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林家大宅
林承业几乎是像个孩子一般甚至有些手忙脚乱的张罗着,脸上是不期而至的天大幸福。林逸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吃的用的,会不会和小时候还一样,还是到英国这许多年会对于这一切感到别扭不习惯,林承业不敢问,他只害怕一问她会硬邦邦的顶回,恼怒之下拂袖而去,从此不归。只兀自揣测着,用一个父亲全部的,放大镜下的尘埃般,虽本细微却宏博的心。
林逸在一旁看着这个男子,他出身官宦有足够光耀的家世,他多年不懈经营,在古玩行中有能令人称羡的显赫地位,他年少俊美,岁至中年仍目光炯炯精力充沛,他或者,也仍旧会有什么不足的失却吧。
被褥床盖,桌子椅凳,林承业乐此不疲的招呼着人进人出的忙碌着,不满意时还要上前亲力亲为。在六月天里被喜悦烧得有些微微泛红的脸,额角有细密的汗水渗出来,只无二的衬出那颗沸腾滚烫的父亲的心。
「我只多留一个星期而已。」
林逸三番两次想张口。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却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醉在其中的清梦般。终于只抬脚默默地走出小院去,望一眼京师的夜空,身后的门内还有依稀渐远不断的招呼声,合着桌椅瓢盆碰撞在一起或沉闷,或叮当的声响。
林逸的心中,竟没来由的一阵酸楚。
你比想象的心软呢,林逸。几乎是自嘲的在心底对自己说。
「逸儿!」
林承业不知什么时候到她身边,有些失态的稍用力一把抓住她衣袖。
林逸在灰暗的天色下隐隐皱眉头,却并没有挣脱开。
「我随便出来走走,透透气。」
林逸懂得,带些轻松口气安抚他说。
林承业的脸色果不其然缓和下来,然而缓和一瞬马上又陷入了深深的为难和踟蹰中。
「有——什么事情吗?」
林承业松开手,两只手掌不自在地交叠揉搓着,立时让人嗅出浓浓的紧张意味。
「我知道你不愿随我住回去,住在这小院中是委屈你了。」
这是真话,但也是打掩护的客套话吧,多年的英国生活林逸已经不习惯中国人这样拐弯抹角,欲擒故纵的说话方式。她不插话,仍一如既往淡淡的似笑非笑的眼神看他,等他这句话后真实想要表达的意图。
林承业被她瞅得竟不由畏缩,无谓地跺了几下脚,手拢在嘴边佯装咳嗽两声说,
「但你好歹,回去见见你姐姐和弟弟。说来你们姐妹也十年没见了,卓儿是在你走后出生的,你还未见过吧。」
姐弟?
林逸如恍然顿开般,此时经他一提醒,才好似惊然记起她林逸在这世上并非孤身一人,还有着同父异母的一对姐弟。
林卓林逸是没见过,林默倒多少有些印象。说来倒一点都不如她名字般温静缄口,只因为林承业极爱秦怀瑾而自然冷落林默母亲,对林逸又格外的疼宠非常,林默对于林逸,似乎从来只有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看不过眼来,当年总在林承业背后,耍些女孩儿家小气的手段伎俩刁难林逸。而因林承业并未正式婚娶林逸的母亲,林默当年没少拿此事来欺辱林逸,诋毁她母亲,更经常仗着姐姐的架式在林逸面前拿腔拿调,居高临下。
说是姐妹,真是好一对冤家姐妹。
林默嘲弄鄙薄的嘴脸还犹在眼前脑海,林逸想想就忍不住要皱眉恶心,她也确信这十年过去,也许已为人母的林默只会更加的恶俗令人生厌。
至于林卓,既然素未谋面,日后也终不会有交集,见与不见,也就不是什么关系大不了的事情了。
留下多一个星期本已非出本心的勉强,更别谈如此要求,以林逸脾性,真只想一口回绝了的好。
但林逸也终究不再是十年前那个会爬树翻墙,莽鲁得不知分寸的孩子。所讲的由着心性这种事情,怕是还要分场合分地点对不同的人,枉自的不知道收敛只会让人笑话稚气了。林逸可不想这样。她甚至有些要打赌心意的招显,扎扎实实的,十年后的艾格尼丝•福特,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林逸了。反正如所说,既然日后也终不会有什么交集,见见面也无妨。
稍思量下便点头一口应承了下来。
林承业一心的欢喜引着林逸回家。林逸心中想什么,林默和林卓面对着突然出现的林逸又会想些什么,他没有想。抑或者说,在与林逸重聚的欢心喜悦面前,他不愿去多想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林家的门庭显露, 在东四牌楼北面的钱粮胡同,是个大四合院。房间粗粗一看大致也有二十来间,除林承业外,所居的还有他的正室妻子夏氏,后娶的偏房二太太粱氏,林家的大小姐林默和她的丈夫纪渊,大少爷林卓。此外还有伙计下人林林总总,一个大宅院人丁兴旺,看来是繁碌热闹异常。
林默已出嫁,照理应当是搬出林府住到夫家去才是。只因纪渊因灾荒少小离家背井,孤身一人力单薄。当年林承业善心收留他在裕隆斋学徒,学门手艺也在林家混口饭吃,纪渊为人聪颖好学,讲话兜着打圆场的功夫也极好,渐渐深得林承业喜爱。林承业年纪渐大,虽还是掌柜,裕隆斋的普通生意大半已交给了纪渊来打理。
后来相处日久,纪渊与林默之间互生情愫,林承业自己本不是什么拘礼的人,并不太计较什么门户登对,便做事成全将林默下嫁给了纪渊。纪渊年轻,自立门户还尚早,林承业自然不舍林默搬出吃苦,因此最后权说才仍一同住在林家大宅中。
自林逸进门的一刻,便感到些异样不同的气氛来。林承业心好,世道不稳,林府中有不少伙计下人都是在林家待了十数年,对于十年前的事情虽然避讳不提,但十年后此番一眼看到林承业带回来个年轻女孩,竟与十年前的秦怀瑾模样是有十之八九分像的。院中一时的喧嚷戛然骤停下来,各人都只埋头默默走过,与林承业道一声「老爷好」,匆忙得像是要避开什么嫌隙一般。
林逸面上万年不变的淡淡笑容,心中亦是在笑,只这笑着笑着就笑出些无由的酸涩来。
该是受了下人的通知,林默已自屋内出来,如今的稳重老持自也不是十年前可比了,不会再像那时耍些小女儿家的可笑手段。或许面上带笑,心间藏刀,也无从表面上看出来。
秉了林家大小姐的气势,面上的淡定和那些一时无错惊慌的下人们形成了鲜明对比,上步来轻盈款款叫了声「爹」,细打量林逸两眼,径自拉着她手问说,「是林逸吗?」
脸上惊喜疼爱夹杂,眼角竟有些微微润湿起来,这面上露出的姐姐对妹妹的一片思念关爱,看得旁人也忍不住感慨落泪。
只林逸看她,眉梢粉黛,盘髻珠花,都只觉得惺惺的作态。倒不是林逸以小人之心去度之,只是从林默的眼眸中,林逸确定看不出任何一丝一毫的诚挚情意。那并不是一句关爱话语,一抹思念眼泪就可轻易掩盖住的。若真有诚挚情意,一个有力的握手和简短的拥抱,也可炽烈得烧烫人心。
林逸不甘示弱,上前一个毫不吝惜的拥抱,道,「我回来了,姐。」
林承业微微颔首,林逸和林默拉着手相互嘘问一番,絮叨些姐妹离别之情,各自滴水不漏,看去只好一对情意深切的姐妹。
林承业念着要带林逸再去见些人,两人好容易分开,林逸随在林承业身后,眼中暗暗笑得狡黠,与林默的第一回合,胜负不分。
林承业带她去见过夏氏和粱氏,两人都知道林承业这许多年真正深爱心念的,只秦怀瑾一人而已。夏氏早已看得通透,近年来吃斋念佛过得清心寡欲,早不问这世间繁芜事了,粱氏亦知自己所处,有儿相伴过得富足,林承业待她也不错,便也知足,两人对林逸虽都淡淡,但可看出并没有什么太大不满或是故意有存心刁难来。
林逸出门来,远远看到院子西南角一个身影晃过,只觉得模样极为熟悉亲近,想要招呼却懵懂懂一时叫不出名来。林承业见林逸一时失神,循着林逸目光看去,似乎看出她心思,大声招呼那人道,「师兄!」
林逸突地一时恍然,那人原是当年和林承业一同在裕隆斋学徒的徐锡川,他天资不及林承业,但为人老成持重,做事又极认真尽心尽力,更为难得的宽厚温和,不喜欢与人计较争夺什么。当年师傅将裕隆斋留给林承业,他敬佩林承业看古玩的眼力,甘愿先来而居下。这许多年仍在裕隆斋中帮林承业的忙,这裕隆斋也有半个要算他的份。
徐锡川孤苦一人无妻儿子女,林承业素来敬重他为人,便将他留在林家如兄长般对待,人前人后从不避讳称一句「师兄」。但徐锡川不敢妄自尊大,对林承业的收留心存感激,在林家和一般的伙计一样,称老爷,太太,小姐,林承业拗不过他,日子久了也只好随他去了。
徐锡川刚回来进门并没见着林逸,此刻听得林承业招呼他,上前来一细瞅,看面前女孩的五官轮廓。当年秦怀瑾和林逸虽然不住在林家,只每逢年节过来一次。但林逸是孩子心性,年纪小时又并不懂得父母之间的事情,一个人住在外面闷得慌,倒是经常跑到林家来的。后来因为林默欺辱和有些伙计下人的冷眼嘲讽,林逸渐渐知晓一些事情,去林家便去得少了,但仍是喜欢经常来裕隆斋玩耍。
时光荏苒十年,足够将一个孩子的样貌完全改变。但林逸长得太像她父母亲,一挑眉,一低首,仍然能看出浓浓她父母亲当年的风致来。徐锡川初时不敢乱认妄叫,此刻看林承业神情,知道真的是十年前那个孩子回来了。心中一动,眼里几乎一时要溅出泪来,手稍颤微的拉住林逸的手,直直的叫了一句,「二小姐。」
徐锡川比林承业年纪还要大些,林逸小时像林承业,是个直爽又有些乖戾的孩子,又因身份所处在林家难免尴尬,只徐锡川待她慈爱温厚异常是不输林承业的,林逸也喜欢亲近他,和他玩笑他从来不介意。
林逸这个人极记仇,也极念恩。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都真真切切的鲜活起来,眼角也忍不住湿成一片,如十年前那个稚生稚气的孩子叫一声,「川伯伯。」
徐锡川拉住她手不住点头,话却连囫囵一句也说不完整了,忙抬袖擦擦眼角说,「人老了忍不住容易感怀过往,二小姐甭见笑。」
林逸一个劲儿的摇头,回身对林承业说,「我想和川伯伯出去走走。」
林逸自回到京师后,除了科林,还从未对任何一个人表现出如此主动的亲近来,即使是与她有血脉牵连的父亲和姐姐。而依林逸的本心,她一早就打定决心并不给自己与这和过往相干的人再有任何可能牵连的机会。
然而她对自己失信了,这失信比起强打的决意来讲,是真真的情不自禁。
亏欠的总是要还的,当年的过错在那个孩子心中留下的阴影,从不奢望她能无视的迈过。虽然早知,林承业看着林逸搀着徐锡川出门走远的背影,心中还是突然如此的怆然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