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私心各怀
正在说话间,却是又传来叩门声,莫忻连忙去开门,门外来人,却是林逸。莫忻也不知怎的,本来便是恒瑞在此间也没有什么好避讳,但就是不自在地露了尴尬脸色。也不知是因为怕让林逸撞见了苏钦与恒瑞的相投,还是怕林逸兀然地闯进来坏了这份相投。
「忻子,是谁来了?」
苏钦迎出门来,一眼看见林逸,也愣了一下。林逸正奇怪,过眼便看见随着苏钦身后出来的恒瑞。
苏钦正自叫苦,素知林逸性子,生怕林逸说了什么任性话来。林逸却面上笑容,上前来对着恒瑞主动伸出手来,「你好,我是苏钦的远房表姐,林逸。」
恒瑞看她语气用的都是西洋礼仪,也上前去伸出手来,「你好,在下恒瑞。」
苏钦暗暗看恒瑞脸上表情,看得出来他虽没说什么,但却心中疑惑,不过半日,苏家不知从哪里接连冒出了这许多以前从未见过的堂妹表姐的。
苏钦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过一想,林逸名份上可算是苏家未过门的媳妇儿,妄称一句表姐,辈分上却是不错的。干脆将错就错,把恒瑞向林逸介绍一番。
恒瑞此时仔细观察林逸,初看一幅怠懒姿态,但一对轻清眉,却是疏爽之至,秀润之极,又看她虽似无心,但能坐止自如,问答随意,爽脱洒然是一点儿没有一般中国女子的惺惺扭捏拘泥。后来听苏钦说她是从英国留学归来,心中几分了然。再看时,就觉着她静静站在那里,笑得婉转,却有铺天盖地呼呼生风的莫名气势。这笑也不同,苏钦面上总是非笑而含笑,她却是似笑而非笑。恒瑞不由起了些交结之心,又觉得她态度冷冷的比水还要寡淡。
「抱歉,我不知你有客人在这里。我也没什么要紧事,今天就不打扰了。」
恒瑞忙道,「时候也不早了,我这就告辞了,多谢苏大小姐的款待。」
苏钦笑说,「我送送恒二爷。」
又转手推推林逸说,「你先坐会儿吧。」
苏钦送了恒瑞出门,又沿着道送了一阵直到胡同口,这才折返回来。一进门只看到莫忻在堂屋里收拾东西,不由问说,「林逸呢?」
莫忻撇撇嘴,「走了呗。反正前两天才吵过嘴的,姐姐何必又找气来着?」
「走了?」苏钦脸上淡淡有些失望。
莫忻扮个鬼脸,「在东厢房等着呢。」
「鬼丫头,没事编排你姐。」
苏钦说着,笑着去拧她。莫忻也笑着躲开,边躲边说,「姐,恒二爷这人不错。对姐姐——似乎也有那么点儿意思。」
苏钦一怔,她原当莫忻只是孩子的,哪里知道什么好与不好,男女之事,却没料到她鬼灵精的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正色说,
「恒二爷对苏家有恩,他人也着实好,我与他也还投契。
但他生在贵胄家,又多年留学东洋,见过的人品好样貌端,德才俱备的好女子不知多少。我这样的哪里入得了眼?不要再想岔了。」
苏钦说得坦荡直言,皆出于本心,对莫忻的话笑笑也不在意,自转到东厢房去了。只把莫忻一个人愣在原地,看着苏钦背影,嘴里嘟囔说,
「倒是我想岔了么?怕是姐姐不知道自己的好吧。」
林逸是与苏钦熟惯了的,苏钦送恒瑞出门后她就自去了东厢苏钦的房内。坐在屋内不由些心烦气闷,便去开窗,低眼不经意间却看到苏钦案上用镇纸压着的一叠纸,面上一张是用毛笔写的一句『与君初相识,原是故人归』。她心中『咯噔』一下,忍不住好奇地去翻看那一叠纸,翻了几十张,竟然写来写去俱是这一句。
林逸不懂得识字,只觉得这字写的和苏钦那人一样,温温软软,清秀干净。林逸看着心动,就偷偷抽了一张出来折好了藏在袖子里。刚藏好,门就开了,林逸心虚,忙背过案台若无其事地四处张望。苏钦上来笑说,「我这房间你已是看了无数遍的,还有什么那么好看?」
说着却瞟眼看案上的那叠纸,压在角上的镇纸似乎是变了方向的,不由心中一臊,忙匆匆地叠了压在旁边的医书下。
「苏钦和恒瑞,看来倒是投契得很。」
苏钦心中哭笑不得,「忻子刚才来编排过我,你又来?今儿个一个个都怎么了这是?」
林逸低头拨弄着衣上的盘扣,「忻子都看得出来吧,你与他是比与我还要相合的。」
苏钦哑然失语,男子和女子,本来——就是比不得的嘛。硬要比的话,她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个比法才好。
苏钦想到那时听恒瑞谈吐时一直纠结不清的心情,与他有多投契相合,有没有胜过不敢说,但至少——是不输给曾亲如姐妹的儿时玩伴林逸的。但这只是单讲这方面的相交而已,人与人相处,亲疏判定若只可这般简单那倒轻松了。想来这些日子和林逸间的摩擦争辩也未免太多了些,虽然总像隔着什么捅不破似的,虽然觉着时疏时近跟小时候的坦敞相对是有差的,虽然那样别扭着赌气着谁也不让谁半分,但是——
苏钦伸手去捏林逸的手,「林逸——」
林逸也不知这半天在想些什么,给她一捏一唤,像是突然回神了似的,笑笑地说,「算了算了,是我小气了,恒瑞这人也实在不错。
今天天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改天再聊吧。」
苏钦嗯一声,放开手让她去了。
林逸走在路上,就忍不住又把那张纸从袖子里抽出来展开看,看着念着,心中不知怎么的有些缭乱情绪来,理也理不清,顺也顺不好,但说也说不明白。只得又重新收回了袖中,胡乱乱跳过了这一段。
回到灯草胡同的家中,进门一愣,却见林承业坐在屋子里。这房子本是林承业原拿来藏商尊用的,林逸先想到只是暂住,门上的锁都并没有换掉。
林逸只一愣,想要问他为何到这边来,却不知该怎样称呼他,一时竟开不了口来。
「逸儿。」
林承业脸上欣欣然的带着笑,「师兄都与我说过了。」
林逸知道他说的是苏钦已经回来了和自己要在中国久住的事。林承业上次一病虽然没什么大碍,但病殃殃的一直也没见大好,卧床了许久。林逸虽然偶尔去看他,但大多是在晚上林承业已经吃药睡下后礼节性的停留片刻,捎些无关轻重冷暖的问候,所以林承业这两个多月来倒是没好好见上林逸的面几眼的。这些话都是徐锡川跟他说的,他听了后精神振奋不少,心里一高兴病也就好得快些。
「嗯。」
林逸不轻不缓地应一声,默默地站着,既没有留他下来吃饭的意思,也没有厌烦赶他走的意思,只这么不冷不热不吭声地站着。
林承业些许尴尬,说,「你还没吃吧。今儿个卓儿也回来了,不如——回家一起吃顿饭吧。」
林逸看他久病初愈,脸上少红润,还微微泛着青白色,十二月里冷,天地间极重的寒气,林逸屋子里人少,她又刚回来还没生起火,又显得格外天寒地冻来。
心里不知又怎么一软,想着既要久住和林家人这么形同陌路的视而不见也不是长久之计,也就答应了他和他一同回到林家去。
到了林家,屋子里的人围了一桌,只等林逸来开席上菜般。林逸挨林承业坐了,身边坐着林卓。林逸看他,虽然还是一幅大少爷吊儿郎当的不服管教样,与上次见相比,好歹安生许多。林承业上次昏迷中不知林逸和林卓已经见过面的,林家人都避讳着那时他二人讲的话没敢跟林承业提。林承业以为这是他姐弟初次见面,他深知林卓秉性,一直担心二人相见会水火不容来,因此也才刻意挑了一起吃顿团圆饭的时候缓缓气氛。
没想到林卓见了林逸,却是少有的一幅淡淡然的表情,虽不像林默看来那般亲近,但也没有故意要和她对着横着的意思。林承业稍微宽心,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吃顿饭,讲些场面上的话,摆些场面上的笑,各自存了心思。林逸吃完饭天色也晚了,便在林家后院罩楼中歇下。
纪渊带了门进房,「你这妹妹还真有本事,啥时候看过你爹对人这样的。」
「跟她娘一个样儿,年纪轻轻也是个心思深的。笑得多乖顺,说话多甜哪,哄得爹跟什么似的。」
纪渊听林默话中隐隐带刺儿,不由道,「她一个年轻女孩儿,也不知几时就走了,你倒跟她较个什么劲儿啊?」
「走?!」
林默细眉一挑,「我说你今儿个是傻了是怎么着?也被她哄得团团转的。她那有走的意思吗?还指不定存了什么心。」
裕隆斋的平常生意都交给了纪渊打理,他在古玩行中与人虚与周旋,虽年纪轻轻,平日里看来也是谦恭有礼,多得老古玩行人称赞。然而外人不知,纪渊在家中却通常都只唯唯诺诺一幅软弱好欺模样。实在是纪渊说来也始终不过寄身在林家檐下,从一开始就矮了林默半分,加上林默也是在外间温淑贤良,里间却是个骄横霸道的主儿,无论何事,纪渊大抵都是听林默的话的。
纪渊此时被她责骂,不由又气短了半截,听她话中有话,只软塌塌地说句,「怕是你多心了。」
林默冷冷哼一声,「你看着吧,今儿个是吃顿饭,住一夜,赶明儿马上就会搬到林家来住了。爹这两年身子越来越不好了,她回来得倒可真是时候呢。」
「她不是一直在英吉利过活吗?我看她也不喜欢这儿,你就不要担些无谓的心了。」
纪渊在心底对林逸并无恶意,他因为林默的关系和林卓本已不睦,虽知道林默心思,但并不想一定要与林逸作对,便说些话来兜着好意宽慰林默。
「你倒是挺帮衬着那丫头啊,净帮她说好话。裕隆斋在琉璃厂那也算是排得上名号吧,林家在这一带也算是深宅大户。她要是在英吉利呆得好好的干吗跑这儿来,以为说几句洋文就能唬人了?!你纪渊是傻子我林默不是。」
林默这些年,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情意她早已不奢望了,年纪长了心思深了,就只想着要把林家的基业都握在手里紧紧的,才能补偿林承业对她对她娘的亏欠般。林卓虽是林家的独苗,但一向不召林承业喜欢,把家业交到他手上只有败毁的份。眼看着纪渊在裕隆斋中一步步地扎稳,却凭空地杀出一个林逸来。林承业对她看来是比十年前还要疼爱的,林默只怕自己这许多年努力却因这个横刺出来的丫头化为泡影。
心中又翻上来儿时的嫉恨,新旧交织下,搅扰得她只觉得如芒刺在背,是揉碎在眼里的一粒沙子般忍不得半分。林逸就是她林默命中的煞星,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依然,绝不可能有相合的一天。
总该想个什么法子把那丫头赶出林家才好——
林默藏了心机,看天色晚了也不再与纪渊争辩,两人铺了被子睡了。
林承业反复了半夜睡不着,想着出屋来散散气,不自觉地踱到后院,却看见罩楼里的灯还依旧亮着。犹豫片刻,不由上前轻轻地敲门唤,「逸儿。」
这一声唤极轻,怕是惊扰了什么,但在四籁俱寂的半夜也足够清晰入耳了。灯没熄,门也良久的,丝毫没有动静。林承业浅叹口气,才要挪步子,门吱地开了,林逸披着衣,半散着头发站在门内,久久说一声,「进来吧。」
林承业和林逸面对面在桌子两头坐了,林逸倒了一杯茶过来。林承业接过,看她灯光摇曳下不甚明朗的脸,在半散的头发下显出白日里少有的柔顺意味来,眉眼嘴角的凌厉都淡下去,淡成了一抹远远看去烟水朦胧的水墨画。明知道那样的柔顺并不是对自己,林承业还是忍不住心下一酸,忙端起茶杯抿一口,压下心中泛起的万千涩然况味来。
「苏家的人还好么?」
「好——」
林逸眼望着窗外,心不在焉似答非答道。
「非常好,是真的好。」
狠狠地咬下两个接连的『好』字,突然转眼满脸铺张的仇怨,林承业瞟过她眼,无处可躲避的心慌。
「你最好一如既往的袖手旁观,不要去搅扰她安定平静的生活。」
林承业脸白如纸,看她已然言尽于此,亦无多留的意思,推开门退出。阖门一刻,楼内灯盏骤然熄灭。
这怨恨——怕是今生再无消减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