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无标题
第三十五章 一入紫禁
「虽说是要参考古今,博稽中外,却也无需各条各例都照搬仿效西方法律吧。」林逸展开志田钾太郎负责起草的部分《大清商律草案》道。
言及律法,林逸便是十二万分地认真,既没有平常度日的疏散冷淡,言辞也不闪烁含糊,想到什么便说了什么出来。
「志田先生的草案,依我对比考订,票据一编主要是仿自《海牙统一票据条例草案》吧。这草案在国际上仍在拟定中,尚未通过实行,目前中国的发展状况更是并无依托的基础。恕我直言,中国目下情势,票据律与海船律只能涂饰好看,并无一丝用处。」
「敢问林小姐有何见解?」
「我认为,以中国状况,商律暂时只用着力于普通商行为,公司律和商人的权义上即可。」
「然而我未曾听闻没有票据海船之商律。」
林逸看志田脸上少有不快,他是法律馆专聘的日本法学博士,因而也不欲与他争执,只善意地笑笑。志田的讲法本也不能算是错,只是个人意愿不同罢了。他的草订明显是以商法典来进行编纂,如此一来,所耗时间人力繁赘不说,在林逸看来也并无裨益。
自来以商律详尽完备著称的欧洲律法,最一开始商律的起源也不过是平日里所用甚多的商事交易惯例,以此为依托的基础而渐至发展。法律若不能立足现状为实务所用的话,和一纸堆赋词藻的华美空文有何异处?
之前的《钦定大清商律》为应一时之需,虽然结构体例上基本是参照英日等国法律,但还多有注重对中国传统商事习惯的采纳。虽说是简单粗糙了些,加以修正完备的话,大抵还是可用的。幸而听恒瑞言农工商部已在着手改定商律,此律虽不由法律馆来负责起草审核,但农工商部在采纳法律馆意见之上,又参考民间各地商会所编《商法调查案》,仍议定按着前商律的体例结构来改订新商律。
七月一过,清廷颁布《资政院院章》,于中央正式设立资政院,连同各省筹建已久,逐渐设立完善的各地咨议局,俨然便是建立起君主立宪下的地方议会和国家议会来,恒瑞以满洲世爵当选钦选议员,这时也渐渐开始考察选址,准备着手开办官督商营的丝厂。众皆欢喜,满怀着一腔热心指望着挽局势于危亡来。
林逸忙于修律之事,偶有到林家去,不温不火也没人再提苏林两家亲事。难得有空闲就到荣泰堂去帮苏钦的手,仍教苏钦英文,合着讲些天文数学,苏钦也督促着她习字多读些书,两人日渐更亲好起来。
林逸对恒瑞上次说的事本自淡忘,再过了些时日,宫中却果然传来懿旨召林逸觐见。林逸走前和苏钦说了这事,苏钦言声知晓,却并不如过去紧紧嘱咐惟恐她生出些什么事来。说无一丝挂心那是假话,但她深知林逸为人,纵然有些使性子也会分了时间场合,之前承泰事后,她亦有反省悔痛,此后与人再都秋毫无犯,聪敏如她,断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蹈覆辙。
既然惜着与她之间的相知,便也要信她。
「恭请皇太后圣安。」
林逸拉了裙摆,并不跪拜,只用西方的礼仪给隆裕请了安。
隆裕虽然对治国之策一窍不通,更是连史籍都没读过的,贵为太后世面却还见过不少,知道林逸用的是西方女子礼仪。知晓她是英国人,看她眉如悬犀,神色澄明,虽是第一次进宫,却是行止自若落落大方,既不惶恐,也不媚俗,脸上却也恭敬,着实与普通中国女子差了千分万分。若不是那一般的黄皮肤黑眼珠,直要以为是个西方女子。
隆裕看着在心中称许,她既存了要礼贤笼络的心,也就并不大计较林逸用的是何方礼仪,口出的是什么称谓。
隆裕问一句,林逸答一句,只严丝合缝地捡些场面上的话说,面对着这个在深宫中苦捱落寞了大半辈子的女人,林逸心中并无多大鄙夷或是耻笑,同而身为女子,她甚至在心底对她给予更多的是深深的同情,那被这金碧辉煌,飞檐琉瓦的紫禁城辖制一生的身躯和目光。无可否认,紫禁城的宏大超过了林逸的想象,大到她林逸若是没有人引着必定会迷失方向,然而它的城墙太高太厚,以至于穿越不了几千年的一道目光。与城外的人是,与城内的人亦是。
她也并不相信这个女人能成为中国施行宪政革新律法的后盾,一个被皇帝冷落了十数载,又在慈禧的强大威慑下掌着所谓后宫之主的名义,今朝终于见了天日透了亮光的女人,对于这样一个女人,林逸无一丝冀望。对于她这样一个区区小民所显示出的极大的仁泽和恩典,不过是拿她林逸作了幌子,徒有其表地粉饰一番罢了。中国的宪政,她从这些接触到的宗室觉罗身上,看不到任何希望。毕竟不是人人都如恒瑞一般,而或者恒瑞本身,根本就是个异数。
林逸捡些西方的事物给隆裕听,偶尔也夹杂些浅显易懂的政治理论和法律制度。隆裕面上看来倒是听得尽兴,不由留她在宫中多呆些时日。宫中礼数繁杂限制许多,依林逸的性子是一刻也不想多呆的,巴望着早些回去,但又不好驳太后的面子,总归是恭顺地再多呆些时日。
这日从太后处回来在屋子里闷得慌,四下随意走走到了宫中一处花园。虽然些假山池藻不甚开阔,但四处奇石罗布,佳木葱茏,亭台又多玲珑别致,疏密合度,可谓一步一景,翠翠隐隐中也自有精雕细琢意趣。而这时正近傍晚,烟笼间竟似有些起了氤氲雾气来。林逸正自怡然着,腿上被什么一撞,林逸低头,见是个三四岁的孩子,走路还跌撞,没头没脑地跑得急了,竟一头撞到她身上来。
林逸觉得有趣,不由弯身下来,这孩子穿了一身石青缎绣花袍褂的常服,一双青缎靴,头上没戴帽子,露出一径的小辫儿来,圆嘟嘟的粉脸大眼,十分可爱。孩子脸上挂着泪痕,见了林逸只哭着嚷道,「嬷嬷呢?嬷嬷在哪儿呢?」
林逸没见过这般光景,被他放声一哭,倒哭得慌了神,她也不知该怎样哄孩子,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掏了帕子出来给他擦眼泪,正擦着,近身才猛然瞧见他袍子上绣的是龙饰。
林逸一愣,她虽从没进过宫,却知道这绣龙袍子不是寻常人能穿的。凝眸仔细打量了这孩子一阵,顿神过来,疑惑惑地叫声,「皇上——」
孩子听了她话,拽了她手不依不饶地哭着,「阿哥不是皇帝,阿哥是午格,不是皇帝,就不是皇帝!」
林逸完全明白过来了,现在这个站在她面前哭着拽着,幼齿稚口地嚷着『阿哥是午格』的三岁孩子,正是当今中国的皇帝——宣统。心中一阵悲荒,又一阵心酸,蹲身下来拉过孩子的手。
小皇帝还在放声哭着,他进宫已经有半年了,然而在他的世界里,这个紫禁城仍然只是一座吓人的高墙巨笼,在他孩子的眼里,能叫做家的,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只有那个有太太,有阿玛,特别是有嬷嬷的地方。可是他们现在都不在了,阿玛不在,太太不在,嬷嬷也不在。为什么要把这个地方叫做家,为什么要叫那个不认识的女人为额娘,为什么阿玛见了自己要给自己下跪?
小皇帝哭得更大声,阿哥是午格!午格要回家!
「大胆!」
背后突然一喝,林逸回头,见是隆裕太后身边的太监总管小德张。小德张愣神,见是林逸,忙笑笑地说,「原来是林姑娘。」
林逸点点头起身来,小德张忙上去跪在小皇帝面前,手上拿了红绒结顶冠,小心翼翼给他戴在头上。
「万岁爷回殿了吧,可让奴才们好找。」
说着对着身边的几个太监一使眼色,众人上来,抱了小皇帝起来,一边拿吃食哄着挣扎不堪的孩子。
「我不回殿,我要回家——我要阿玛——」
「这是萨其马,皇上顶爱吃的。」
「我不要萨其马,我就要嬷嬷,嬷嬷啊——」
遥遥的一声嘶喊,久久回荡在宫阁游廊间,迟迟不肯散去。
林逸对着面前的景致,雾气不知什么时候匿迹了,不自觉间才觉得已是夏末秋初的交替时节,翠色依存,花红却早已寥落了。
一丝风也没起,这园中池水一片水平如镜,死水无澜。
又过了十几日,隆裕看林逸心思渐疏,一点都没有眷恋久留意思,也不好强留她,这日召她到跟前,就要放她出宫。
「你来宫里也好些日子了,想来也该有些念着家人,今儿个就出宫去吧。你虽然入了英国籍,骨子里却还算咱大清的子孙不是?做人可不能忘了本。人要忘了本,可就什么都不是了。」
林逸听太后摆了『国母』亦是长辈的口吻来教导她,只一派恭顺地唯唯诺诺应着就是,至于心口是否相一便在所不问了。
「我听闻京城里前门外前几个月新开了荣泰堂,这荣泰堂早在先帝的时候就素有声名,曾治好了京城里那一年的疫症,润贝勒也曾举荐其承办官药,却被断然拒开了。而今听说荣泰堂再开,管事儿的是年纪轻轻苏家的一个丫头,你可认识?」
林逸甫听到她说起『荣泰堂』三个字,背心就透了冷汗出来。原来只为了一片善心行医救人,却果真竟成了苏家绕不开的劫数吗?
林逸听她件件如数家珍地道来,慢条条一径的雍容态度,却明明是留意上心,否则也不会无端在林逸面前问了这话出来,林逸在秋初的凉爽天气里,额角顺着发梢淌下一缕汗来,竟是止也止不住。
不敢说谎话,老实应说,「我与苏家小姐,是自小玩大的朋友。」
隆裕似乎很满意她回答,继续道,「民间曾有传言,说苏家有一方能起死回生的宝药,你可知道是真是假?」
「依我所知,苏家确有一方奇药,但只能续命片刻而已。中药讲究对症而医,病症稍有不同,所用配制分量都会有所差异,所谓能通用起死回生的讲法,并不符合药理。起死回生一说,实属民间讹传夸大一辞。」
林逸尽了全力要开脱苏家这不实声名,她虽善于言词,却全无应付这种场合的经验,何况她本是个性子随意惯了出口没大遮拦的人。这一番话下来,每说一字,却都在脑中掂量思虑良久,生怕一字不慎招致什么无妄灾祸,当真是说得字字坎坷,句句惊心。
「况且,苏家小姐跟我说,这方药自庚子年后,已自她手中失传了,现今的荣泰堂,只为人看些普通杂症而已。」
林逸稍顿,尽量稳下气,编了这段话出来,使它听起来说得和之前的所有一般自然。
隆裕没吭声,没显出出信她还是不信,这让林逸心中十分的不安,明明觉得寒意沁骨,额上却又淌了汗下来。她知道她所谓的见识和阅历,在这个饱经世事风霜,一辈子纠缠在宫廷权位争夺中的女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隆裕最终没说了什么话来,只说,「想来那也是个招人疼的姑娘,什么时候我哪儿身子不爽了,也召她进宫来见见。」
「苏家小姐年纪尚轻,医术粗疏,及不上宫里的太医们一毫。也是不懂得许多规矩礼节的,进了宫来还怕搅扰了太后的清静。」
林逸有些慌了心神,以她的身份她可以有恃无恐,苏钦却不行,将苏钦召进宫来,她无法预料那将预示着什么。她见隆裕并不答话,也似乎再没有多搭理的心,心中纠缠,退了两步说,「林逸生在中国,小时亦长在中国,故土旧根,当不敢忘,谢太后教诲。」
隆裕脸上终于现了难得笑容来,示意她下去了。林逸松口气,面上一松,心中却沉甸甸的再也无法放下来。
跟着领路的太监行到宫门口,大门开阖间,便将她与那个世界隔离开来,恍然一梦般。苏钦,林逸,恒瑞,这牵制原来是无处不在的,稚嫩如自己还以为可以袖手旁观逃得脱。一轮紫日沿着高墙壁瓦顺爬而下,那些将落未落纠缠的耀目霞光,将高墙下每个人的卑微无力映照得一览无余。林逸狠狠甩甩手,这恼人的沉重压迫,终究是无论如何再释不开去。
P.S.午格是慈禧所赐的溥仪的乳名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07-2-21 21:00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