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但遂她愿
林逸这日才落家门,前脚刚进还没歇够,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她起身去开门,一眼看到苏钦,忙笑笑地拉她进来,苏钦却摆摆手,只说,「我还要赶着回去给忻子做饭,长话短说便好。」
「什么事?」
苏钦稍顿,踟蹰些微说,「恒二爷想邀你说些事儿。」
「恒瑞?」
苏钦点头,「具体什么事儿他也没和我说,但我看他言语神情想是十分紧要的。他本来要亲自登门拜访,我怕你不愿让人知道你这住处,就没带他来,只要他明儿个晚上再到苏家来,我自请你过去。」
苏钦说着,不好意思地低头扯扯衣角,「我本不该没问过你便自作主张,只恒二爷看来十分的诚意,他的面子我不好撅。但你若不想去,我明儿个回了他就是。」
恒瑞道出想见林逸时,苏钦本来存了一层心思,她赞赏恒瑞抱负为人,又和林逸相亲,自然是不希望这两人见面了总像冤家一般彼此吹胡子瞪眼,所以自作主张应承了下来。但应承完后细想林逸性子,又觉得自己未免唐突冒失了。
林逸却笑笑,抓了她手说,「就这件事么?我明天自去赴约就是。想来我那日游京郊一时小家子气,多有失态,也该跟他赔罪不是?」
苏钦抬头,看她笑得舒心澄澈,纯出于自然,不带一丝勉强矫饰,轻舒口气,倒是自己心思狭隘小看她了。两人笑笑讲了几句,苏钦就先回去了。
第二天太阳落了西山,恒瑞按时来了,过不久林逸果然也来了。
「恒二爷。」
「林小姐。」
两人打了个照面,坐定下来。
林逸笑笑先道,「那日京郊一行,我多有失礼,恒二爷宽厚仁义,该不会和我计较吧。」
恒瑞万没料到她又提到那日京郊的事来,看她说的爽脱豁达,心中好感又增,很和自己脾性,也不禁朗声说,「我见过许多女子,也没见过林小姐这样的,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我哪里有计较的理儿。」
二人客套一番,恒瑞与林逸说了修订律法之事,亦言及国家危难,可仿行君主立宪,改革国家体制,与革命之势缓解后,日后励精图治再谋进取,国家必定还有望。
他与国与民一片拳拳情意,虽报效之心囿于清廷,仍是满清子孙的尽孝忠死,林逸听在耳中,也不住唏嘘感慨。凝神良久,并不作答复,只说,「这事还容我考虑几日如何?」
恒瑞点头,「我知道林小姐是英国人,这事儿只是我恒瑞拜托你。成或不成,全凭林小姐自个儿喜欢,决不强求。」
林逸听他并不摆贵族的谱儿或是当官的架子来压她,点点头应承,答应三日之内答复他。
苏钦送了恒瑞出门,回房问林逸说,「你心思怎样?」
「苏钦觉得呢?」
苏钦笑,多多少少,自己竟然还是不自觉干到这『政事』中来,她本是一点都无兴趣甚至是抵触的,但恒瑞是她结识,及此而把林逸卷进来,与理她没法袖手旁观,与情——她更是不愿袖手旁观。
「我不懂,只和恒二爷说的一般,你自从你的心意就是,全凭你自个儿喜欢。」
「我自己吗?」
林逸饶有兴致地从案上抽了本医书出来,却翻得心不在焉。抬眼望望窗外已初现的早春景致,想那刚踏上中国土地时遥遥望见的,一片死气沉沉的晦暗中惊然绽开的一抹炮鸣星火。
「中国之势,已成死境,社会革命,势在必行。」
她调子平稳,话却说得字字铿然,落地有声。苏钦看她神情,平日里总一团迷蒙的嘻嘻哈哈,这时却是少有的肃然凛气来,一瞬就扫了平常女儿家的温弱姿态。听她话,知道她言下之意,清廷已是空壳之躯,只能任着风云变化去涤荡,她林逸不想管,也管不了。
林逸突然又转而笑说,「林逸林逸,你也知道我只是个贪图宁静安逸的性子,没兴致去搅这一滩浑水。」
苏钦点头嗯一声,林逸转眼,却看到她脸上隐隐有些戚色,扶了桌角只默默不语。林逸心中一动,移手握了她手,「苏钦——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没——」
苏钦勉强抬眼笑笑,「说了你自个儿喜欢就好。」说着用力抽手出来,想避过她纠缠目光。
谁知林逸却异常决然地攥着她手指不放开,硬生生地把她扯回来,手上力气强硬,嘴上却带了怨气说,「有什么不能跟我说么?连我——也不能说么?」
苏钦看她脸上倔强,又是执拗脾气上来,她眼光锐利,既然被她捕到了面上异色,知道什么事最好清清楚楚跟她讲明白才好。手被她攥得紧,只先捏她手说,「你先放开再说。」
林逸依言松开,苏钦这才说,「你讲过,法者是天下之公器,专制王朝的律法与其说是律法,不过只是帝王的一家之言,非天下公法。律法之擅断,刑罚之残酷,从古而至今,不知多少冤屈。
你亦说过,专制体制腐溃至甚,社会革命正是为了除此积弊。只是,我曾听你讲过,无论英吉利还是法兰西,社会革命风卷残云,更又难免朝夕往复。我只想到,只想到不知又有多少人因此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心里就难过起来。
现下情形不同戊戌年间,朝廷既有心修订律法,施行宪政,如若真能以此更平和的自上而下的社会改良而非革命的方式来改革律法重建体制的话,免于生灵涂炭,也是一件积功累德的事情。
英国的光荣革命——不是如此吗?」
苏钦自顾自的讲了这许多,看林逸也没插话,不好意思说,「我不过是听了你讲过的那些欧洲历史,胡乱发些感慨罢了。中国情境,自然是不同,林逸见识,也自然比我想得深想得远。总归,总归是我自个儿的心思小了。」
苏钦此话,是医者本心,天生善良,也必定——是念起了庚子年那一场悲惨冤屈,林逸懂得,她怎么会不懂得。
「其实也没什么——」
林逸思量久久,扬头定定地看着她脸,「医者救人,法者也救人,只是所用不同。修律也好,立宪也好,大可一试。我不信什么功德,也不谈不上像恒瑞那般的欲挽国家危亡,扶清廷将倾之厦。如你所说,只为免这生灵涂炭,也只当是小女子救人的小心思而已。到最后成也好,不成也好,我大不了抽身而出回到英国去。」
她说这话时神色不同,眉间一展,抖了一片烈烈扬扬开来,说不出的惊人韵致。苏钦从没见过那样的林逸的,心底暗暗一惊,渐明了这女子口中胸无志向的淡然,怡然自得,却是举重若轻,遇事则立。而这点,恐怕是连她自己都不曾想到的。
林逸说了这话,心里打定主意,突然面色一转,猝不及防地就换了柔媚颜色,如往常一般上前来搂住苏钦说,「只每天怕是要跟那些老不休打交道,见不着苏钦我倒真有点舍不得。」
她这话说得调侃,在苏钦背后不见的面色下却极为掩饰,抑不住隐隐的暗忧涌动。
苏钦只听她把这般大事轻轻带过,说得跟儿戏似的,笑道,「天天见日日见,见了这么久还不腻烦么?你可不要——可不要勉强为难自个儿。」
『你可不要因为我话为难自个儿』,苏钦脱口,本欲讲这句话出来,话到嘴边溜了一圈,却把那『因为我话』四个字换下去了。
林逸扶着她肩膀站开来,「我哪是舍得为难自己的人?!说正经的,倒要请苏钦教导一二。」
「你还知道刚刚不正经了?再说,我哪儿来的本事教导你林二小姐。」
林逸嘻嘻笑着摇头,「官场我不懂,和那些绕着弯儿话有所指的中国人打交道我更不懂。总不会个个都似恒瑞那般胸怀宽阔,苏钦这样温厚知礼的吧。这点真要请你教导了。」
苏钦看她当真是认真虚心的求教模样,也不再揶揄她,点点头说,「你这性子,明达洒脱,本来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和外人相处时,要更审时度势而行,需着的时候也不妨圆滑些,缄口些。」
林逸听她嘱托,竟生生的就像秦怀瑾一般,忍不住哈哈笑说,「苏钦这样子,倒很有几分像母亲在世的时候。」
苏钦脸一红,「我怎么好和秦婶婶相比,但是秦婶婶若是在世,也必定这样叮嘱你。你要鲁莽任性的时候,总想着,也还有人和你母亲一样,为你忧心着就好。」
这话说到后半句,越来越轻,声气越来越细,想说又掖着不好意思直晃晃地讲出来。
林逸看她完全一幅女孩儿家的模样,动不动就脸红把声儿压了下去,面上却着实的是担心记挂的神情。笑得朗朗说,「知道了知道了,我总记着苏钦在替我忧心着就是。」
这话从她口中出来,指名道姓,理所当然般的声气十足,就是一点避讳也无了。
林逸离开苏家,一个人行在返程的路上,她到现在还不能习惯京师夜间的黑灯瞎火,时常怀念起伦敦此刻的灯火辉煌来,打着灯笼走久了路,就觉着提灯笼的手发酸发胀,十分不舒服。她也不喜欢那摇曳漂浮的火光,总像缺乏些安定感的飘忽不定,这让林逸的心也往往莫名跟着不安起来。
大不了抽身而出,随口讲讲,是可以讲得那般轻松容易呢。
乱世无从定局,亦无从远谋,满清的朝廷,几个人单薄的臂膀挽得紧些,也只怕不过多喘得一刻,风云一起,时局必将势如潮涌不可阻挡,要不被冲坼得七零八散挡住这潮涌,谈何容易。
到了那个时候,真的能如所说全身而退么?自己却是在这里担的哪般忧卖的哪般命啊——林逸仰头,自嘲的浓浓叹一声。
这个明摆的烂泥潭,自己总却还是,一脚踏了进去。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06-11-8 00:33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