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华倾<清末民初文>

第6章 人面不知何处去

林逸进了城,找家不起眼但看来干净清爽的小店住下,简单拾掇一下行装。看着天色尚早,便随便在城内晃悠。林逸离开京师已经十年了,离开那时她刚十一岁,已是能记事的年纪,此番再回来,街头巷尾,胡同里弄,虽说朦朦胧胧,但京师内大的布局格致也未大变,竟然也还有一二分印象,这点连林逸自己都始料未及。她总以为,离开这许多年,她甚至也刻意的去抹擦关于这里的那些记忆。但当再站在这里的时候,便有些什么不由得人的跳将出来,真真切切的历历在眼前,不由得你去分说去辩驳。


林逸皱眉揉揉额角,脑子有些乱,亦觉得有些聒噪的闹心。那时的十一岁女孩,对这个地方是怀着怎样的情意,又终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关于这一点,却是干干净净毫无记忆,再不能重回去感受一遍,即使那个人,是十年前的自己。


虽说庚子年间八国联军曾侵入京师,前门商业重地的大栅栏街,西河沿以南的廊坊头、二、三条街市皆化为瓦砾灰烬,时局动荡列强割据,傀儡之身的清王朝已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但自明永乐十九年来,这里有皇上的年岁已是487年。天子脚下,将相,富商,大贾云集,作为帝都的京师仍旧繁华未减,至少作为京师商业门脸的前门大街人来人往熙攘依旧,酒榭歌楼依旧。商铺林立中,偶尔夹杂一两处门前牌坊上挑面幌子的当铺,和着走街串巷的游商,剃头挑子货郎担,算命先生的铜点铿锵响,最最招人耳目,叮当好听的,是在赤头炎炎下手持『冰盏儿』卖果子干汤的。


林逸觉着新鲜,一路走一路看,不自觉天色已暗下去。她抬头看一眼踱着灿色金边的落红,默默的往回走去。回住处取那自英国一路而来视若珍宝的锦盒在怀里,就着渐渐落下的暮色往太平湖畔去。


『太平湖畔太平街,南谷春深葬夜来。人是倾城姓倾国,丁香花发一低徊。』


太平湖,在太平街极西内城西南隅角楼下,由城隅积潦潴为湖,本是护城河畔的一片湿洼地。高柳萦绕,峰峦叠嶂,是一风景幽绝之处。名曰太平湖,谁都愿得太平盛世永太平,心愿虽好,也是人心所向,只是放在当下未免显得讽刺了些。


林逸脚踏着湖岸软草,被这片水光潋滟,山色空濛微怔了眼。依稀记得儿时母亲并不常带她来,即使带她来了,此间花园假山,奇亭角楼颇多,林逸手脚不住,往往只是放任她去独自玩耍。如今细想来,自己竟从未问过甚至在意过常常独自立于太平湖畔的的母亲,心中所记挂的究竟是什么。若要说记得什么的话,只母亲那一抹映在暮辉中的眼神,深留着年幼的林逸所不能理解的缱绻依恋。


不自觉地走近才赫然发现湖畔立了一人,适才因为隔着远又被树影遮挡而没有留意到。林逸急忙回转身欲避开,湖畔之人已是发觉,避之不及了。


对方是大约四五十岁上下男子,大襟右衽的蓝衫马褂,白袜,缎子面的千层底鞋,脑后一条垂身而下,乌亮齐整的发辫。身材中等,脸型稍显瘦削,但目露精芒,熠熠生神,模子轮廓犹可推断出几十年前必定是年少俊美。


男子望向林逸,本只是下意识的一瞟,谁知一瞟之下脸上神色骤变,本来面上的一层儒气霎那溃散,眼滞失神的如呓语般,唇颤着启了又合,往复几次,终脱口唤道,


「怀瑾!」


林逸看他这失常举动,并不避开也不回应,只眼神定定的看他一时心智丧失的眼眶中,是否真可挖出这一声唤的真意和深意来。


男子如中了魔咒般,唤语一出,人也立时警醒了。自觉有些狼狈的稍整了仪容,见林逸就不躲避也不恼怒,不由又抬眼去细看她,分明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乍看之后再细瞅,眉目神韵和自己所唤之人也还是有着细微差别。念及往事,心中一阵喟叹,又一阵心酸,竟然忍不住要垂泪下来,忙转过身去抬袖掩面。


「先生莫不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


林逸主动与他搭讪,看似关心安慰,然而脸上表情却是冷冰一片。男子见林逸与他所念之人相貌极为相似,心中不由好感亲近,又见她年少,因而并不在意什么。


「的确是想到了,某位——故人。」


故人么?


林逸嘴角不为人察觉的一丝轻微上撇。


「小姐经常到此地来么?」


「没有,我是第一次来。不过如此引人胜景,倒是不虚来此一趟。」


男子点头,十分的赞同。


「此间的光景的确是十分好的。」


男子似乎来了兴致,手指远处说,


「那边一处槐园,风景甚好,天气晴朗时是相聚赏景的好去处。腊月的时候湖面上会结厚厚的冰,行走游览起来实在另有一番风致。」


男子好似是遇见了多年不见的老友,一一与她细数过往历历在目的种种情境,眉宇中不间地流出怀想之情。


林逸不打断,听他叨絮完,眉不簇神不动的淡淡说,「是么?只恐怕我日后没有机会再来此间了。」


林逸不理男子脸上惊诧惋惜神色,自顾自地像是对自己说,「我到此处来,只是完成先母的遗愿而已。」


「令堂的遗愿?」


「先母曾嘱托我,死后要将她葬在京师宣武门内的太平湖畔。」


「你母亲?!你母亲——」


林逸还是淡淡的笑,搂紧怀中抱着的锦盒,跨了千山万水,从一个大洋岸来到另一个大洋岸,迢迢不顾,母亲的心愿,她不懂得但唯有遵从。


「母亲,已经去世了。」


林逸不是不懂得哭泣,只是在遥遥的异国努力成长得刚强倔强的她,无人可见的那夜,早已把那些眼泪都流尽了。母亲处世有她自己的原则,当年离开中国,是出于对命运的不满和抗争,给那个男人一记响亮的耳光;对待生死的淡然由命,不是懦弱屈从,却是一种出世的超脱。这些,也都无异的同样深深潜移默化影响了林逸。


她现在站在这里,半是出于对生死有时,不可强求的看淡,半是断不愿将柔弱的眼泪洒在这片土地这个人前的倔强。


男子愣了愣,嘴张了张,终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又背手对着太平湖,一如起先的淡然,只眼中深不可名状的悲戚,充斥了他黑漆的眸。


水影涵楼斜阳下,斜阳半坠,醉醺人。


夜色初降,黝蓝的天上散落着星子几处。林逸遵照母命将母亲的骨灰埋葬在了太平湖畔,只为了这一件事,她不辞辛苦而来。英国是四面环海的岛国,一年四季阴雨连绵不休,与生长在四季分明,干燥异常的京师的母亲本是极不相合的。


许是受那天气长年累月的牵连,母亲自到了英国之后,身子里也积起越来越多的阴郁。染上湿寒之症不说,性子神情也合着日渐抑郁起来。她本是飒然爽脱的女子,否则当年也不会孤身一个年轻女子带着林逸远渡重洋到英国,做出这样的决定而更毫不犹疑的实践,骨子里是有着超脱于十年前那个时代的气魄,即使是放在十年后的今天讲来亦是。


但是她也终究被英国细细绵绵,没脾气的雨丝倾盖住了往日展眉的笑颜。纵然日子过得富足安逸,纵然她日后又再嫁待她情深意重的男子,她终于还是带着那一身散不开的阴郁早逝的去了。


林逸对这一切似乎都早有预料,以至于在她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人们所想的悲戚恸哭,在参加完母亲的葬礼以后以旁人看来超乎寻常的平静完成了她剩下的学业,而后顺利从UCL毕业。


或许对于母亲来说,不能定着的缺乏归属感,自离开中国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此生日后的漂泊,所以林逸才会千方百计的强迫自己去脱离那样一种融在血液里的,命中注定的窠臼,而不至于重蹈覆辙。


母亲再嫁了一个足够爱她的男子,也足够爱林逸。或者更应该说,那对林逸的与其说是一种爱,倒不如说是出于一个纯正的英国绅士所表现出来的彬彬有礼和足够的尊重。从以上对下的身份来说,更以林逸这样的身份来讲,这已经足够可贵了。


但那不代表林逸可以摆脱在那个家中的尴尬所处,她对他是同样的尊敬,却绝对谈不上任何形式的亲近,那种微妙的关系并不冰冷但却无异相当淡漠。林逸在她可以独立的选择自己生活的时候就开始了她的离家运动,她婉转拒绝了他希望她能够进入到布莱顿罗丁女子学校的善良考虑,从普通的公立中学一直到与阿伯丁的家相隔甚远的伦敦大学学院,她始终遵循的,她的母亲赞同,也努力将她导向的,成为一个独立、自尊、有自己见解的女性。


她的继父,阿伦&#8226;福特,正如他被赐予的名字一样,诚实刻苦,具有责任感,有效率而个性沉静,林逸毫不怀疑作为医生的他能够比自己更好的照料母亲。他让她接受良好的教育,给她大不列颠公民的身份,包括那个她比『林逸』这个名姓更感到熟悉亲切的名姓,艾格尼丝&#8226;福特,她选择跟随他的姓氏,除此之外不能表达自己对他深深诚恳的感激。


中国之行到此为止了。她该回到英国,吃抹黄油的樱桃饼和铁雀,喝克拉利酒,偶尔参加茶会,拿大不列颠的律师执照,和她的爱人结婚。


计划,本来应该是这样,林逸此刻却站在科林的面前哭笑不得。


「艾格尼丝!」


科林来中国一年多,显然对于此刻林逸出现在离英国如此遥远的异国他乡感到十二万分的惊奇。他简短而有力地握了一下林逸的手,随后亲热又不失礼仪的轻揽过林逸的肩膀将她让进屋来。


科林没有一般英国人的羞涩和拘谨,虽然仍然不会像美国人那样开朗直爽,容易攀谈结交。但总体来说,他是个热情的人,非常的善于也愿意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感情,尤其在林逸与他成为朋友之后,这点林逸非常喜欢。


「亲爱的艾格尼丝,你可没有提前告诉我说你会来中国。这种不经通知的突然造访,可不是一个英国淑女该有的行为。」


科林带些打趣揶揄的口气问她说。


林逸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拿拇指和食指小小比划说,「本来我只待一两天就回去,只是,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那么,可以的话,告诉我你来中国的目的。」


林逸顿了顿,「我遵照母亲的愿望,将她带回中国安葬。」


科林默默低首在胸口用手掌划一个十字,这位小伙子是一个虔诚的教徒。


「她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女士,上帝会保佑她。」


「会的。」


这是简短的仪式,并没有给两人这意外相逢的喜庆气氛带来太多的沉重影响。于是林逸开始向科林讲述她所遭遇到的『小小意外』。


「你是说,中国的官府以捉捕革命党人之名封锁了你所住的小店,并扣押了所有的行李物件?」


林逸点头,「我告诉他们,我是英国人,可这无济于事,我的护照和随身物品都被扣押我无法回到英国去。」


「使馆会出面解决这件事情,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愿这小小的意外并没有影响到你的任何心情。」


「当然。如果这是作为我怀着小小私心没有通知你的惩罚的话,我非常乐意接受。」


「不过至少还需要几天的时间。在那之前,作为这次中国之行附加的额外部分,请允许我当你的向导。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07-1-1 16:33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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