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华倾<清末民初文>

第179章 无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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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更隔蓬山几万重


董筱歌扶住额头上包扎好的擦伤,掀着小眼皮儿似看非看地瞅林逸,一旦照面打正,她就一个白眼飞过去,嘴皮子翘得能挂上一整排葫芦。董筱歌天大阵仗,到底是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她给董治少有地狗血淋头骂了一顿,心里还是知道好歹的,要不是亏得林逸,鬼晓得她现在是屁股开花还是脑袋开花。林逸的伤受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能一笔带过,鬓边上连着头发扯下来小块的头皮,血珠子就成串地冒出来,药粉撒上去,嘶——,董筱歌倒抽了一口凉气,连自己额头上那块伤都连着肝胆抖起来。


林逸的表情倒是很安静,想着要给苏钦看到,她一定又是抿着一点薄薄嘴唇把眉毛倒挂了。她想到此间,就连苏钦唇角抿进去的纹路深浅都能半点不差的熟透了在眼前一样,伸手上去尚能触到点点嗔意,不由就撑着脸笑起来,叫坐在对面心肝正抖的董筱歌看得心中发毛,忍不住剐了她一眼,「人都说你是英国人,真可惜碧眼生成学不来,怪不得说你是个假洋鬼子冒牌货,他们还说——」


这话听到耳朵里稔熟极了。她跟董筱歌一般大时候,正是无伦姿容端正眼眉瑰丽,越是生得出挑越是错得百口莫辩,你这个中国骗子冒牌货,不要脸的小婊子狗杂种,不去同男人睡觉还想去干什么?反正你们中国女人不是正擅长此道吗?少年艾格尼丝在那一刹就活生生、满目愁怨、愤世嫉俗地跑到她眼前了。她把头发剪到短得扎手,和口出不逊的男孩子打架,远避家门,拒詹姆斯于千里之外,和几乎所有人势同水火。


林逸这么走了一会神,就听漏了董筱歌后面的话,「还说我什么?」董筱歌年方二八,搁在别家早该是出阁的年纪,但因为被惯得脾气顶天的骄横刁钻,反倒有些情智未开。她本来呼呼把坊间听来的闲言秽语当家常话一般讲完了,没想会被林逸正经地转头来问,再叫她当着林逸笑脸说一遍是万万不能了。她一下子脸色透红,作势又要甩鞭子,但见林逸也不过随口一问,心不在焉地并不曾真的盼着她答。董筱歌就有些愤愤的,连忙别过脸去,只管把头发梢一个劲儿地在手指上打卷。转头又望见院子里小花匠缩着一副肩背兀自在那怨怨艾艾,永远是很招人心烦的半拉子出息模样,手里的鞭子一弹,啪地又是一地茶叶末子。


林逸从董家辞别上了车,要往前门外还是琉璃寺,就犹疑老半天,车夫等得不耐烦,干脆一口气把她拉到前门外放下了事,也好省得她再计较。还没走到荣泰堂跟前,远远就见莫忻背着手靠在门口,头发正是剪成民国初立后女学生中风行的齐颈短发,面前长身玉立着一个少年,白面红唇,领口挺括。两个人只是絮絮叨叨讲话,莫忻站在门槛上尚比少年人矮了小半个头,仰脸却是居高模样,少年人立得笔直,板正的帽檐下一把胡茬刚探出青头,也十分自然地放低了表情去听她讲话。不论她说什么,他都回之以一笑,日居月诸,少年光景长得没边没界,在盛冬里只管插一枝带露柳娇黄,把千般锦绣堆压。她远远望了一会儿,待到走近才发现荣泰堂是闭门谢客的。莫忻斜眼见了她,一边仍和身边少年谈笑风生,懒也懒得理她。她自那天晚上之后吃了苏钦不止一次闭门羹,心里不由有些讪讪的,连带对着莫忻也不敢粗声大气,陪了一会笑脸,想着苏钦大概是不在的,只好又叫了辆车打转了往回去。


转过街角就要到家的当儿,走得太急,砰就跟迎面人撞了个人仰马翻,她退了两步差点栽下去,来人连忙一把扳着她肩膀扶住她,「你总算是回来了艾格尼丝,你要是再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好好道别。」


「你要回去了?」林逸给科林沏上一壶高香平绿,一时满屋子茶烟缭绕。只见几不可见的茶珠子扑面到林逸脸上,把她的眉眼打湿得愈发隽秀,竟是一副中国人的温吞面容了。科林低头看一眼波平纹静的茶面上林逸被困住的一方倒影,按捺不住地叹了一口气。


「阿纳斯塔西亚比预想提早结束了她待字闺中的日子。特纳虽然是名门望族,如果不是阿纳斯塔西亚对我青眼垂爱,想必也轮不到我来继承我父亲的财产名位。」


「可是阿纳斯塔西亚——你并不爱她。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中国,但你大可不必为此这么着急地灰头土脸逃回家去。」这样的语气谢天谢地得以把她从那一团滋味难寻的烟幕中抽拔出来,终于就是他所熟悉的那个艾格尼丝了。科林不由就笑起来,「如你所见,我从不辜负我父亲的期望,也从不给特纳的姓氏蒙羞,无论做什么。结果呢,咳咳,他们就把我打发到中国这个狗屎地方来,我看一时半会也不会有让我重返故土的念头,或者他们压根就没打算让我回去。科林&#8226;特纳先生,他把他风霜雨雪的一生都献给了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与中国的外交事业,真令闻者感动,堪称彪炳青史为人称颂!」


「我不需要爱阿纳斯塔西亚,至少迄今为止我也不曾爱上过任何人。」林逸对此不会比其他人更心知肚明,打从她认识科林开始她就没见过科林对任何人产生过能称之为「爱情」的情感,以至于她时常觉得在他面前谈爱与不爱就像个绝顶傻瓜一样。


「而且恐怕阿纳斯塔西亚恰恰和我抱有一样的想法,从这一点上来讲,我们可说是天生般配正好一对。」他的坦诚相对彻底把林逸逗笑了,于是关乎科林&#8226;特纳先生此后数十年幸福的话题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告一段落了。公平合理的,他也反问道,「那么你呢艾格尼丝?你一直留在中国的原因?为了你的父亲?姐妹?家族生意?我可不认为你有那样的理由。恕我直言,艾格尼丝——难道你爱上别人了吗?」


林逸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惊讶,反而温顺服帖得和他印象里的女子相去甚远,一张明净脸庞亮堂堂的,一只手指尖扣在杯沿上,另一只手轻轻叩在桌面上,哒哒,哒哒,半晌都没有言语。她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尤其面对她所珍视的朋友,林逸的一语不发就彻底让科林亦无需再多置一词了。


「原来是这样。」他颇为惊讶于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惊讶,以至于他不得不怀疑远在万里之外的詹姆斯是不是也如此感同身受,「詹姆斯是个好小伙子,动心忍性的功夫绝非我所能及,我对此由衷敬佩,但这毕竟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承认背叛自己的未婚夫可比承认不爱自己的未婚妻要罪孽深重得多,你从来都有直面一切的勇气,这点你几乎不让我失望。」


科林是这样聪明狡黠,他甚至不去追问林逸移情别恋的对象所在。这是林逸第一次对他人吐露心声,即便只是以如此不发一言的方式。她像被自己的沉默呛着了,无缘无故地剧烈咳嗽起来,把脸蛋咳得通红,又转瞬煞白。最后失却力气地把头磕在了桌子上,盯着自己半搭在桌面上的指甲盖轻声自语,「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她甚至不寄希望从科林那里得到答案,如果你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你要把自己的心置于何地?


然而那些痴念的,执着的,拨云见日的往日情谊使两个年轻人在异国的几年愈有相依为命之感。林逸与科林心照不宣地保有她回到中国以来那些明说和未明说的隐秘事迹,同时林逸也是科林在中国这样的龃龉之地数年来几乎唯一的心灵慰藉。他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神情,心痛陈杂,又茫然无措。天知道,天知道,他忍不住学着林逸样子把指甲叩在桌面上,哒哒,哒哒,高低起伏,映衬各怀心思。他满面愁容地看着他最亲爱的朋友,仿佛陷入人生最深的泥潭里不可自拔。他只记得她几乎与UCL决裂的那个夏天,某一天她毫无征兆地向所有人宣布,她放弃了,妥协了,无条件地接受学校所有的条件,她只求一切尽快结束。她说这话的时候相当的理所应当,就跟她当初宣布要与学校对抗一样,丝毫不理会他的怒火中烧,当然,那个时候科林并不知道詹姆斯正在生与死的边缘与天神交战。


「一个人无论如何去做,也不可能赢得所有世人的欢心,至少艾格尼丝从不为任何人而活。」科林将手覆上她的头发简短安慰,「你要保守你心,胜过保守一切。因为一生果效,都由心发出。」


如果林逸记得没错,这箴言加里在上次离开时也对她一字不落地说过。但时至今日她的眼前仍一直如浮云蔽日,不见义人之路。而他接下来的话说得简直有些痛心疾首,无法不让人为之大为动容,「艾格尼丝,你最好不要忘记,你早已经不是一个中国人了。你看看现在的中国人,兄弟阋墙,煮豆燃萁,终日浑浑噩噩,不知所以,你和他们不一样。这大概是我对你唯一也是最后称得上的忠告。」


他说完从口袋里拿出信来推到她面前,「欧洲的局势可谓风雨飘摇,我得尽快赶回去才行,我希望在此之前你能做出最后的决定。」





『如果我那不好的感觉没有错,欧洲恐怕不久就要陷入战火之中了,人对于坏事的预感常常容易一语言中,而好运却往往难以降临。』


艾格尼丝,艾格尼丝,他觉得他再不放下笔的话,这封信几乎就没法再写下去了。他要求请调到孟买的申请被毫无理由地驳回了,尽管他成绩优异,身手敏捷,而且生活穷酸确有所需,他的申请还是被无情地驳回了,这实在太让人丧气了。但跟这比起来,让他彻底深感心灰意冷的却是艾格尼丝的铁石心肠。军队生活单调刻板得足以把每一个正人君子驯化得风流放浪,他却像个清教徒一样对所有的韵事敬而远之,只因他那从未出现于人前的未婚妻,这让他几乎沦为所有人的笑料。


他当然不是个蠢材,更不是个禁欲主义者,当其他人把酒言欢纵情声色的时候,他敢说他没有一刻的怨愤和心有不甘吗?可是艾格尼丝!艾格尼丝!他的笔尖就要把信纸都划破了,也如此这般轻而易举划破他的心。如果他不闻不问,她就能这么的装聋作哑避而不谈,他的心简直被伤透得无以复加。


詹姆斯终于把笔搁下来,用两只手掌盖住了整个儿脸颊。他不愿去自作主张揣测任何事,如果不是经由艾格尼丝来亲口告诉他的话,怀疑和猜忌会怎样血淋林地割断人们之间的情谊,他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这时门上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不轻不重的敲门声,与其说是打扰,毋宁更像是调笑。在这样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阳光灿烂,一个年轻英俊,精力充沛的青年军官,不去和同伴们喝上一杯,也不去和小妞儿们打情骂俏,而是在弥漫着酸臭味儿的营房里死气沉沉地和自己手里的钢笔做艰苦卓绝的斗争。尊敬的詹姆斯&#8226;勃朗特上尉,这里必须要用上全称加敬语,不愧为天赋异禀的怪人一个。


他如果不去把门打开,他毫不怀疑门外的人会无半点怜悯之心地一直敲下去,直到他无法克制地想把整整一瓶墨水都浇到她的脑袋上去为止。即使是那样,恐怕也无法阻止她不敲开他门誓不罢休的决心。


凯瑟琳的护士制服就像是专门为她量身定做一样,把她坚实的胸脯和毕现的腰肢包裹得妩媚又不失端正。凯瑟琳是那种英国年轻姑娘常见的长相,头发是麦金色的,因为年轻而气色丰润,鲜甜得像是花骨朵一样。她抱臂用一种略带嘲弄傲慢却又饱含温柔体贴的眼神看着前来为她开门的詹姆斯,「我听说你生病了上尉先生?也难怪,否则谁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窝在房间里发霉呢?」詹姆斯不由自主站得和她分开一些距离,「多谢你的关心,不过我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我只是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罢了。」


凯瑟琳对于詹姆斯的警惕态度早有准备,反正他自从上次的舞会以后就对她唯恐避之不及,虽然在那之前他也绝对谈不上喜欢她。她还是和年少时一样讨厌艾格尼丝&#8226;福特,这股厌恶之情如今有增无减,只要她一日和福特为敌,她和詹姆斯就绝无好好相处的可能。她想到这里,突然毫无征兆地上前去搂住了他的脖子,她感觉到他瞬间僵硬的后颈上汗津津的,在被推开之前轻轻地吻住了他,「你对我也太冷淡了,那天晚上你抱着我的时候可比现在可爱得多。」


她说完就松开了他,她喜欢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又出于最上等的克制和风度绝不会对她恶语相向口出秽言。不用他说她也知道,他那天晚上只是喝得太醉了,抱着她说了些没边际的话而已,除此外他没做任何有失礼貌的事情。


詹姆斯懊恼得牙根发痒,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凯瑟琳轻得像一阵风,在最靠近的那一刻他嗅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儿,甚至还看到她侧脸上几颗小小的雀斑。艾格尼丝永远不会是这样,她的脸天生净润得像真正的中国白瓷一样,除了如果靠得够近,可以看见鼻翼上有一颗极小的红痣。没有人会像艾格尼丝,就算是喝得酩酊大醉,他也不可能觉得有谁会像他的艾格尼丝。


凯瑟琳仿佛洞察他心中所想,她只是轻轻地报之以一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这样,平心而论,福特算是个品学兼优的女孩子,这个小个子的中国人,狡猾透顶的中国人,她的眼睛永远是倔强而无辜的,仅仅只是因为其他人比她出身良好,身材高大。她明明享有无上福祉,却永远不懂得如何去珍视。就像她从不懂得融通与人,却永远能得到莫名其妙的宠爱。上帝可真有够不公平的,她一边觉得心酸一边笑着说,「我并不打算掩饰我对你的爱,詹姆斯,这点我和『好女孩』永远不一样,我也没有她那样的心肠。」


詹姆斯被这样的话戳中了痛处,他忍不住把凯瑟琳轻轻推离门口,「别说了,凯瑟琳。无论如何,多谢你的关心,我想要一个人静一静。」他关上了门重新坐回到桌前,感谢门上没有再想起任何敲击的声音,他得以伏案继续写他那半拉子的信。


『两个月前我休了一次短假去看望福特医生,他一切都好,身体健朗,心情愉快。他不由自主向我说了一些你小时候的事情,艾格尼丝是个多么好的孩子——美丽,单纯,心地善良,我想一定是因为他太久没见到你了。他告诉我特拉福斯德曾经咬过你一口,但是在他因为偷吃被格拉夫人赶出屋子遭受风吹雨淋忍饥挨饿时,你还是不顾他龇牙咧嘴相向前去安抚照顾他……』


年轻人心中的愁苦显然并不能因福特医生关于艾格尼丝少年轶事的讲述而减少半分,他难免想起了福特医生的忠告,「艾格尼丝与其说像她的母亲,或许更像我所素未谋面的她的父亲。我与你说这些话,并不等于我想要干涉或者能够帮助你解决任何问题,谁也无法假他人之手出离苦海。你必须要问问你的心,只有它从不对你有所欺瞒。」


他于是下定决心将他的信执笔写下去,『听说中国政府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位统制有方的领导者,这真是令人高兴的消息。如果中国局势稳定,我想艾格尼丝,你偶尔也应该回来看一看,毕竟这里才是你最后的家乡。』


林逸把信拢进袖子里,起身走了几步,终于靠着又冷又硬的墙角蹲下来。不去想不去看,不去用意痴念,就可以当眼瞎耳聋一样。可是许多天前的那个夜晚,月光亮得如芒在背,她被濡湿的脸颊冰凉凉的,嘴角生疼,难道都是幻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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