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共郎长行莫围棋
加里的好意让林逸觉得很感激。回英国后一直延续至今的忙碌让她无暇他顾,对她来说,能尽自己所学所能帮助别人,的确比每天整理信件,打印文稿,帮老板确认行程来得要好得多。
议案的结果会是怎样呢?按照加里式的说法,「该我们做的,当归给我们;其他的,当归给上帝。」伸直了蜷缩的腿,眼前熟悉的泰晤士河风景令人心生怀念,胃里的法国浓汤懒洋洋又暖融融的,她忍不住在夹杂着甜香味儿的空气里打起了盹。
少年的领夹是金灿灿的,连同脸颊上细微的绒毛在阳光下泛出蜜黄的光泽。盎格鲁萨克逊人为什么不是和她一样长着黑头发黑眼睛呢?她知道这是个蠢问题,所以绝对不会开口去问,她连一个正视的眼神也不会给他;他也最好别跟她说话,就算对英语还是一窍不通,她也知道自己一开口,口音一定是糟透了,他休想跟她说话。
第一次的约会让她紧张。她知道从前在中国的时候,她算不上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为了引起父母的注意转手就能砸碎一盏父亲刚送的笔洗。等到了英国之后,她则彻底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仇视一切的怪胎,至少母亲肯定是这样认为的。以她的个性来说,从来没有一个能叫她这么害怕又这么期待去见的人。
她不经常到餐厅吃饭,就算福特医生有那份好意,她也还不至于不顾羞耻心地去领那份闲钱。她尽量打扮了自己,好使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从挽着他的手进入餐厅到坐下来,她一直很紧张,因为睡眠不足显得比平时话更少,寄宿学校的头三个月相当难熬,光对付白人学生每天故作夸张又怪诞地跟她讲话,已够让她筋疲力尽。尽管如此,跟詹姆斯共进晚餐,在十五岁的林逸心里,仍是头等大事。
他从始至终都面带微笑,专心致志地听她说话,正在从少年蜕变成男人的长相有种奇妙的不协调感,脸颊的轮廓开始变得坚硬,而眼神还带着些许孩子气,但这一点都不妨碍他看起来很英俊。因为把尚武精神贯彻得很彻底,这位优等生比同龄人看起来甚至还要英武得多。
林逸很喜欢他,詹姆斯跟她过去所见过的英国人完全不一样,从不嘲笑她的错误发音,也不拿她的身高和长相开玩笑。他总是低下头跟她说话,又总是保持适当的距离,不会装作不经意地去碰她的肩膀或者手臂,这让她觉得很安全。
「所以之后呢?」他擦了一下嘴角,笑着问她。她的心情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紧张了,切割食物的动作也不再那么硬邦邦的。「然后——」她被不知从哪儿突如其来的醉鬼狠狠撞了一下,眼睛差点儿磕在桌角上,「哈啊,中国猪!」詹姆斯马上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太快了,林逸来不及拉住他。她感觉到整个餐厅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来,连忙低下头,希望借着昏暗灯光遮盖住脸上的羞赧。她盯着鼻尖下衣服上的油渍,脸火辣辣的发烫,人们讨厌她,排挤她并非全无原因,哪怕是一顿饭,她也有能把它搞砸的本事。从一开始接受詹姆斯邀请的时候她就该意识到,她坐在这里,出现在这里,就是个错误。
中国人那种畏缩和息事宁人的天性此刻占了上风,她一言不发地埋头擦着衣服上的污渍,只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詹姆斯如果狠揍对方一顿,人们马上就会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出手,所有人都会为此笑话他们,他们再也别想在这条街上出现。但詹姆斯只是抓住了对方的两只手腕,在对方发出尖叫之前恶狠狠说,「给我闭嘴,你这傻瓜!」他尽可能压低了声音,「向我的朋友道歉,否则你十天半个月都别想再拿酒杯了。听明白了吗,蠢货?」「你这个小杂——啊啊啊啊——」「听明白了吗?」他重复着刚才说过的话,动作并不是在跟对方商量。醉鬼弯下腰来,他的身材高大,光秃秃的脑门上此刻缀满了亮晶晶的汗水,让林逸看得一清二楚,「我很抱歉,小姐。我喝醉了,请原谅我。」
这是第一次有人为此向她道歉,直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下子清冷的空气才让她发觉鼻子酸溜溜的。詹姆斯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伸手搂住了她,她瑟缩了一下肩,但没躲开,借着月光,发现他手背上有几道深红的抓痕。她委屈的想哭,却又拼命忍住,结果很快就被颤抖的肩膀给出卖了。詹姆斯的手从肩膀缓缓往上移动,一直移动到她耳尖上方覆盖着的头发上,轻轻地摩挲起来。很奇怪,她并不觉得紧张,也不觉得被冒犯,他的动作不带一点虚情假意,完全像是一个哥哥安慰妹妹的姿态。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在心里偷偷哭了起来。「艾格尼丝」,詹姆斯走得很慢,但没有停下脚步,「好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她一直都像在为自己树敌,一直都像在做错误的事情,当她和UCL公然对抗的时候,这样在他人看来的错误似乎达到了顶峰,因此遭遇的侮辱和构陷也随之到达了顶点。集会上从天而降的碎玻璃瓶正中她的脑袋,幸亏她躲闪及时,只在侧边脑袋割了一道不深的伤口。
护士前脚离开病房,她后脚就拔开窗户插销,偷溜出了院子,和詹姆斯在医院的后墙根见面。詹姆斯隔着细软头发摩挲她的耳朵尖,「没能保护好你让我很惭愧。」自从十五岁那年之后,这变成每每林逸受到欺辱后他俩之间心照不宣的小动作,林逸很习惯詹姆斯对她的这份亲昵,尽管她早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了。「别说傻话詹姆斯,难道你觉得我会为了这么点小事跑到你怀里哭鼻子吗?」「我倒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凑近她,拨开她侧额的头发,想趁着路灯看清她脑袋上的伤口。她就势把额头搁在他肩膀上,低头专心致志地研究他军服上的纽扣,这还是詹姆斯入伍之后她第一次见他。她使劲抽了抽鼻子,他一定是连夜赶过来的,衣服上还有一股火药味儿。
「嗯,看起来确实没什么事。」他停顿了一下,随即贴在她耳边说,「生日快乐,好孩子。」连她自己都忘了。或者她压根就没忘,她只是想有人替她想起来而已。林逸摸着詹姆斯衣服上的纽扣,看起来应该很结实。于是她用力拽住了它们,将它们的主人拽进后墙树荫下的阴影中。
记忆像棉絮一样,一团团轻盈又滞涩地填进她的心,既让人倍感亲切又因远隔时空而略显生疏。人们常说,好的开始通常都会是个好兆头,比如风和日丽的天气。男孩子表情严肃,不苟言笑,手心冰凉,全是汗水,她不时拿拇指肚去轻轻磨蹭他的手背,仪式进行到一半,林逸就发现出了个大差错,詹姆斯把订婚戒指戴错了手指。他显然马上发现了这个天大的错误,而老眼昏花的牧师显然还没来得及发现这个天大的错误。于是她立刻将手指收起来,同时对他眨了眨眼睛。
男孩子的吻落下来。嘴唇比她想得要烫一些,很干燥,有点薄荷叶的香气。光斑落在眼皮上,她忍不住睁开了眼睛。一抬眼就看到他反光的衬衣扣子,再往上是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詹姆斯发现她醒了,便将腿稍微挪了一下位置,好让她躺得更舒服一点儿。
「我睡了多久?」她伸了个懒腰坐起来,眼底落进正在地平线逡巡的太阳余光。「艾格尼丝」,詹姆斯摁住她的手背,「我能吻你吗?」「当然。」林逸略作停顿,「你不用特别征求我的意见。」她明白詹姆斯在想什么。詹姆斯低下头来轻轻咬她的嘴唇,她也给他回应,偶尔会碰到对方的牙齿。吻得算不上浓情蜜意,但总体来说感觉也不差。她的眼睛往下撇,留意到詹姆斯换了衣服,刮了胡子,但还没来得及换鞋,又或许是没有合适的鞋子换。这不是詹姆斯的一贯风格,他如果想吻她,也不需要特意来问她。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让本来应该顺其自然的事情中间,出现了微妙的裂缝。
她的眼睛又撇上去,发现詹姆斯也在看她,她几乎贴着他的眼睛在吻他,头一次发现他的眼睛不再是从前的那种淡蓝色,颜色变得更深,变成接近于蓝色和棕色之间的颜色。再过十年,它们会彻底变成棕色吗?变成她——从来不认识的另一种颜色?这样突如其来的发现让她觉得害怕,她于是闭紧了眼睛,张开手臂把他的脑袋整个儿搂住。
詹姆斯在上个月又回了一趟家,伊恩死后,老勃朗特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他在这时才意识到伊恩的死带给父亲的打击比他所以为的要大得多。连在他的印象里一向寡言稳重的奥利弗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健忘又爱絮叨的老头子,庭院里的榉树又死了两棵,他觉得他有心情关心这件事吗?老勃朗特近来的病情比上个月还要糟糕,和父亲的和解却迟迟没有进展。斯科特家世清白,凯瑟琳无疑也是个漂亮姑娘,对他很有耐性。但问题的根本不在这儿,问题的根本跟凯瑟琳本身没有任何关系,对军官们来说,找个情人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凯瑟琳在军队里搞不好比他以为的还要讨人喜欢,正是这点让他觉得更加烦躁不已。他害怕见到凯瑟琳,一旦她靠近他,用那种可怜兮兮的神情和语气跟他讲话,就让他感到坐立难安,难道他是傻瓜,是蠢货吗?这不公平,对谁都不公平,假期一得到批准,他眼都没合地赶来见艾格尼丝,连鞋都没来得及换,要找到合适的鞋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管他呢,他连这一时半刻也等不了。
艾格尼丝在树下打盹的模样很迷人,他看着他的未婚妻,发现她越来越像一个中国人,那是她身上曾使他神魂颠倒的气质,而今看来则不免有些讽刺。当他彻底走近她身边,他愣住了,一瞬间仿佛有万千钢针扎向他的后颈,让他行动僵硬,像一具机器。
他在她的周身看到了幽灵。他从来没想过要和一个幽灵来决斗,他的枪,他的拳头,一下子全都落了空,他只能隔着它在艾格尼丝身边坐下来。去他妈的,他觉得该赶快听到她痛痛快快的答复,你要嫁给我吗?说老实话,他不认为自己能平静接受另一种答复,但如果它一定要到来,他也已为此做好准备。
他轻手扶住她,本来该推醒她,但低头看她时,发现她的两个眼睛全是黑眼圈。都是加里的馊主意,他叹了一口气,将她放倒在身上,用手掌替她遮住晃眼的阳光。他的手心小心翼翼地盖在她的眼皮上,从眼睛往下看,艾格尼丝略上翘的嘴角有着很好看的弧度,她是他见过最美的姑娘,迄今为止仍是。他这么想着,突然脖子便松动了,一阵阵暖意重新在他身体里流淌起来。
虽然那幽灵还在那里,他能看到它。他弯下身吻艾格尼丝,但他必须承认,他非常爱她。
他们在两周的时间里和从前一样,划船,读书,打球,弹钢琴。随着时间的流逝,詹姆斯变得比刚见到艾格尼丝的时候有信心得多。一旦回到英国,艾格尼丝就慢慢开始变回他所熟悉的样子。他们几乎是从认识开始就无话不谈,哪怕是一些细枝末节,无关痛痒的小事,这一点并没有什么改变,艾格尼丝和从前一样爱说话,爱笑,时不时像个爱唠叨的小姑娘,他们只是需要多一点时间来彼此重新熟悉对方的身体和性情。
「说实话,艾格尼丝,刚认识的时候,你让我碰了一鼻子灰。」詹姆斯随手比划了一下,林逸可以想象,这种「挫折」对詹姆斯来说想必不常见。「那詹姆斯,也跟我说实话,你是一见钟情吗?」「我对这点可没有补充」,詹姆斯说完大笑起来,他想肯定不是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但离第一眼也不会太远。她长得真像她的母亲,有种凌厉的美丽,让他忍不住想要跟她说话。
假期结束前就会好起来的,至少在福特医生叫住他之前,他还对此深信不疑。他有些疑惑福特医生为什么要带他去办公室,直到医生从抽屉的最下层抽出厚厚一打病历记录。「现在大概不是个好时机,我希望你能明白,这对我来说有多么艰难。但在你最后做出决定之前,有权利知道这件事。」
最上面的记录是沃尔森医生的签字,所以这两个混蛋医生从一开始就把艾格尼丝蒙在鼓里!他大步流星地从办公室走出来,他不得不走这么快,否则非得让眼泪飞溅出来不可。他的脑子里像在爆烟花,砰,砰,一股股的灼热和光亮充斥着他的脑海,让他除了愤怒和惊恐,简直没法思考。难道你们不打算告诉她吗?你们怎么能这样?!
接着,他在噼啪作响的风声中看到了她。
「是她母亲的意思,她一直觉得艾格尼丝过得太辛苦」,福特医生苦笑了一下,「她一定是害怕那孩子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
这个世界确实让人失望头顶。他一步也没有停留地走到她面前,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艾格尼丝,你愿意嫁给我吗?」与此同时他看到了那幽灵,他在胸中朝它怒吼说,你知道吗?你都知道吗?!给我滚开!
他痛恨这命运。
林逸被他吓着了。她不知道福特医生跟詹姆斯说了什么,她只看到他的脸上出现了惊惧和痛苦交织的复杂表情。他在勉强掩饰,试图不让她察觉,但没用,他的理智此刻一定是被不为她所知的情绪彻底冲垮了,以至于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有一瞬间她觉得他几乎要放弃她了,但下一瞬间她发现那不过是她的错觉,詹姆斯要做的事情可能恰恰与之相反。这是她从十四岁爱上的人,英俊勇武,所向披靡,在这个认为她不值得被善待的世界,竭尽所能地保护她,照料她,荫蔽她。詹姆斯曾是她的希望,予她光明之地,在此之上,她才最终是骄傲,自我,无所畏惧的艾格尼丝,她没法用言语来表达一星半点对他的深爱和感激。她曾给他至情至性,给他自己的心,她的心是什么时候从她的胸口中,从她的意识里,跳脱出来,奔向他地,在她有一天看清这件事之前,她竟是不知道的。
他的瞳孔颜色正在她不知不觉中变化颜色,脸上则显出属于成年男子的,逐渐沧桑的轮廓,被强忍的痛苦折磨得表情不堪。她想念起他的少年神情,英武神气,想起她曾起誓的诺言。哪怕她从来不是个,或许往后也最终难以成为一个信守,忠贞之人,他能原谅她吗?她在无法控制的摇摆思绪中,把指尖往下放,轻轻放在他的手掌中央。她不能骗她自己,她很想尽全力求得他的宽宥,讨他的欢心,让他好过些。
「詹姆斯,你还爱我吗?」她看到他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我一直都爱你。」他握住她的手,发觉她的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抖得让他心碎。
「艾格尼丝!」加里毛手毛脚地从树丛后探出身来,兴高采烈的神情下一秒就被詹姆斯只能用狂怒来形容的表情吓了回去。他看着眼前的情形,马上意识到自己挑了一个多么不合适的时刻,然而就算他假装再退回去也来不及了。在他瞟向艾格尼丝的一瞬间,艾格尼丝已经脸色苍白地将手收了回去。
幸好他的行事向来以脸皮厚著称,「上尉先生,抱歉能否借你的未婚妻一用?」他对着广场上人群的方向微笑,装作对詹姆斯的愤怒视而不见。法案在下议院就被否决了,就此方面而言,和自大又缺乏教养的美国人相比,英国人显得骄傲和矜持得多。人群在广场上就着豆子喝酒,不断有人用各种蹩脚英语跟他们打招呼,没有人特意聊起这件事。这是一九一三年的英国,女性还不能为自己的婚姻做主,选择不了工作,没有政见可言,除了为数不多来自女性自身的声音,几乎没人有为此而发声。他唯一所希望的是,今天他们为了他人权利所做的种种努力,假以时日,同样能改变他人对女性权利的无动于衷。
他碰到艾格尼丝的手背,发觉她仍在发抖。「艾格尼丝?」他收起笑脸转过头,看到了此生中他每每想到这一天,都难以忘怀的一双眼睛。
你爱我吗?这几个字从出口的那一刻,便脱离了她的口,脱离了字句的本义,变成了贯穿她身体的不散阴魂。你爱我吗?哪一年,哪一眼,哪一句话,她突然意识到,她甚至都没来得及问她一句,这一生,也可能永远都听不到她的答案了。
她的泪水,在额手称庆,举杯交欢的人群中,就这样盈满了她的眼眶。
欢声突然消失了,旋即消失的是眼前的光和人群的笑脸。她在冰冷的黑夜降下帷幕之前,感受到的最后声响,仿佛神谕一样,是捎带着潮湿江风和腥气,行尽迢迢万里而至的微弱呼声,林逸,林逸——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