍着点儿疼。」
苏钦用夹板和布带固定了她受伤的手臂,边包扎边瞅她,和那时一样,额上大滴大滴滚落的汗,明明看得出来是极疼的,却愣是死死咬了牙关决不吭一声出来,甚至还嘴角微微上挑地带了些许自若的笑。
林逸见苏钦看她,笑说,「这手也不是第一次受伤了,我都习惯了。」
「不是第一次?在英吉利也受过伤吗?」
「嗯。」
「也是骑马?」
林逸笑笑点头,苏钦长长叹口气,「你这样仗着年轻不爱惜自己身子,到了往后有得后悔的。」
边说边拿手巾擦净了伤口,又拿药酒给她擦手肘处受的皮外伤,微噘嘴,细细地吹了些凉气,去缓解她手上的疼痛。
「这些日子记着别沾水了。」
擦擦手起身来说,「刚刚几天会瘀血肿痛疼得比较厉害,我再开两幅散瘀止痛的方子。」
「两幅方子?」
苏钦点头,「一幅内服,一幅外敷,活血止痛,消肿生肌。」
林逸听苏钦给她开中药方子,皱皱眉头,倒没有如往与她争辩什么,只问说,「那外敷的药可以单独用的吗?可以的话就只用那一幅药吧。」
苏钦一顿,继而转念过来,「林逸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也怕这区区一幅药?」
「不是怕。只是我这伤也不是多重,药到当时才用,要不养成了依赖性子,就是想离也离不了了。」
苏钦听她狡辩,起了心要驳一驳她,「这次是运气,许不是很重,但却是旧疾,便要当了三分重症一般治才是。」
林逸不接话,只眉一挑,这是从小的习惯,苏钦早就摸透这性子,极熟悉这个表情动作,知道若不赶快打住她,又难免起一番争执。忙笑笑地退了一步,林逸也不坚持也退一步,便把这苗头无形化解了开去。
苏钦带了门出来,男子先在庭院内不安地来回踱着,看苏钦出来忙紧两步迎上前来,一脸关切地问说,「二小姐的伤可要紧么?」
「骨头裂开了,不妨事,只是要安安生生地呆着休养个十天半月。」
男子脸色稍缓,苏钦这才不好意思说,「适才事情紧迫失礼了,还请问这位爷是——」
男子开怀地笑笑,「老头子老了,隔了这么多年苏大小姐也不认得我了,苏大小姐小时候到裕隆斋去玩儿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您是——徐伯伯!」
徐锡川笑得更朗,看苏钦抓住他手毫无生疏的亲近。
「这么多年没见,苏大小姐也出落成大姑娘了。医术好,心好,模样也生得清秀漂亮。」
苏钦脸一红,「徐伯伯,您又来笑话我了。」
「可不是笑话,要不怎么凭地二小姐为了找苏大小姐整天挂怀,连英吉利也不回去了。」
林逸——苏钦心下一惊,原来她早要该回到英吉利去的吗?她却从来没有提及过的。
「总是还和小时一样,太任性了些。」
「这次回来二小姐可还变了许多。偶尔的像是小时任性脾气,也只对苏大小姐的事儿上心,从没见过她对人那样儿的。只念在这个面上,还请苏大小姐——」
徐锡川不自在地嘿嘿一笑,「二小姐不惯请人照顾,我一个糟老头子——」
苏钦明了他意思,点点头说,「我自会尽心去照顾她,我们两个打小一块儿长大,虽是异姓,论起情分,却可以比得上姐妹的,还请您宽宽心。」
徐锡川看苏钦这般聪颖明事,了然他心思,更应承得毫无拖曳,十二万分的感激。
「有苏大小姐在是最好不过的了,二小姐——看来也只听得进苏大小姐的话的。」
徐锡川安安心心地走后,苏钦招呼了莫忻过来,把方子交到她手上说,「也辛苦你一阵,到铺面上去抓几幅这药来就回去歇了吧。姐这几日要在这边住下,顾不上两头,你自个儿好好照顾自个儿。」
「姐——」莫新捏着方子皱着眉头,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听姐的话。」
苏钦替林逸敷了外药,锁门闭户进了屋来。她也不急着睡,怕骨头刚伤到头几天,瘀血不散难免疼痛,只在疼不过时好在林逸身边有个照应。林逸直直躺在床上,手被夹板固定了翻身辗转也不得,白天里出去,后来又摔伤了手,一天下来身上出了不少汗,粘着里衣又难受非常,她一向喜欢清爽干净,不由五心烦躁,左右横竖的怎么也睡不着。
苏钦看她面上一层烦闷,「身子哪儿不舒服么?」
林逸含含糊糊嗯一声,却不多搭腔。
苏钦心细,靠在床沿边追着问她说,「怎么了这是?」
林逸紧紧唇,「身上难受——我想洗澡,苏钦。」
苏钦禁不住失笑,「我当是什么——」
「只是——只是——」
林逸别了头,什么极难启齿的半天闷闷不作声。
「怎么——」苏钦转眼会意,「我来帮忙就是。」说着上来掀她的被子解她衣服。
「苏钦!」
林逸急急地叫出声,脸登的红了大半。
「你小时候受了伤,哪一次不是我替你抹的药?你又哪一次不是趁机蹭在苏家和我一块儿睡了?」苏钦看她慌张脸红样子,抿唇笑笑调侃她说。
林逸早年离开中国,母亲管教也严,上中学时便开始自立,衣食住行的事情从来没有教人帮过忙的,对自己的身体自然避讳。和苏钦从小一处玩大,虽然说是这样说,那时毕竟是孩子不懂事。女孩儿长大后,难免都又长了心思,虽然都是女孩,身体间却也相互避嫌起来,即使是苏钦。
苏钦亦然,口中说得轻松,心下也不免有些害羞慌张。
林逸扭捏着避让,苏钦这时看她,平日里相争时唇枪舌剑的凌厉,对人冷淡时眉宇间刺人的锐气,处事的游刃,相与的傲然,俱都不见得毫无影踪,只剩个薄红着脸扭捏,甚至有些孩子气的林逸来。
「不要闹了,林逸,再闹今儿晚上就甭想睡了。」
林逸拗不过她,这才松口。林逸遮着掩着脱了衣服,苏钦打了热水浸她半个身子在浴盆里,小心地不让她受伤的右臂沾水,拿簪子把她散开头发松松地挽起一个发髻,露出颈背来。拿毛巾擦到她颈脖处,看到后颈一处浅浅淡褐色伤痕,仔细瞅瞅似乎竟然是牙印的。不住好奇问说,「这又是招了谁的后果?」
她手在那牙印处轻轻摩挲,林逸知道她指的什么,惊诧地反道,「苏钦,你可不能赖账。」
「我赖什么账了?」
「这可不是苏钦你五岁那年咬的吗?」
「再瞎说我可不理你了!」苏钦起身来,佯怒地着了力把毛巾掷到她后颈上。
林逸佯的龇牙一咧,「我又怎么瞎说了?!可没见过苏钦这么粗暴对待病人的。」
苏钦咬咬唇,「对待有些人——就只能用粗暴的法子。」
「苏钦你真的不记得了?
还不是那对镯子。那时你见着了喜欢苏伯母给你拿着玩儿,我觉着很是好看就找你要过来看看。谁知你平日里都是大方不计较的,偏偏那对镯子死活不放手,我也强着去抢。大概冬天里衣服穿得厚实,别处没地方下口,你又大不过我力气,一急之下就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口。别看平时那么温顺的,下起口来可一点儿都不含糊。」
苏钦看她一脸正色,讲起来也一板一眼像是真的似的,可自己却全然丁点记忆也无。
「我不骗你,你不信便算了,只哪天苏沛回来你问问他就知道了。说来,这倒算我离开中国苏钦留给我的纪念。」
苏钦低头重新看那后颈上的牙印,只小小的,细碎的,的确像是孩子咬的。想来当时是的确咬得凶狠了,十几年过去居然都还有浅浅印迹的,怕是这辈子也终要跟随一生。
两个人闹了一阵,又提起这一段往事来,心中都亲近几分,先前隔阂不快的气氛也消散了大半。苏钦沉沉气,道,「林逸。」
「嗯?」
「我知道你生来争强好胜,那天去京郊,很是不服吧,一定在记恨着我为何三番两次地阻你。你却是跟自己斗的什么气?」
林逸没想到她又主动提起那天的事儿来,赌气说,「反正我总不是伤了右臂,索性便摔断了好了。」
「恒瑞是镶黄旗人,他堂堂一个满洲贵族,当着众人的面,你何必要撅他的面子,在人前扯下他脸皮来。何况,他少时从军,弓马骑射本就精善,你比他也不定真比得过。至于写字,你在英吉利这许多年怕是不用毛笔的吧。我前些日子看你写字,规正虽规正,但浓淡不均,轻重不一,恐怕还是用不惯吧。」
林逸一愣,没想到连平日里自己写字怎样这样的细小事情,她都看着默默存在心中。
「没想到苏钦这么多年,也懂得要逢迎他人了。」
苏钦颇无奈地笑,「如果当年苏家懂得稍稍逢迎他人一二,当年的事也或许还有转机的余地。」
林逸听到谈及她心中痛处,苏钦经历了那许多事后,对人对事的所秉所承,自然也更往迎合时局更开阔的路子上去,本没有错的。说来自己倒是久离中国,做事难免任性少思量了。
心中稍微有愧,只淡淡又说句,「反正你眼里,我总不如他的。」
苏钦听出她这句话说得最淡,但只怕才是真正最大的症结所在。怪不得自己怎么猜也猜不透,原来话中意思,竟是介意自己瞧她不起似的,心下反而宽慰了,笑开说。
「我说你较的什么劲儿?
恒瑞与苏家有恩,我与他不过几面之缘,碍着场面上便走一走。我也断不会因为他骑马比你快些,写字比你好些,就认定他比你强。人有所长有所短,怎可能样样占到?
我们小时一起长大,你最体恤我,我只把你当亲姐姐的,但只怕就算真有个姐姐,也还及不上些。恒瑞他就算再怎样文武皆通,人中龙凤,怎么可能比得过你我之间亲厚。我总还是——总还是亲近喜欢你些。」
这些话在心中其实已念了许久,只是每每要与她讲时,或是时间,或是场合,总是频频被截断。当下一气讲完,心中顿时舒畅快意许多,禁不住倾身上前环抱搂住林逸肩膀,
「与君初相识,原是故人归。我那两句本是写给你的,你看不出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