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十年踪迹十年心
船比原定日期迟了一周在阿伯丁靠岸的时候,林逸扶着舱门,终于还是翻江倒海地吐了。暮春的苏格兰天气尚冷,午后还有零星小雨洒下来,福特医生的助手雷克斯撑了一把大号的伞,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艾格尼丝是个高个子,瘦下去就老让他想起福特医生办公室的骨头架子。「艾格尼丝,你的脸色不大好」,漂洋过海的旅程怎么看都是受罪的,林逸勉强笑了笑,把伞柄往雷克斯半湿的肩膀方向挪过去,「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雷克斯叔叔。」
像是怕吵醒刚入睡的福特医生,她推开院门的声音很轻。院子里的郁金香在小雨后含珠带露地开起来。郁金香是母亲喜欢的花,她曾很希望林逸能像这种花一样,既强韧挺拔,又明艳端方。刚下手术台的福特医生背对着她,照旧躺在那把祖传的老藤椅中,习惯性地将左脚懒洋洋地搭在右脚上。
「艾格尼丝?」她觉得自己完全是用鼻音应了一声,「我回来了。」她说的英语里带一点苏格兰口音,又带一点中国口音,在中国的时候她总是在刻意矫正它们。但在开口一瞬间,这些,连同她在这个国家度过的整个少年时期,便轻而易举地重新回到了她的舌头和她的整个人生里。
一切都是老样子。她的房间在二楼,窗户靠南边,望出去有一片开阔的绿草如茵。房子的东边种满榉树,云雀藏身其中,那是种林逸看来长得和麻雀差不多的鸟。她努力不去想任何跟中国北方相关的物事,哪怕是麻雀。因为由着麻雀便想到杨树,便想到满城飞絮下,掩鼻而过的人群里有张不相宜的女孩儿笑脸。笑得不算开怀,抿着嘴,耷着肩,眼角眉梢的笑意从幼年的怯生生一点点长开,长成了笑意伶仃。她一路都在想着跟中国北方相关的一切物事,船在四季如火的新加坡停靠补给,她站在热意汹涌的甲板上,终于面对着回不去的大陆,面对着茫茫大洋嚎啕大哭。
从那之后她几乎就没吃下去多少东西,她船晕得厉害,不管吃什么下去,都要吐一大半出来。家里的晚饭是烧铁雀和蔬菜浇汁,让她的胃口好了一些,甚至还吃下了一整块的樱桃馅饼。福特医生与她隔桌相坐,多年以后仿佛曾经隔阂一朝消散。多数时候是她在说,说起她的父亲,她的兄弟,她的青梅和她的生意,她喝得有点醉,说到最后仰头靠在椅背上,这是个难得拨云见月的夜晚,她眨一眨微醺的醉眼,看着满天的星星,忍住满腔的泪。
她知道她回来了,她也知道她永远回不来了。福特医生是这样温和和善解人意,他不是她的父亲和朋友,却让她愿把一切心事都和盘托出。他甚至不会像科林那样问她,所以你爱上别人了吗?他只是在她最后跌跌撞撞爬上二楼的时候在背后轻声说,「去看看你的母亲吧,艾格尼丝。」「是的,我会的,当然。」她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含糊声音说,努力不让头重脚轻的自己跌倒在台阶上。
这是几个月来她睡得最长的一觉。也许是拜酒精所赐,也许是她着实该好好睡上一觉了,总之这是没有好梦,也没有噩梦的一夜,让人心满意足。
第二日是个雾蒙蒙的天气,在湿润的春天清晨再常见不过。母亲的墓地离教堂不远,大约有一英里的距离。虽然出门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下来,林逸还是套上了深筒的雨靴,决定步行前往。
墓碑打理得十分整洁漂亮,旁边是艾伯纳的,个头要小上一些,福特医生已经留下了边上的位置留给他自己。苏格兰医生在健壮之年从不讳言生死,就好像从伦敦搬家到阿伯丁一样稀疏平常。对他来说,人生就该如此简单纯粹,如同在地平线的这头能一眼望到海天相接的那一头,用心爱一个人,然后尽量做一个好人。而对她来说,这样的人生却像是谎话一样,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妈妈?这世间的雨又下起来,她跪坐在母亲和艾伯纳的墓碑前,捏住腰间的百吉结。
雨把天地的界限变得含混起来,就像墓地把生者和死者重新连接起来一样。加里无声无息地陪着林逸在秦怀瑾的墓前蹲下来。他印象里这位伯母实在算不上和蔼可亲,如果她一开始就能对艾格尼丝不那么严厉的话。「出了些紧急状况,詹姆斯的假期可能需要延后一个月」,艾格尼丝是个好心肠的姑娘,但难免优柔寡断——这对艾格尼丝而言未必是个坏消息。他用两根手指摩挲着口袋里詹姆斯和斯科特合照的边角,醉得不省人事的詹姆斯最后还是推开了斯科特。真是好样的。如果有个像斯科特那样的姑娘投怀送抱,换作是他可不会拒绝。
他在口袋里把照片揉成一团。在是詹姆斯的朋友之前,他首先是艾格尼丝的朋友。他们无话不谈,把酒言欢,因政见不合争论得面红耳赤,也合起伙儿来在小报上对地方官口诛笔伐,出入相友,守望相助,喜欢烫嘴的克里斯面包,热爱肉馅饼远胜过蜜饯饼。艾格尼丝将是他一生的挚友,他对此深信不疑。
「时间不多了,艾格尼丝。」他替她把伞撑起来,看到她因此在湿滑的草地上趔趄了一下,忙伸手扶住她,「要我说,比起那个,当务之急你需要找点儿活干。听我说,工作不能使你快乐,但能帮你不要胡思乱想。」
加里有一双始终笑意盎然的眼睛,无论顺境逆境,穷困潦倒抑或腰缠万贯,他虽不十分英俊,却因此而意外迷人。他不希望艾格尼丝就此陷入泥沼,于是盼望她至少不要那么快拒绝他。既然眼下不是解决詹姆斯问题的好时机,不如正视一下他们所生活这个时代的现状。
现状就跟白人至上主义和英格兰的天气一样,永远是让人沮丧的。艾格尼丝陷入情爱纠缠中的时间太久了,可能都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就算她「侥幸」受过高等教育,而又「侥幸」没有过早相夫教子,也很难找到一份和她的才干相匹配的工作。让艾格尼丝去给人呼来喝去地干杂活,谁能忍受这种事?想想艾格尼丝吧,熟识法律,能言善辩,有一副好心肠,还长了一张好面孔,只因为她是个女人,是个中国人。人生难道只能这样,从出生就注定了一生?他为此感到可耻,就像人们认为女人不应该有选举权,农民不该对贵族指手画脚,名门淑女甚至不应该在没有年长女性的陪同下单独出门一样。
「我们办了一份小报,主要为劳工服务。」「劳工」两个字从天生散漫,公子哥儿气质的加里嘴里说出来,瞬间也能变成一个时髦词儿。祈愿世界和平的公子哥儿显然把这个「劳工」的范围无限放大了。在上个月的争斗中,华人海员在港口刺伤了一名英国人,这个可怜的苦力大概至今仍在后悔为了一时鲁莽而赔上性命。但这不是最糟糕的。此事将港口区的海员矛盾几乎推到了近年来的顶峰,为了平息地方工会的怒火,业已压力重重的下议院正在考虑通过一项针对华人的种族隔离议案。
华人海员们几乎不会说英语,也缺乏与其他人群/交流的意愿,这就是加里花了数个星期企图跟他们沟通后的结论。在中国多年的生活经历让他明白,他可能永远也学不会和中国人套近乎的诀窍。他时常觉得难以想象,这些人竟从骨子里流淌着和艾格尼丝同样的血。「我们需要个精通法律的同事,能和工会和政府打交道,最好会说点外语,懂得怎么说服别人。」加里有点不好意思地挠着头,露出极其诚恳天真的表情,「所以你觉得怎么样,艾格尼丝?」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再说缺人手的不止你那儿。」福特医生的反对让加里大跌眼镜,他的印象里,医生几乎从不干涉艾格尼丝的任何决定。医生经营着一家小有规模的诊所,艾格尼丝从大学假期的时候就经常帮福特医生的忙,是个好帮手。
「得了吧医生」,加里在这点上表现得毫不示弱,「如果艾格尼丝想当医生,八年前她就不会进法学院了。」加里的眼睛越过眼前加了牛奶的凉茶,狡黠地看向福特医生,谁都知道你在打什么注意。找个安稳的工作,嫁人,生孩子,尽量过平静幸福的一生。从医生的立场,这将是他对艾格尼丝去世母亲最好的交代,加里也认为这无可厚非。
但其实所有人都能察觉到,事情正在悄然发生变化,以一种难以为人捉摸的,蜿蜒向前的态势。得益于从高中就开始的权利斗争,加之回到中国后有增无减的人事周旋,某种程度上来说,艾格尼丝很擅长和工会和政府打交道。加里非常高兴看到艾格尼丝展露出他所熟悉的模样,除了精通法律和会说外语之外,还有一点他其实羞于说出口,如果是个漂亮姑娘更好,不管是跟什么人打交道,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喜欢听漂亮姑娘讲话。艾格尼丝不单漂亮,聪明,也很勇敢,单从工作的需要来看,简直就是完美人选。
他惊讶于她的变化。当艾格尼丝还是个少女时,在对学校,以至于整个轻视华人学生制度的反抗中,她曾表现出令人至今难忘的难以驯服,而如今她显然更懂得在适当的时候取悦和顺从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和男人们。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换做别的时刻,他一定会对这个问题充满了兴趣。但现在肯定不是该对此表达兴趣的那个时刻。
与此同时,与政府打交道有多出乎加里意料的顺利,和中国人打交道就有多出乎他意料的艰难。英国人瞧不起中国人,虽然他们也同样瞧不起印度人,希腊人和意大利人,但中国人对这种歧视尤能忍气吞声,并视之为理所当然。同时在中国人内心里,也很难说他们看得上英国人,他们看不上所有异族人,就像男人看不起女人,年长者看不起年轻人,他们把他们那一套自我生存的法则放之四海而皆准,对这个世界的变化嗤之以鼻。
原本加里寄以希望,和他们同种同族的艾格尼丝至少能跟他们说上话,但这些中国人好像生就一副漠不关心和铁石心肠,既不关心同胞的性命,也不在意自己身而为人,是否受到公正的对待。比起这些,如果想让他们眉开眼笑,几张英镑会来得更容易些。
艾格尼丝并不心急,她在离中国城不远的街区住了下来。第三周中午的时候,她走进脏兮兮的中国餐馆里点了一份炒饭,慢条斯理地吃起来。艾格尼丝的饭吃得不紧不慢,还跟隔壁桌打起了招呼,看起来就好像他们是熟识已久的老友。加里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好吧,中国人做饭的功夫实在不赖,鸡蛋很嫩滑,小菜也很可口,但这些还不足以让加里完全无视餐馆糟糕的卫生条件。
艾格尼丝看起来吃得很香,饭桌是个神奇的地方,吃到半晌的时候,加里已经听到他们开始小心地抱怨起船长们的苛刻和地方官的轻视。英国人从不按说好的价钱结算工钱,中国船员在嘟囔的时候不时看向加里,加里聪明地闭紧了嘴,他那满脸天真气的善良面孔让劳工们相信他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贵族公子哥儿。
接下来要忙的事比想得还要多,奔走于工会和警察局,忙着动员劳工,每天要为小报写一篇评论,报纸的油印还得找赞助商,必要的集会被组织起来,人民需要煽动,让每一场演讲都显得动情又动人,艾格尼丝从前就展现出这份天赋。
这是今天最后一场演讲,也是人数最多的一场。「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加里察觉到这个时限让艾格尼丝发了一下抖,显然对此产生了误会。他连忙接着说,「一周后,如果下议院通过,议案就会被移交到上议院。」议案被移交到一群对华人更不友好的贵族手里意味着什么,艾格尼丝比他更清楚。
他后悔起自己的冒失。艾格尼丝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他最近忙得过了头,艾格尼丝又表现得太过从容不迫,让他没有意识到这根弦其实已经到了随时可断的地步。他得替她拧松些,而不是让这根弦被他的蠢话给彻底毁了。
「我该怎么做?加里?」艾格尼丝轻轻咬了一下下唇,她抬起她的黑眼睛,用受到惊吓一般的眼神望向他,这要命的瞬间让加里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
他想吻她。
这悸动让他头脑发晕,整个世界像是突然成了苍蝇堆,在他耳朵边排山倒海地嗡嗡作响。他在晕眩中隐约看到了一道萤光,这萤光让他深觉温暖,想起单纯无虑的少年时光。他曾经穷困潦倒,忍受人们的轻视欺辱;也试过一掷千金,享受众人的恭维奉承,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风光,也交过很多个女朋友。他懂得爱人是怎么一回事,艾格尼丝对他而言无疑是最特别的。
他握住艾格尼丝颤抖的手,萤光的光圈变大了,于是晕眩消失了。
「浸礼会还认为我应该捐一大笔钱给他们呢。艾格尼丝,你觉得你应该继承福特医生的诊所吗?」艾格尼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他笑了,「与其问自己该怎么做,不如问问你想要怎么做。」他把她的手放在她胸口,「问问你的心,圣灵的启示将会降临于此。」
他轻拍她的背,目送她踏上礼堂的台阶。与此同时,焦虑不安的福特医生终于下定决心,提笔写下了给沃尔森医生的信。同样的声音在他们脑中响起,去接受属于你的命运吧。以主耶稣基督之名,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