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华倾<清末民初文>

第96章 无标题

第三十七章 眉出一辙

苏钦在里间忙着,孟清行立在一旁,显得焦躁不安,手足无措地也不知能搭什么手,只能眼看着苏钦独个儿忙碌。苏钦觉察到他焦灼,趁着取药的空当扬头对他笑说,「你也甭杵着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去歇着吧。」


苏钦虽然与这两人是同年,但女孩儿本来比男孩儿长得早些,而尤其那场猝乱祸变后,把苏钦原本单纯稚拙的心硬是一夜生生拉长得远远超脱她年纪之外,相较起两个人的年少浮躁,苏钦反而有些像姐姐来。


孟清行浅浅应一声,却并没退下去,苏钦笑笑也不勉强他。


那枪近身,子弹打得深嵌入了腿中,好在没伤到骨头血管,只是取出来难免要遭一顿皮肉之苦。林卓扯了辫子过来咬在口中,手抓着身下的被单硬是没吭一声,苏钦触到他身子绷得跟铁般僵直刚硬,却一丝颤抖也无,凝神取弹之外拿眼角瞟他神情,一瞟下就有些恍恍然地不知道眼前的人是林卓还是那个人来。


这姐弟两个,原本是十分相像的,如若摆正了细看的话。特别是眼神唇线,倔强或是蛮横起来,笑得悬而未决的隐隐嘲讽,放平了唇角的不置妥协,简直是如出一辙。不过毕竟林卓身为男子,又当年少,脸上还是英气多些,躁动重些,也更顽劣稚气了些。


苏钦没来由地想到的这些,取了子弹出来,清理了伤口又给他上药包扎好。林卓脸色好容易缓下来,松了口,口中辫梢掉落在胸口,冲着孟清行粲然地笑,微微喘气。眼中清清亮亮的,那一刻撑了盈满的情意,就在这一向乖戾痞气少年的脸上化开柔色涟漪。


眉目朗开一派清净,纯粹,温和,细致,缠绵。那般的神色撞在苏钦眼中,就让她的心动了一下。这份柔软得让人心疼心念的神情,莫非是林家的一脉相承么?而愈是平日里少见,见时才愈陷在其中拔不出来,珍贵得像宝贝一样。


孟清行看林卓笑,这时才终于放下心来。也不管苏钦还在旁边,握着林卓的手蹲身下去,伸袖给他擦脸上的汗,「疼吗?」


林卓咧着嘴摇头,孟清行也笑了。


苏钦看这两个男子间不同一般的亲近,稍有惊骇,却也见怪不怪。然而瞅着两个相对的细微点滴,尤其林卓面上林逸也曾分明不经意就潜流的一般模样,就把心中一直都压着的忧心又加沉几分,更惆怅下去。


「多谢苏大夫。」


孟清行感激,开口对苏钦道谢,眉眼中却又含了什么欲言又止,将说未说。


苏钦收拾好药箱,开了方子递给他。


「照这方子到前门外的荣泰堂来定时抓药。这事儿,我不会跟别人说。」


孟清行听苏钦把他心中担忧都道出来,这才长松口气,要送苏钦出去。


「不劳你送了,好好照顾林大少爷吧。」


孟清行不坚持,苏钦到了外间,见林逸一个人在那儿发愣,她出来也没发现。笑着轻脚走到她身后,伸手轻推她说,「想什么哪?」


林逸回过神来,转身见是苏钦,不好意思地笑了,问了林卓伤势,边问边拧了一方热毛巾过来递给她。苏钦看她递过来毛巾,这才觉察到额上适才专注过甚冒出的细汗,此时冷却下来嗖嗖的凉。林逸点滴都看在眼中,顾惜着她,什么做时看得是不经意,细想来却觉着是自然之至又细致体贴非常。


苏钦心中一咯噔,每每是这样点滴地日夜相处下来,苏钦就恋着她那份温柔细致一直探到了人心底。也不知道因为都是身为女子,还是小时那一片的默契使然,有些事儿不必点破也能彼此心知,结果就让她不偏不倚地总抓了心上柔弱处,又甜又软,而日渐贪眷着放不开去了。


林逸转身倒茶过来,苏钦也渴,这时脑子里记挂着旁处也疏心了,心不在焉地端起就喝。


「烫——」


林逸没来得及阻止,苏钦已喝入口中,口中麻痛一直锥到了舌根,痛彻心肺。勉强咽下去,喉间也是痛,烧灼的。


林逸责怪自己一时大意,心下十分懊恼,拿过她手上茶杯来,细细吹了好一阵,估摸着不大烫了才又递还给她。


苏钦心中苦笑,再抿一口还是火辣辣的刺痛难耐。便是烫也烫了,再怎么也品不出别的味儿来。


「今天太晚了,就在这边借宿一宿,明早再回去吧。」


苏钦摇头,林逸看她坚持也就随她意。


打着灯笼,这会儿已是半夜,比出门时天色更不知暗了多少,四处浓得一团黑。林逸依旧想像来时一般牵着苏钦手,每次指背刚碰到她指背,她却怯怯地向旁缩开去,人也拉开些距离站得远些,一条窄巷里两人就像各贴了两边的墙,中间拉出空当。


「你打了好久了,我来吧。」


苏钦要换过林逸的手,手刚捏到杆儿,林逸却没放手回去,反而径直上来握住她手。苏钦抽不回去,两人一块儿执了灯笼,人也贴着站在一处来。


「苏钦——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苏钦心间一跳,知道她指的是林卓和孟清行的事,她也注意到孟清行房里头那些个行头,猜到他是戏子身份。


「林大少爷年少好玩,那人是个戏子。这种事儿,没什么要紧的,人大了就好了。」


林逸没在中国长大,这些事情虽有耳闻,却不如苏钦这般泰然,她亦想起那时林默对自己发难时林卓的莫名怒气,如今才始得恍然。


「我看林卓,不是闹着玩的。他怕是真喜欢那人。」


苏钦稍顿,「管他真的假的,等他娶妻生子,成家立室,旁的他再要怎样胡闹,也不会有多大关系。」


林逸没料到苏钦说这话来。她一直以为,恋着一个人,就该守着他,蒲苇不断,磐石不移,说什么娶妻生子后,再要与之相伴相惜,根本就是荒唐透顶的混账话。而她也一直以为,苏钦是一般情坚意定的女子,会与她想的一般。


「就一定,从开始注定了不得善终吗?」


林逸这时忽而念到她的母亲秦怀瑾,又忽而念到大西洋岸那个碧蓝眼睛的小伙子,心中竟有了自己也无法解开的触痛和挣扎。


「泱泱天下之大,哪有容身之所?还不如,早些断开这念想的好。」


苏钦心尖一揪,就不该有这痴念,更不该放手在里痴缠,一时快意,害人害己。


这时两人互望了对方一眼,眼神驳杂,都不可尽述,亦不得排解。天还是愈发地沉黑下去,站着等了一刻,终没等到晨光的薄青。


日子也就不咸不淡过去,谁也没再主动提起那一晚来。林逸这天从法律馆回来,饶有兴致地卷了一叠卷纸到苏钦处,摊开来给她看。


「什么?」


「考试卷子。」


清政府与美国在前两月刚刚确定了《遣派游美留学生办法大纲》,由各省选送生员来京参加选拔考试,合格者将赴美国大学进行深造。


林逸极赞同此种兴学的做法,只可惜选拔的只是男子,并不干涉女子教育。而事实上,即使在英国,关于两性的平等与女性的受教育权也仍是在长期持久斗争中,林逸当初选择远在伦敦的UCL,正在于它是英国最早接受不同种族和性别的大学,给了她,一个华裔女子,相对而言足够的尊重和宽松。


林逸明白这种歧视和偏见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打破,欧洲如此,中国更甚,她并不指望能怎样。这两日学部衙门正在进行资格考试,前天考了国文,昨天考的英文,合格者才能继续参加后头的考试。


林逸闻知一时兴起,就托人捎了考完的卷子出来,虽然入不得堂,她当然不信女子就比不过男子。


苏钦听林逸道了原委,笑笑说,「敢情林逸是想拿来考我呢。」


林逸点头,苏钦跟着她学西学已经很久,苏钦聪明,国文和中医的底子都好,虽然没进新式中学,她也信她能足够应付这考试。


苏钦也觉得有趣,接过来做,规定时间内完成了卷子递还给林逸。


林逸看看英文卷子,脸有嘉许。自从她教苏钦英文以后,苏钦学得尤为卖力勤奋,平日里只有两人无事时就常常练习以英文交谈,而林逸又把西文的书籍和报纸时常带过来给苏钦看,苏钦如今使用英文,基本上已没大碍。


林逸又展开看那份国学卷子,笑着卷卷起来说,「这个我可判不了,等我明天让沈先生帮忙看看吧。」


苏钦闻听忙要一把抢过来,林逸轻巧避开,没给她抢着。


「我们两个看着就是了,沈大人是学富五赡之人,这种粗劣东西,何必拿出去现眼?」说着脸红红地又要去抢。


林逸偏不给,「我的国文还是苏钦教的呢,那岂不是天天都在人前现眼?」


苏钦被她噎到无话,再说什么又怕是鄙薄她,索性也就什么都不说了。


林逸第二天带了苏钦的答卷到了法律馆中请沈家本看,沈家本颇有兴致,「是你的答卷?」


粗粗展开一瞥,不等林逸回答又自摇摇头说,「不像,不像。」


林逸见他还未见答题,先就说了不像她卷子来,不由好奇,「先生看哪里不像了?」


「字气。


你虽也写的小楷,写得虽不如这般规整,但有大气开阖,这般温软清秀的字,非你手笔。」


「先生好眼力。这卷子的确非我所做,乃是我一个朋友所做,我国文不精,不敢造次,还劳烦沈先生代为评判一二。」


沈家本细细看,先而点头脸有喜色,再而蹙眉游移不绝,最后重重叹一声,把卷子递还给林逸,面有惋惜之色。


「答得不好吗?沈先生。」


「可惜了是个女子。」


林逸脸有惊色,不明就里。沈家本是国学功底深厚的大家,她却也不好冒然问什么。


沈家本看出林逸脸上疑惑,笑笑道,「其他便都好。只是文章柔弱过了,虽然文风尚清,文骨尚在,毕竟已然折了气势,难成气候。」


林逸默然,和那人,本来也是像的。


沈家本看她面色,复又称许说,「然则有如此功底文章,已是十分难得。虽是女子,亦是纳罕。若真能参加了考试,想来是可放在头榜上的。」


林逸回来转了沈家本的话给苏钦,苏钦含笑并不介意。


「让沈大人见笑了,沈大人所说亦是属实,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志存高远心怀开阔之人。遵从医道,救死扶伤,惟愿如是。」


再后来三日考试,一日考了代数、平面几何、法文、德文、拉丁文;一日考了立体几何、物理、美术、英国史;最后一日考了三角、化学、罗马史和希腊史。


其他都还好,苏钦唯独物理化学拉下来差了些许。林逸心中唏嘘,四书五经圣贤道理的桎梏如此之深,皆是儒学经学,自然科学基础毕竟太差,纵是聪颖如苏钦,学起来也非顷刻朝夕之事。


苏钦虽并不多以为意,却也分明地看出这般差异来。自然科学的繁复精深,与她这许多年来所学根本是截然不同的物事。数学天文便总还有些『中源』,然而物理和化学却是完全脱离开外,一丝一毫也不能用中学的任何一套来解释的。而囿于条件所限,她并没有亲手做过任何一次的试验,对于书上所载,她一方面仍有着深深地不信任和困惑,另一方面,却也日渐升起些蠢蠢欲动的向往来。这种向往,甚至开始打破倾斜她心中某种固守的衡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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