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回首已重帏
与父亲的和解是从得知伊恩死讯的那一天起的。
在此之前,詹姆斯与勃朗特家族断绝往来已有十年之久,与在海军服役的伊恩的联系,几乎是他与这被冠以的姓氏唯一剩下的牵连。
身为勃朗特家小儿子的伊恩性情温柔,少言寡语,詹姆斯从不认为军营是个适合他的地方,就像从前老勃朗特对詹姆斯还寄予厚望时,从未想过将小儿子作为继承人来培养一样。和詹姆斯比起来,伊恩太腼腆了,如果不是出身在门庭显赫的勃朗特家族,在这样的家族里,尚武通常都被认为是子弟们应当贯彻的品性,他现在应该正在校园里度过他烂漫无忧的大学生活才对。
虽然巴尔干半岛打成一锅粥,阿加迪尔的阴云也尚未散去,对于欧洲大陆的剑拔弩张,大不列颠仍旧保持着她一贯克制而作壁上观的态度。因循而进的话,伊恩会在结束海军生涯后,带着他平平无奇倒也中规中矩的人生履历回到勃朗特家族。
然而永远不会再有这种可能了。名门子弟想要度过平凡无奇的人生,这样的想法本身可能就是一种肖想。伊恩在服役期的最后三个月,死于军中的霍乱。詹姆斯在最后一封信中还曾叮嘱他的小兄弟,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与他兄弟相称了。你要小心最近的霍乱。他后悔没有多告诫他几句,他在病得奄奄一息的间隙中,不知道死神在同一个时刻也盯上他的兄弟,要是他知道——他觉得他有很多要是,如果他抓住了其中的任何一个,便会有些截然不同的结果。他对自己做着这样的假设,目光从门把手往上移去,仿佛这样才能让他的良心好过一些。
这是他已阔别十年的家,如果还能称之为他的家的话。庄园里的常春藤长得过于茂盛了,显出疏于打理的迹象,把原本宽敞,可供数人并行的道路遮盖得狭窄荒僻。榉树也显露出病怏怏的模样,和他记忆里的挺拔高大相去甚远。这座老旧的庄园一直是老奥利弗在打理,他从詹姆斯的祖父继承这座宅子的时候就在勃朗特家做管家,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可以说刻板得略显呆头呆脑。他对于此间的一草一木,不夸张地说,远要比詹姆斯来得感情深厚。
老奥利弗是如何容许这样的破败存在的?这疑问在他于庭院中看到父亲和老奥利弗时便得到了完全的解答。和那些榉树一样,他们两个都衰老得太快了,完全不是詹姆斯印象里该有的样子。很难说谁看上去更老一些。老奥利弗推着父亲的轮椅,已经显得很吃力,每走几步路就要停下喘上一会儿气,而父亲,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他曾经因为在布尔战争中的骁勇表现为家族赢得荣耀,但被布尔人打碎的一侧膝盖骨,也终于随着他的日益衰老显出余威来。他不再骁勇,不再健康,不再盛气凌人,威风凛凛,以至于到了站立行走都需要假他人之手的地步。
他背上曾经被父亲手杖狠狠敲过的地方隐隐作痛。自从他步入庭院,无论是父亲或者老奥利弗一直都是背对着他,他们自顾自地随着轮椅慢慢向前挪动,严肃而一本正经地谈论着明天的天气,好像根本就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进来一样。但他们越是心有灵犀地无视他将草地摩擦出的沙沙声,就越是向他昭示他们还不是老到眼花耳背,不知道他已经在身后站了许久的地步。
他为了打破这僵局,首先走上前去。老奥利弗很快注意到了他的举动,不自觉就停了下来,詹姆斯示意他休息一下,将轮椅的把手接过来。他走得相当慢,以尽可能保持和老奥利弗一样的步调和频率。太阳已近落山,在云海里烧成一个橘红色的火球,地平线很齐整,看上去一望无垠,与云海相接,一直延绵至帝国的海岸线。这是日不落的帝国,落日颜色依旧鲜艳,然而已暮气初显。
「今天的天气还不错,不是吗?如果明天也不下雨,我们可以到湖边去钓鱼。」詹姆斯不确定父亲的这番话是否对他而讲,但他仍然回应道,「如果您有这个兴趣,我十分愿意做陪,只是我久已生疏,恐怕不能让您尽兴。」
老勃朗特以手杖点地站起身来,身姿依旧可见年轻英武,他的背脊笔直,让詹姆斯意识到刚才所见的佝偻老态只是他的错觉。老勃朗特饶有兴致地转身看向身后的长子,他比以前更加英武,如同每个与他同辈,经历了磨砺的小伙子应该有的样子,带着动心忍性的美德和一往无前的无畏心。
可惜伊恩不像他的哥哥。但那就是他的小儿子,温顺,沉默,从不骄横躁动,情感都深藏心底。老勃朗特虽然从未对他寄予厚望或格外宠爱,他也不能期望在人丁日渐稀薄的勃朗特家族里,子孙们个个儿都像詹姆斯一样。他甚至在内心深处承认,尽管他永不会对人言,伊恩是战功赫赫的勃朗特家族的另一面。他不该死于这么一场无妄的天灾,作为军人,这不值得人同情,更不值得人称道,这对伊恩难言公平,可上帝哪有那么多的公平赐予给人们?
好小伙子。他拍拍他的宽厚肩膀,面带微笑。只有詹姆斯懂得那例行公事的微笑之下暗藏的严苛表情,他想他搞错了,父亲不需要他特地来对他表达任何可笑的同情心,他们之间的矛盾永远只有一个,别无赘言,他竟然忘记了这一点。
「我听说你还没有结婚,所以你做好决定重新做回我的好儿子了吗?」老勃朗特在说话的一瞬间又恢复了他一贯高高在上的态度,如果不是伊恩的死千真万确,詹姆斯甚至以为他之前所看到的荒芜,暮气,衰老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事实上,截至上周,已经是他申请调任驻印兵团的申请第五次被驳回,尽管他表现优异,上级对于他几年如一日的冥顽不灵仍旧大为恼火。可他有什么办法?他把两只脚的鞋后跟紧碰在一起,尽量避免发出声响,以遏制住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他需要一个长假,要么就把他调到印度去,他得跟艾格尼丝结婚,结婚!他们懂吗?!真他妈该死!
老勃朗特从他沉默不语的表情中捕捉到他怒火高涨,他凑近他,好好打量,这是他的儿子,他多么像他,他既欣赏他这份承袭自勃朗特家族血脉的倔强,又不得不对此用错了地方而深恶痛绝。
这个季节已难闻虫鸣,只有无尽的风穿过四野,寒意显得寂静而冷清。詹姆斯抿紧了唇,决心一言不发到底,他为安抚父亲的悲痛而来,却为他对伊恩的死表现得漠不关心所激怒。从他记事起,在这个家里,父亲就一直高高在上,犹如君王,母亲则像是唯唯诺诺忠心不二的管家和仆从,在遇到艾格尼丝之前,他也一直都是乖儿子。直到他遇见了艾格尼丝,他不能再对父亲言听计从,让父亲对他的人生生杀予夺。
他了解他相依为命的小兄弟,伊恩是真正的温和主义者,个性既不傲慢也不好斗,与整个勃朗特家族背道而驰。没人问过伊恩的喜好,他也就时常沉默,沉默在大多数时候意味着诚实,也同时意味着引颈受戮。詹姆斯做了叛逃者,伊恩就不得不替他来承受这份罪过,他别无可选,除了依照父命行事,做个好儿子该有的样子。伊恩说到底是代他受死,他对此如何能辞其咎,可是父亲呢?他甚至还有心思关心他的婚事,他以为他是向他妥协来了?
「凯瑟琳怎么样?」
斯科特家远远称不上名门望族,何况他与盖伊宿怨已久。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对他提起凯瑟琳,平心而论,凯瑟琳不是个坏姑娘。可他不能这么回答他,他不想对他说谎话,却也不愿对他如实相告。
在老勃朗特看来,只要不是艾格尼丝,他宁愿对斯科特高看一眼,他把这视为他对儿子的最大让步。他甚至没对他提起上周伦敦地区的英国海员和华人海员间爆发的前所未有的冲突,地方工会一度要求政府实行种族隔离政策,把黑人和华人清除出去——这些罪犯和恶棍的近亲,比之满身腥臭的渔民和脏兮兮的矿工还要令人厌恨。詹姆斯应该好好学学他同为名门之后的朋友,阿纳斯塔西亚是个多么好的结婚对象,科林可真是个又迷人又聪明的小伙子,不会有他的蠢儿子这样的蠢念头。
残阳映在他的胸口,让他的心口感觉空空荡荡。他们轻视她,排挤她,践踏她,几十年如一日后,恶意从未褪去,这些通通让詹姆斯感到生厌和疲惫。他的喉头一阵上下滚动。在父亲的循循善诱之下想起凯瑟琳的一瞬间,他以他的良心担保,如果没有人对他提起,他一辈子也不会主动去想她。该死的霍乱让他欠了她的情,他在想起她的一瞬间,不光是她麦金色的头发和甜腻嗓音,他也想起她胳膊搭在他肩上时的体温和她近在咫尺脸颊上的几粒雀斑。她把吻落在他的颊边,他在病梦中半睡半醒,他想他他应该躲开的,他的手指头似乎动了一动,他想他得推开她。
「奥利弗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房间,看在伊恩的份上。」老勃朗特终于为父子间令人不快的话题铺下台阶,颇显疲倦地对他笑了笑,让他不能开口拒绝。「看在伊恩的份上。」他也对自己默念,如同对良心祷告,对着地平线上的最后余光眼神黯淡。
这样的角力让他觉得累到无以复加,他无意去顶撞父亲,他爱他的家人,他已经失去了伊恩,他只希望父亲能健康,长命地活下去。他为什么还要对他有这样的期待呢?他宁愿父亲对他放弃得更彻底一些,他也不明白凯瑟琳何以要混迹在军中,对他频献殷勤,他甚至也不懂他自己,只要凯瑟琳一靠近他,他就会变得怒不可遏,不能再保持任何的冷静,克制,绅士风度,好脾气。
他并不是反对女人抛头露面,虽然他也认同对大部分女人而言,在家相夫教子才合乎常理。如果说他心中对艾格尼丝有所例外,也只是因为那是艾格尼丝,他得让她去做她想做的事。她这个黑头发的小个子,他衣衫齐整地仰面躺在久违的床上,压住胸口艾格尼丝的照片,隔着衣服将手指点在她的头顶。她不是那种随便对命运妥协的人,从他认识她的那天起,这个不信上帝,也不信菩萨的小个子,有一双从来不轻易认错和认输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是如何注视着他呢?他闭眼去想,她离开他太远,也太久,这世上无人能与艾格尼丝相提并论,但与之同时,艾格尼丝却也渐渐在他臂膀之外,叫他觉得无法触及。
林逸听到枪声的时候下意识握住了腰侧的枪柄。雪霁天晴的天气并不长久,此时离太阳落山尚有时辰,但铅灰天色教整个街道都如蒙尘土,天就看起来更暗些。北风刮得很凶,她被干冷空气中的火药味儿呛了一嗓子,便加快了脚步绕道而行。
她走得急,被转角对面慌张跑来的人撞了一个趔趄。她与对面人迎面打了个惊天动地的照面,便松开了拽住对面人手腕的手,连摁住枪的那一只也一并松下来。你怕得再跑快点,才能跑得过子弹,跑得出这一片街区。她在心里念叨了两句,抬头望见圣弥厄尔教堂的尖顶随着天色,渐渐湮没在那些毫无章法的槐树枝丫中,听到哗啦哗啦的军靴声跑近了,便也不打算避开,将手从腰间移开举过头顶。
农历新年将近,这充斥了祸事的一整年,到了年关,大概也不在意再多这一件节外生枝,虽然她很想好好地陪苏钦过完这个年,好好地回英国,好好地问问她自己的心。但老天看来是不打算放她一马,这样也好,该算的帐,该还的愿,她也想两只手干干净净,算得两讫的回去。
她在渐至的暮色中辨认出枪口的来源。她的心里乌糟糟的,这一年之中,过度受痛,也过度欢愉,受尽辛苦,到了如今,连怕也提不起精神了。德军中士抬高了枪口,他讶异于对面中国女人的从容,也在心里称道她胆敢一枪放倒布劳恩的勇气,尽管对布劳恩并无好感,他还是拉动枪栓,重新将枪口对准了对面人。
「报上你的名字。」他不过是在例行公事,不是要真正等待她的回答。然而她又一次让他出乎意料了,他听到她用德语回答他,声音不大却很悦耳,他没有听出来她的慌张,「艾格尼丝·福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