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翠镯缘续
离开了两年,她以为她此生再也不会归来的京师,一切还是那般熟络,街上洋车来往,人流如织不减繁华。
苏钦心中已有打算着落,便先到苏家的旧户去看一番。行到门口,却看见门墩上坐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抱着膝埋头到其间,穿着粗布的灰土衣裳,看来已是多日不换了,梳着犄角小辫,虽然还尚显齐整,却也明显是许多日子没打理了。
看样子也不像是普通的乞儿,这却是哪家孩子蹲在苏家门前?
苏钦当她是流落在外的遗孤或是与家人走散了,看她肩骨薄弱,心中许多不忍爱惜,正要上前去扶她起来好好问候一番,刚走到眼前,那孩子似乎知道有人过来了似的,抬头一看她,眸子清澈极亮,虽然样子落魄,仍掩不住的精灵狡黠。
女孩抬头见了她,脸上又惊又喜,顾不得抹掉突涌而出的眼泪,一把上来抱住她身子,带着哭腔叫说,「苏钦姐姐——」
苏钦抱着她,抚摸着她背脊细细安慰一阵,这才轻推开她半步,捧着她脸仔细看了半天说,「是莫忻吗?」
苏印当年迁家到京师来,在苏州老家仍有许多亲戚,每到年节时都必然会走动,只是苏家出事后,便再也没见过有亲戚自苏州来看过苏家人。世态炎凉,苏钦年幼已饱知人间冷暖。
眼前这孩子虽只是远方表亲,具体是哪一房哪一家的表妹苏钦到现在也没搞清楚过,但因为过往每逢年节回苏州时几乎是次次遇到的,比苏钦小了四岁,自小却就机灵古怪,聪明过人,在众多孩子中和苏钦玩得极好,所以苏钦对这个孩子印象颇深倒是真的。
「忻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莫忻脸上挂着泪,抽泣不停,话中仍带着哭腔说,「苏州老家豪雨成灾,年年歉收,家里人饿死的饿死,出走的出走,谁都顾不得谁了。我没得法子,只能来投靠苏钦姐姐,我在这儿已经等了三天了,我还以为——」
话到一半,莫忻心中委屈,忍不住又涌了不少眼泪出来。
如果是彼时的苏钦,自己都无人投靠心中无依。只是入川的一段旅程后,与陆净生不期的邂逅,一番恍若天开的话,重拾医道的救人性命。她心中已经打下牢牢桩子,有了确定的打算,这决定是从未有过的坚实,使那个原本懦弱而长久被泪水浸泡的身子,也透出些从未有过的韧劲儿来。
「别哭了,忻子。」
苏钦拿帕子出来擦她脸上的泪水,「咱们姐儿俩今后就相依为命了,我就是你亲姐姐,你就是我亲妹子,姐有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
话虽如此,苏钦的医术资历都尚没到家,莫忻也不过是个孩子,只姐妹俩的生活该怎么有个着落,日子不能靠言语吹捧出来,吃饭穿衣,人实打实的要过,着实让苏钦犯难了。
苏钦出外几年的飘荡早已散尽苏家微薄的资财,徒有四壁了。苏钦不愿意再住回苏家的老宅中,那儿毕竟有太多让人难过摧折人心的心痛记忆了,多呆一刻都只会把人无情地狠狠摔进那份过往的泥沼中。而苏钦希望的,使能够重新开始的属于她自己人生的生活。
而卖掉老宅亦是不可,何况这宅子有过血光之灾,人多图吉利,避讳着也不会去买。
除此之外,苏钦当真是一身清寡别无长物,连个能卖的能当的维持生计的物什都没有。
能卖的能当的——苏钦想到此处,突然脑中一荡,伸手摸入怀中,摸着那物攥得紧。真的有天要落拓到如此地步吗?苏钦心中暗暗嘲弄自己一阵,心中万般的难过不舍,但只片刻的犹豫,便下定决心来。
带着莫忻拐街到前门外的繁华处,进了一家门脸招显的当铺。迎面一字五六尺高的栏柜,头柜的站在里间神情倨傲的对人爱理不理。
苏钦也不多言声,取出怀中蓝绸包裹的翠镯递上柜去。头柜的一过眼,这翠镯是清做,翠玉冻色气好,颜色深而润,没有白点黑斑,行话叫『一口气儿』绿,是难得一见的好货色。
头柜的看得动心,面上却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拖长了调子不冷不热地说,「小姐这镯子,是当呢还是卖呢?」
「还请问当多少,卖多少?」
头柜看苏钦打扮样貌,生得清爽模样好,也看来是有心性的人,估摸着是哪家破落富户家的小姐,被逼得没法子,为生活所迫才万不得已把这样好的镯子拿来抵银子用,心里便琢磨着要压下价把这镯子收下来。但看苏钦也不是不识货的主儿,也不敢漫天的随意压价。
「当只当半,这镯子好归好,可惜不成对儿。撑破天不过三百两,卖的话便还有得商量。」
苏钦心下一思量,自己和莫忻要另觅地方居住,进学校,吃穿,日常拉拉杂杂的开支起来花钱也不是一般两般,但三百两也不是小数目了,平日还能做些活计补贴家用,省着一些也能过得去。虽说对于期到时是不是真能赎回来心中是一点没有底数,也不抱了多大冀望,终究还是不舍说,「当吧。」
头柜的指望着她卖掉这镯子,一次成了这号买卖。听她这般说心中便有些不快,也不能强求,只好写了当票说,「当期三月,月息三分,六天死当。」
苏钦听了只皱眉却没出声,莫忻在一旁早看不下去,大声道,
「你这是明摆着欺负人!」
按着老当铺的规矩,当期一般都是三十六个月,给人足够的时间来赎当。把当期压到三个月,摆明是喝人血吃人肉的压榨,拿着当价来强买。
头柜的也不生气,翻个白眼说,「世道这么乱,要是洋鬼子又打到京城来,保不定哪天大清朝就完了。赎要等到哪年哪月,这东西本来价高,一时也不好脱手,把它压在铺里可不是要被吃死。」
莫忻心中不甘,还要争些什么,苏钦在底下拉拉她手,对着头柜笑说,「三月便三月。」
苏钦当了镯子出当铺来,莫忻气还没消不由问她说,「姐,咱们怎么能由着人家欺负?」
苏钦无奈地笑,「那忻子你说,咱姐妹俩能怎样?走了东家到西家,你不在他这儿当,到别处也是一样情形。」
自己心中,又何尝不辛酸难过啊。苏家虽不算什么大户,但也过得安平富足,现今下却要当掉祖传的镯子,母亲的遗物来维持生计,苏家祖上若泉下有知,该要怎样责怪自己这个不肖子孙了。
苏钦拿了那银子,另觅了一处偏静的院子和莫忻两个人住着。把苏宅中的医药典籍都搬了过来,送莫忻进了学校,整日埋头在钻精医道中,日子自此平顺安定下来。
林逸自那日去到苏家老宅回来后,心中脑中竟总对此事念念不忘,忍不住凭着她印象,到京师中曾与苏家有过交往的店铺人家去打听,冀望着寻到一丝蛛丝马迹的线索。只是十年时间,在风雨飘摇的京师,历历在目的早已物是人非。
只这样,林逸一心记挂着苏家,自己没在意,在中国滞留的日子却不觉一拖再拖,远远过了她当初应承林承业的一周之期。其中原委,只有徐锡川知晓一二,看她每日劳劳碌碌,那些曾与苏家交好往来,受过许多恩惠的人亦没有过。他一生饱历风霜,阅人无数,看年轻的林逸如此,心中不由赞许宽慰。
林承业虽不知林逸为何在此停留,林逸和徐锡川也未和他提起,他只顾着高兴不来,也无心去管那是何原因,更不敢向林逸问起。虽说名义上是父女相认,林逸对他尊重客气着,却也冷冷的生分着。明明是一个胎模生出的女儿,或是愧欠,或是林逸故意筑起的厚厚冰墙阻隔,在外间谈吐有识,一身儒雅的林承业,到了林逸的面前便如矮了半个头,看着她时心中总如七上八下小心翼翼的应对着,捡些词句应对竟是比为商与人周旋还要难的。
一晃三个多月过去,这京师林逸几乎都走了个遍,从前有的没有记忆的不少地方也都踩熟了,她的心也由最初的躁动渐渐安平下来。天地之大人海茫茫,竟是想要再见她一面都是不得的了。早知如此,当初——当初就——
林逸揉揉额角,心中苦笑,当初事出突然的离开中国,根本不是自己的意愿也不是自己可以决意的呵。
如果自己真有心的话,这十年也不至绝情至此都未回来看过一眼。说到底,若不是猝然间知晓苏家如此远远超度自己预料的祸事,这心性恐怕也不至一时激起如此。说来这几个月不知疲备不问劳碌时日的奔走,回看时倒真是有些失态发狂了。
再讲回来,倒怕这十年磨砺,当初那个眉目清秀,娴定安静又特别性软的孩子,也被磨成了个堆在京师这块满眼假样的繁华如织里,唯唯诺诺,逆来顺受规从非常的女子。没有自己的心性意志,成为一桩摆放光鲜的男子的玩物附属。
与其看到那样的她,倒更不如不见了。
林逸心中如此种种百般说辞,甚至到后来恶毒起来,终究掩埋下仍然深切的心。
这回真的该是到了我回去的时候了。
林逸心中打定了主意,这天收拾好行装,生怕林承业知道后自己又一时心软走不脱,狠狠心写了一封信留给林承业,到裕隆斋去拜托徐锡川转交。
徐锡川知道她主意一定谁也拦不住,也不多劝,收了那封信长长叹一声,充着笑说,「二小姐还陪我老头子出去转悠几圈吧。」
林逸点点头。二人一路无话,行至前门一家大当货铺子前,徐锡川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大小姐前阵子说曾到这铺子里来看到一对坠子,喜欢非常,但当时没带够银子,大小姐又不是个喜欢赊账的人,便一时作罢。今天既然走到这儿来了,我身上也带了好些银两,便帮大小姐买了回去吧。」
林逸皱眉,想到林默这个人一向在林家自恃做大,爱支使人做这做那,林默虽不至对他说些下人的话,不担保不让他做些下人的事。徐锡川又是个宽厚的人,总觉着受林家恩惠,在林家谦恭非常。
林逸看不惯林默如此态度,想拦着徐锡川,转念又觉着不妥,还是叹口气放他去了。
当铺的头柜认得徐锡川,知道是琉璃厂赫赫有名的裕隆斋的二掌柜,也知道林家是有钱的主儿,忙叫了掌柜的出来小心翼翼的侍奉着,除了他要看的那对坠子外,也顺手拿了些『死当』的好货色来给他瞧。
林逸有意无意的看,突然眼神定定,死死地看住了柜面上那只清做无疵的翠镯。徐锡川看她模样,拿过眼来看说,「确实是好货色,二小姐喜欢吗?只可惜不成双儿。」
林逸不说话,从怀中缓缓摸出只一模一样的镯子来递到徐锡川面前,「我不识玉器,请川伯伯帮忙看看是一对吗?」
徐锡川拿过细细的看了一会说,「没错是一对儿。」
徐锡川和当铺的掌柜都只不可思议的奇怪了,这另一只镯子怎么会在林逸身上。只听林逸问,「请问拿这只镯子来当的是什么人?」
掌柜偏头看头柜,头柜细细地思量了半天说,「我估摸着记得好像是二十岁不到一个小姐,穿得齐整模样也倒清秀白净,今天是当期满的第一天,敢情是不会来赎了。」
林逸听他描述,每多一句心中只『嘣嘣』的跳得厉害,是她回来了么——她回来京师了么?!
林逸把那镯子拿在手中反反复复地看着,徐锡川不知其中细因,但想到一定有何原委,便作价三百五十两将那镯子买了下来。
林逸想到要回英国,本不想与人有任何人情恩惠欠下,但身上确实没有这么多钱,又不愿意将这镯子易手给他人,只好感激说,「多谢川伯伯,我会把钱还给您的。」
徐锡川摆手,「二小姐说的哪儿的话,用的钱是记在裕隆斋的账上,也便是用的你林家的钱,和我倒是没有干系,我可不敢接这样大大一个人情。」
正说着,门内突然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人,满脸大汗也来不及整理,只将银票往柜面上一摁说,「我姐的镯子呢?」
突然转眼看到林逸手上拿的正是那只镯子,伸手便去夺。
林逸笑笑,看眼前的女孩年少,也不计较她无礼,但既不知道她来历,自然有所防备的抓得紧,没给她夺去。
莫忻着恼,气冲冲道,「你这人怎么着,拿着人家的东西不肯还么?」
头柜的认得眼前的女孩正是三个月前和这镯子的主人一同来的女孩,便说,「这镯子当期已满即为死当,这位林家二小姐已经先行买下了。」
莫忻看林逸,抓了那银票过来往她怀里一塞说,「那便请这位小姐行行好,把镯子让给我。」
林逸笑,看她说的是打商量,这口气蛮横不讲理,倒像是自己理所当然欠了她一般。还是不和她计较发火,问说,「你刚才讲,这镯子是你姐姐的?」
莫忻点头,正在这时门内又进来一个比莫忻稍大,着着素衣的年轻女孩,来不及分辨眼前情境,手拉过莫忻说,「忻子,你做什么?」
莫忻指着林逸带气说,「姐,她买了咱的镯子还不肯让给我。」
苏钦听了莫忻这话,知道她是爽直的孩子心性为了自己,但如此蛮横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忙要向眼前人赔不是,正眼一看却愣住了,眼前的女子,分明就是自己在入川的航船上所遇到的人。
林逸看苏钦觉着眼熟,却愣是半天没有想起航船上的事来。与她来说,中国此行,遭遇的事都只偶然,邂逅的人都只过客,自然从没有真正的用心力去记住些什么。航船上的事,不过是偶然的意外出手而已,她并没有多记挂在心上。
正待细问,又慌慌张张跑过来一人,徐锡川认得是林家的伙计,忙招呼他过来。来人在徐锡川耳边耳语几句,徐锡川又与林逸轻声说了些什么。林逸脸色突变,收了那镯子在怀中,朗声笑道,「这镯子我买下了便是我的东西,小姐想要商量易手的话,自可以到琉璃厂的裕隆斋来找我林逸。」
「你——」
莫忻还要争什么,苏钦却一把拉住她手。林逸紧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没想到苏钦也正凝眸看她。
是她——
四目相对,那瞬的眉目婉转,碧空如洗,终于敲开了林逸丢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