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华倾<清末民初文>

第164章 无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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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乱世


第七十六章 城头月落霜如雪

城头月落霜如雪。


出得宫门来,恒瑞抹了一手的汗珠子,一边却又怕冷一般将双手无端拢入袖中。自二十日下午武昌始乱的消息传回京师后,不到三日间汉阳、汉口又接连被克,武汉重地,三镇尽失。眼下朝廷正派萨镇冰协荫昌督率北洋两镇之师赴鄂平乱,屡战屡败的革命军——历来不过乌合之众尔。他心中念及于此,似乎稍觉宽慰,低头却挡不住目中忧愁。


今年京师的秋霜降得似乎比往年都早些啊。


他戎马出身,一张铜皮铁骨,今下竟是觉得有些发冷了,抬腿才欲快走几步,肩膀自背后突然被人重重一拍,「恒副都统留步!」转头一看,乃是内阁协理徐世昌,忙还以一礼,「徐大人。」


这个徐大人既是袁世凯的旧交,现如今又很得摄政王的赏识看重,在同僚之中是个左右逢源的玲珑人物。徐世昌呵呵一笑,做个请的手势。恒瑞顺意上轿到了徐府上,一顿看茶寒暄后,徐世昌方开口道,「恒副都统一直在苏州督办丝厂,此番如何北上回京来,莫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恒瑞抿一口茶摇头说,「我此番北上本是取道北京至山东筹办商务,哪知才到北京却听到武汉作乱的消息。」


徐世昌听到「筹办商务」一语,不由笑道,「恒大人如此人才——早年庚子山东镇压拳乱时便颇有功绩,北洋故人中无人不晓。现下国有大故,不当偏安东南一隅,宜早请调回京拱卫京畿方是啊。」


「徐大人此言万不敢当。」恒瑞这话方才听出徐世昌的弦外之音。他于德国学习军事时就与荫昌相识,后又一同随袁世凯赴山东佐赞军务,相处甚笃。此番回京正逢武汉闹事,荫昌南下前一力向摄政王保荐他,加之载沣素来倚重贵胄,不很信得过汉人,朝廷一道上谕就免去了他的侍郎衔,反将他擢升为苏州副都统,派去护卫江南一方重镇。


「北洋军中人才济济,我以久疏战阵之躯,承蒙天恩,妄居驻防苏州之重职,已是不胜惶惶,大人何以再言他?」


徐世昌久经宦海,人情精明在朝者无人能出其右,恒瑞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但却摸不到十拿九稳,「大人多虑。南下的两镇乃是北洋精锐,加之协战海军,以湖北一镇一协的军力,即便不可平乱于俄顷,也远不至有扼喉京畿之虞。」他话说到此间,稍顿又道,「若是袁宫保愿受湖广总督,亲临南下督战,北洋军定能势如破竹一日千里。」


徐世昌似是料到他会有此一言,笑道,「慰亭足疾未痊,步履维艰。况且辞谢一事,也实为体恤上意之举啊。」


恒瑞闻言皱了眉,再不做声。当初摄政王硬以袁世凯患有足疾为由令其回籍养疴,如今反手受制,只能说时局弄人,还是徐世昌道,「庆亲王着我明日至彰德。然我心中总是不安,摄政王对我等终是疑虑重重,恐不信我言。恒大人曾与慰亭共历生死,情深殊甚,既能劝服慰亭,亦能进言于今上——」


下人换了新沸的茶水上来,恒瑞静静摁下杯盖,指尖触到那一点滚烫温度,浑然不觉。


荫昌所领之军一路滞于孝感信阳,迟迟不肯援驰武汉,京中早已满是风闻。袁世凯既是瞧不上湖广总督,徐世昌此去彰德他必是要有一番更大「作状」,他二人过从甚密,徐回京后免不得引来载沣并良弼一帮少年亲贵的猜疑。恰逢恒瑞此番回京,被委以高职,他是孤家寡人一个,身为贵胄,其后却无党羽,为人笃实,又不喜好口舌缠斗,由他随行,回来后大可免掉一半迎头痛骂,这般合用的挡箭牌正可拿来顺水推舟。


恒瑞暗叹了一口气,翌日随徐世昌赴洹上。他近十年未见袁世凯,未料袁犹记得当年的相救之恩,现今虽权倾朝野,对待他仍旧很是亲热恳切。想当初他在袁世凯麾下时,不过二十二岁正当风华一青年,袁世凯也正值年壮,其后一路擢升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叱咤风光一时无两,如今再见,却已是两鬓斑白矣。他心中难免感伤,叹了一句,「宫保。」


「十年光阴弹指间啊。」袁世凯一生知人爱将,十年前就看出这个青年满将是块带兵的好料子,可惜终不能为己所用,多少觉得是件憾事,「平祥,我叫聘卿去请你,你怎么都不来见我一见?」


恒瑞不言语,只是起身整正襟帽,大揖到底道,「受国厚恩,原当披肝沥胆。而今时局艰危,我见宫保体健,便不该自称衰病。请宫保亲赴湖北督师。」


袁世凯知晓他不是个善于作伪之人,听他一席话大有指责之意,心中倒并不计较,只很是惋惜如此人才,正色危言道,「平祥焉能不知,摄政王恨不能将我诛之而后快。我如今手上无无一兵一卒可供自保,倘若离开洹上,不知道这颗项上人头还保得住否?」


「宫保言重了。宫保是国之重臣,朝廷怎会轻易诛戮——」


「老夫年事已迈,所求无多。」 袁世凯按下他话,「老夫——不过要朝廷开国会,组内阁,还我兵权,以保身家无虑。袁家世受国恩,老夫自应勉图报效。」


开国会,组内阁,还袁世凯兵权。此言带回京师,朝野耸动,这分明就是要挟朝廷,分明就是养寇自重,袁项城根本就是个不忠不义之人!


成也袁项城,败也袁项城。


京师已非久留之地,恒瑞深知苏州虽号称江南重镇,驻防却极弱,一笔提请江南提督张勋调陆军江防两营援苏后,立即拍马启程,星夜赶回苏州。


朔风卷地寒峭起,极目天涯,秋霜万里。可惜如此江山,如此江山——压得他眉头刺痛,只是如此江山怎堪辜负?!





顾大海这几日胃口极好。


他虽中了万分凶险一枪几乎死去,不过大难过后必有福祉。桑青不必说,苏钦和林逸两个最近也时常来看望他,就连一向冷面无双的叶二小姐也破天荒地对他态度轻柔。人生福分至此夫复何求,他自乐得成日吃睡消受美人恩。


自谭人凤、居正抵汉后,二十六日黎都督在阅马场设坛行革命誓师礼,整肃政府及三军,昭光复之大义,此后军心安定,民心亦然。革命军斗志昂扬,英勇无匹,二十七日进攻刘家庙首战告捷,二十八日又占刘家庙车站,将清军击溃至三道桥北。九月初一、初二、初三又有湖南、江西、陕西三省宣告独立,华夏大地,旌旗声动,革命情势,一日千里。


而在遥遥无人知晓的紫禁城内,摄政王正于一片朝堂叹息中在新的委任上谕上摁下了大清皇帝的朱印。


九月初六这日,一直行动迟缓懈滞的北洋军突然进攻发力,更兼前有指挥官张景良通敌,后有建威等降舰掉头反攻,革命军腹背受敌,节节失利,一路退败,汉口大智门失于敌手。


苏镗一家在初八的清晨随着整个武汉城在北洋军连天的炮轰声中骤然醒来。那时东边的云端薄青微现,透出一日云淡风轻之意,没人却能再往前多走一步。


租界的防御工事上架起了成排的机枪,将枪口对准了界外衣不蔽体血流遍地的中国民众。


苏镗眼疾手快,忙将苏林两个拉到一边,拦过一个正在阻止租界外受伤的中国民众涌入此间的安南巡捕,低声细语几句后,脸色灰暗地踉跄跑回到叶小冉等人身边来,递给叶小冉一个眼色,一边一个扣住了苏林二人往回走,「北洋军开始进攻了。」急匆匆走了十数步,脚下不曾停,喉咙里始才喷薄而出惊怒交加,「北洋军下令炮轰街市,火烧汉口!」


炮轰街市,火烧汉口?!


林逸浑浑噩噩,还一觉未醒,让叶小冉拖着欲西则西欲东则东。那一日的青天白日,林卓汗津津眉睫下的炯炯朗目都还尚在脸侧,眼前的满目死伤遍地瓦砾算是怎么一回事?!


炮声不绝,有一两枚落得极近,在人耳边炸开成火光冲天的哀哭悲嚎。苏镗感到身边的苏钦脚下顿住,心中一个大紧,忙捏住她手腕,「苏钦?」


苏钦没答话,低下头来步子走得很碎,踩碎一地的初上晨曦,碎到恍惚地裂天崩。崩出个口子来,跑过一整个庚子回城时的墙头风,母亲暖玉般的怀抱裹紧了她身子,一双混着药香的手遮到眼前来。


她却只是抖,抖得心疼得厉害,一头一背都是汗。


放下的帘幔遮得屋内光线一片温和安静,一缕头发滑到颈间,身后人擦擦她湿冷眼角,捏紧她冰凉凉的指尖。


「林逸」,她握住身后人的手,转过身子来,「药箱给我,我要出去。」


林逸表情明显为之一僵,一把跳下床去将药箱扔得远远的,「不准!」


「有许多人受伤了,我要出去。」


林逸置若罔闻,上前低头将她脸抱进怀里,捂住她耳朵,出口的话全做小孩胡闹,毫没道理,「你就全当看不到听不到,不要出去,不准出去!」


苏钦微微仰头,握住她两手。指节缠绵交错,厮摩里攥出细微的咯咯声。林逸给她又软又淡不言不语的神情瞧得眼睛火烧火燎的痛,只得在她身前半跪下来,头伏在她双腿之上,幽黑的发下如漆眸子闪烁不定,眉眼低顺,「中国革命,苏家有苏沛一个就够了。你能不能不要去搅这趟浑水?」


苏钦低眼正见她额头一块纱布包得极为平整漂亮。她因受伤,这些日子不出门时都不曾把头发束起来,一段莹白细长脖子掩在乌发里,人面如花,黛眉嫣然,又用了这般十二万分的细声恳求,就惹出苏钦冷清面上的暖意来。苏钦禁不住去抚她面颊,又去沿着摸她额头,一寸指尖一寸医心。


「救人伤病,是医者本分。」


「本分——如何才算得上本分?我不跟你讲道理,道理我讲不过你。你总是对的,你不要忘记了苏家——」


林逸抓紧她贴在面上的手,字句生吞活剥道,再下面的话她不曾出口已眼圈通红,「苏家——苏家世代为医,素性良善宽怀济世,结果怎样?」


结果身首异处,家破人亡。


可是——川穹桑枝骨碎补,黄芩生地青木香,她那一身洗脱了皮也洗不去一辈子的药草味儿,便是本分,人若失了本分,就什么也不是了。


叶小冉看到背着药箱下楼来的苏钦倒一点也不奇。苏钦扫了一圈没看到苏镗踪影,无心多言,匆匆背后一声绵长叹息却道,「德赛先生的医院里还有些西药,你下了死心尽要为些不相干的人劳心费力我也劝不过你。不过你可想清楚了,枪炮不长眼睛,出了租界,我和你七哥也保不了你。」


那身影并不见半刻迟疑,只是轻声细语道过谢便一脚越过了苏公馆的大门。叶小冉望着门口半晌,终于无可奈何道,「丁姐,熬些粥送些衣服到租界边上去吧,能用得上也是好的。」


衔街连巷,汉口市区的大火足足烧了大半天,将一方碧天映得尽目腥云。街市繁华一朝灰烬,铺成满面烟尘。苏钦静静跪坐在遍地呻吟的人群中,宛若那一年的京师疫症时她的母亲一般。


枪炮声一直未曾绝于耳畔,突有一发落得凶险,她才下意识抬手去遮,已是被人护着伏在地上,热浪夹着飞沙走砾掀地而过,混着满地瓦砾灰尘揉进她头发。不及爬起来,手心一暖,护着她的人边拉起她边拍掉后背襟袖的沙石,怕刚才落的不是炮弹般,一脸笑盈盈模样,「亲爱的小姐,我给你带了药过来。上药包扎我也在行,请不要拒绝我的帮助。」


白灼灼的日光下,那一副如镌眉眼之上,浮出的山温水暖笑容是有多相识多熟悉。她望着那人蹲身下去对着伸到面前来的手臂清理包扎,额角上的一方雪白被蹭得脏了,脸上静得半点声色也没有,悄无声息绽在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中。


北洋军的铁骑一点点踏过汉口市区,盈身的枪炮声中,却有那么一点安妥种在她心里,要一生一世般。





革命军兵败如潮。


九月十一日,袁世凯南下孝感视师。是夜,汉口失守。


连夜强渡汉水,汉口半月血战死伤惨重的革命军营帐中此刻正是一片愁云惨淡。一个青年背靠大树,搂着枪盘腿时不时在打瞌睡,黑黝黝的夜里偶然惊醒时一双眼睛仍是隐约有光。窸窸窣窣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靠近来,就被人一把扯住衣领子拖到一块背风的山坡,亲亲热热地搂住了脖子放倒在地上。


「你他妈有完没完,死也要做个风流鬼怎么着?」


林卓一把拍掉孟清行解他皮带的手,骂里是带着笑的,笑过眼帘低垂,叫树影投下大片阴翳,「我爹死了。」


他跪在地上给林逸端端正正磕过了三个响头,他这个不孝子,天打雷劈,这辈子不能再和林家有任何关系了。


林卓这两年苦吃了不少,被箍了十七个年头,皮娇肉嫩的大少爷一朝放到广阔天地中,又适逢风起云涌的年岁,这两年自由自在疯狠了,性子野得猴子一样,也才渐渐晓得亲疏之理。他如此这般对待林逸,正是因他愈加晓得这世上有人愿对你好是件多难得事情。


林承业死了,他知道自己该是伤心的,却不知道该是怎么个伤心法,这一场仗打得正合他心意,上阵只管抱着枪杀人,死了最好暴尸荒野。死了那么些人,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啊——他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死人,可他再怎么不要命却好端端的活着,狗娘养的一根头发也没少!


孟清行从怀中摸出一根卷烟来,那烟过江的时候受潮得厉害,他一巴掌碾上去在手心里揉烂了,就径直放在口中嚼碎咽下去。


他是个打小苦惯了的,活着只为挣口饭吃,到了哪里都是个争着要往上爬的角色。做青衣便要做一片园子里最好的,进了军队也是一个道理。否则在尽是武黄子弟又极讲排资论辈的军队里,轮不到他爬上左队副队官的位置。


死多容易,那么多人,都是人命,眨眼尸积成山。


林卓不是个没心肝的,因骤然间知道自己爹去了,心中五味不知该如何言说。孟清行坐下来一把搂住他肩膀,浓黑睫毛的暗影映在一张饱经人世冷暖的脸上,开口言生死,调子却是轻的,「人死了便死了,人生百年,死了也就这么一抔土二斤泥。人活着图个什么?活着就要图活着的乐趣,否则明儿一闭眼,转眼万事成灰。」


人活着图个什么呢?有饱饭吃着,能和喜欢的人在一块儿,就是最快活不过的事情了。明朝,明朝许是也就是那二斤泥,名字也不会被人晓得。于是活着一天,就不如索性将那快活事又是痛又是痛快地结结实实做一次。


孟清行末了一身淋漓,抬头望一眼白得发惨的朗天皓月,伏在林卓耳边轻声道,「我看武汉——八成是守不住了。」









新起的一部,头绪有点乱,最近手生写得也很别扭,请将就着看吧,聊胜于无。最近也在改前面的,恒瑞的设定是做了些许更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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