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青霜锁道马行踪
眼下赵三娘的枪口离普善法师的鼻尖不到两寸,黑洞洞的枪膛里味道呛人。丧子之痛,其情可悯,普善法师在僵持里悄无声息地拨弄佛珠时,枪口离她又近了半寸。十多天前她在回来的路上救起人的时候,那姑娘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的地方。幸好是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勉强能叫她一个同样骨瘦如柴的老尼背起来。否则等她回来叫人,姑娘等得她,大龙山上的野兽也等不得她了。
赵三娘的眼睛在众尼脸上锋利的刀一样剐过去,是要剐掉人脸上的皮肉,一直看到人心里去的看法。她的眼睛阴冷,每停下目光时,扣着扳机的手指就不自觉轻轻一阵抖动,赵前川站在后边看着,心想,后山的死让娘一夜之间显出她这个年纪原本该有的老相了。赵三娘的眼睛看过去一遍,又看过去一遍,普善法师捏佛珠的手势就快起来,谁也拿不准红了眼的赵三娘会不会在这夜失了性情,大开杀戒。莲觉寺里,几乎人人知道赵三娘要找的是谁,但又人人缄默地不置一词。用血洗一座庙的风险来救一个人的性命,是不是应当,是不是合算,佛家不会去掂量。
赵三娘放下了枪,与此同时哗啦啦的枪栓响起来,众人拔腿踩过弥勒殿,踩过大雄宝殿,踩过藏经楼,枪栓哗啦啦的响,而众佛宝相庄严。一片灰砖青瓦的后院,木槿树阔大的叶子在鱼贯而入的腾腾杀气下扑簌簌地响。有个小土匪脑子跟不上腿脚,腿脚跑得快,一间接着一间踢开房门,脑子却在想,二少当家能死在大少奶奶手上?不能啊——他不由又想起苏钦那对嫩生生的眼睛,长的脖子,白的额头,细的手指,越想越觉得不能。她不是那种能杀人的人,也杀不了二少当家这样蛮牛一样的人,二少当家就像戏文里唱的,力拔山兮气盖世。但小土匪的戏文向来只听一半,不知道力拔山兮的英雄并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身心不一地又踹开了一扇门,一梭子弹擦着头皮过去,立刻冒起一股焦肉的味道。他倏地瞪圆了眼,扳机扣动的千钧一发,枪口被人抬到了天上。枪响过后有阵格外的宁静,自宁静里走出了个婷婷的妞儿,青衣,粉面,柳眉,招子发亮,瞳仁几乎盖住了大半眼瞳。木槿树的叶子愈发扑簌簌地响起来,青叶,粉花,细蕊,人走到树下,仿佛愈百年的古树业已成精。
赵三娘不能当作没看见了,上前对何旅长的三太太道了个好。寨里的军师被赵前川拐了胳膊肘,立时心领神会,替赵三娘接下话,「三太太向来是上半月来寺里清修,什么时候改下半月了?」「关你屁事。」众人这才注意到房檐的影子下还站着一个人,人随着声音进到火光月色下来,怀里的枪也进了来,枪口泛着乌黑得发蓝的光,赵前川在心里赞道,好枪!
三太太在这里,官兵就不会太远,枪声大作后,怕是官兵已过了山门。「把人交——」砰!「哎哟!」喊话的人应声倒地,好枪法!赵前川接着赞道。开枪的人比枪高不了多少,用肩膀窝顶住了后坐力,抱着枪站在原地,一双混不吝的眼。
「三娘,我上山为清静,只有翠儿跟着。你们要上我这拿人,说清楚了是要拿翠儿,还是拿我?」
丫头,你跟我有隔世仇哩?赵三娘拿眼睛问她,她也用眼睛回她,谁说不是呢?何旅长盛宠之下,官兵比想得来的还快,一排整整齐齐的枪口对准了一帮短打的乌合之众,闪着与翠儿怀中同样簇新的幽光。小土匪的鼻子在节骨眼上有点痒,他把手指从扳机上撤下来,鼻子太痒了,他仰头,看见月光真亮啊——粉面,鹅黄蕊的木槿花朝他的眼睛落了下来。
第一声枪响起来之后,枪声就代替了人的怨气,在清净佛门下,哒哒哒,砰砰砰,发脾气地响成了一片。翠儿退到了檐廊下,仍旧抱着枪,女罗汉一样守着退入门的三太太。赵前川闪进门,身后人叫翠儿一枪放倒,「好枪法!」赵前川这次总算是赞出了声。他掩到门后,枪声一下稀落下来,背着灯,窗前的长乐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雪亮月光切过窗棂,又斜切过她肩膀,刀锋一样凌厉。苏钦的影子从长乐的影子下走了出来,是副小尼姑头脸。她站在长乐身边,素衣,素鞋,连脸也是寡净的,既瘦削,又无血色。赵前川道,「我还以为你跑到哪里去了?倒是再跑啊?」
小尼姑抬了头起来,眼睛又惊又惧,同时长出了能咬伤人的仇意。她以为在心里给自己挖一口深井,什么都埋在井底,假如埋得够深,哪怕有人投石问路进去,也风平浪静,也安然无虞。可老天在她这里从没有过菩萨心肠,从来都是一口獠牙,长着一张恶脸,掐着她脖子问她,你服不服?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她以为自己终于发出了这辈子最惊天动地的一声喊叫,但周遭的声息依旧波澜不惊地游走过去,风和水都平静,黄澄澄火焰投下的影儿,连颤也没颤一下,她才知道其实她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赵前川笑了,二十六岁的青衫书生脸上,露出土匪气的笑容。冯定武这下该正带着人踩平寨子,命不长矣的谢靖安,很难说她活一辈子为了什么,她爱得不深,恨也不长。青山脚下,但愿有一把荒草替她掩埋,她在敲棋子的时候说,这就是她觉得最好的死得其所了。
长乐这样的女人,何旅长也配消受?后山死得冤枉,他到死也压根儿没明白赵前川到底要什么,同样不明白的还有赵三娘。长乐说,土匪窝里未必就要出好汉,赵三娘是不能允的,他的矮个头,窄肩膀,他血液里的温吞和犹疑,他对长乐的另眼相看,都是不能允的。他赵前川要什么,怕是连他自己都还没想明白。但没关系,他从后窗翻出去,轻轻接住落地的长乐,余生很长,他可以慢慢去找,找一个愿意陪他找的人去找。
枪声停下来的时候,翠儿推开了门进来,她伸袖子抹一抹脸上的血渍,在翻出窗前回头看了一眼苏钦。快要燃尽的青荧灯下,小尼姑很清净地站着,青溜溜的头上旧伤初愈,在摇摇欲坠的光影下现出一道道新长出的,斑驳的皮肤颜色。她的心动了一下,小尼姑的手也随之伸了上来。
空洞洞的后窗外,向下望去是大龙山苍莽的层峦叠嶂,翠儿时不时要伸出长枪拦腰截住她,才不叫她一个步子踩进深崖里。那时普善法师替她剪掉头发,一池碧水把人的头脸映得鬓眉皆碧,在青丝缕缕坠地的间隙,她问普善法师,如何不苦?答曰,法无二乘,而人有愚顿。法师与她言佛缘,言慧根,她想,她是真愚顿。她在这世上,有太多余情残念,以何供奉佛祖?林间风动,更远处的枪声又响起来。走过的路很苦,很痛,但她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