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无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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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忧能损性休朝暮
苏钦这一觉睡得很长,长到一睁眼屋外已是皎月高挑。许是睡得着实太久了,下地时就有些头重脚轻。替林逸掖好被子,又把火盆拨亮一些,闲来无事踱到窗前,侧耳空阔天地间静谧已极,连呜咽冷风和沙沙落雪也不曾闻得一丝半分。她不由将手覆上窗隙,刚伸出手去,后脚跟一松便跌入身后怀抱中。
林逸之前叫苏钦莫名哭了一场,醒来又见她独个儿立在窗前,不去碰她,她便能不言不语,立在那里如冰雕玉砌般一整个寒往暑来。她心中一时无着,只得权且伸出手去把她裹进怀里,让她觉得暖一些也好。
栗木白炭浑圆厚重,烤得一室如沐春风。怀抱又很是温暖,熏得苏钦眼皮发沉,她难得有这样深感惫倦时候,干脆死心塌地赖在林逸怀里,紧着她怀抱蜷下去,才刚醒不久就又要打起瞌睡来。林逸也就安心教苏钦蜷在她怀里,若是苏钦能踏踏实实睡上一觉,这么站上一夜又何妨。
苏钦这般迷瞪了小会儿,睁眼见林逸直挺挺一副枯站到底模样,忍不住拍拍她脸颊笑说,「你真以为我叫你站一晚上不成?」林逸低头见她眼底须眉皆让灯火染上一层暖黄,面带懒意,又有三分玩笑气,活脱脱一个活色生香的小女子,不由俯身去亲她脸颊,伏在她唇角含含糊糊道,「你要是愿意躺到床上去,我倒是更求之不得」,话说到半截脖子就被怀里人顺势搂住,一把绵软头发散进她颈窝里,和着细语温风罩上她耳根,「也好,就有劳林二小姐抱我上去吧。」
林逸从未听过苏钦这般讲话,话音到尾几乎带出软媚声气,将一天的如熏潮色都泼到她脸上来。她依顺地伸手去圈苏钦腰身,原不是她错觉,苏钦比她上次见实在要堪堪瘦下去一圈,她一勉力,苏钦竟然就这么被她一把抱起来。她心中大痛,按捺不住蹙上眉头,叫苏钦倚在她侧脸看个正着,一巴掌拍上她眉心,「难得叫你抱我一次,不兴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
林逸嘴唇动了几动,到底没出声。服帖地抱苏钦上床躺稳,低身将所有的悱恻都一厘厘吻下去。苏钦俱都安安静静地受了,反手一寸寸去捏她的手臂、肩膀,又顺上她脖子、脸颊、眉头、发梢,把所有的肌肤相亲都揉烂在了手心里。林逸隐约觉出苏钦不同寻常,心中无端有些着慌,在情意缠绵的唇齿相偎时却觉与苏钦间隔了霭气沉沉的一层薄雾。那层雾若苏钦抬手去揭,便能轻而易举揭下一大片,于她劳心苦力地去戳破,到头终究只是徒劳无功。
她心中有这般苦闷,起身一张脸却仍是一团云蒸霞蔚,乖眉顺眼地望着苏钦半天,差点就要开口将前事种种和盘托出,苏钦却赶在她前头道,「说来实在有些饿了,不如煮碗鸡丝面来。」
林逸闻言翻身趿拉着鞋,披了件外衣便去煮面。这面并不难做,只是要临时做来费事些,好在夜长无事,一时半会也不能再入睡,但凡苏钦开口,她自然是一百个应承。当下生火擀面,间隙里转头见苏钦也跟到厨房来,一副愈发瘦下去的身形隐在炉火间明明灭灭。她连忙把火盆往她身边踢一踢,又把外衣脱下来盖到她身上,见苏钦要推,便抓住她手抚上自己汗津津额头,「我正愁热得没地儿脱,你就帮我穿一会儿吧。」
苏钦见状再不推辞,只是半托腮倚着桌面看她十指芊芊长身立于热灶边,结一根辫子在肩侧,在烟火气里乌黑双眸奕奕绽落如花。看得一时片刻,竟觉得有些头晕目眩站不稳身,等到吃罢面热腾腾周身暖气上来,又是困倦难耐,叫林逸抱着不觉一觉又睡过去。
林逸心中记挂良多,天刚拔白就又转醒过来。见苏钦睡意尚浓,便轻手轻脚穿戴好起来出门去,踩一路新雪想一路蜿蜒心事。到裕隆斋门口时正见两个伙计抬了旧的牌匾出来要重新挂上,她仰头见那块经年的烫金招牌在雪后清湛天下落出老旧颜色来,看了许久,脸上无迹可寻喜怒,末了终于道,「不必换了,就这样吧。」
伙计们见当家的发话,赶紧着七手八脚地把刚挂好的牌匾又给拆下来,才拆到一半,店内传来一声熟悉吆喝,「你们这帮小猴崽子们,手脚都麻利些」。徐锡川不等她前脚迈进店堂,早打起帘子迎了上来,声气如昨落定尘埃,「二小姐!」
林逸听在耳中鼻梁发酸,忍不住嘴角轻撇,差点将这许多日子的委屈苦楚一股脑儿倒出来。如此脚下就不由慢了一拍,将裘皮帽子向上推两推,趁着这当儿便把脸上几乎流露神情给悄悄遮隐了。
「二小姐受委屈了」,林逸接过徐锡川递过来的茶,喝下去顿觉热气开怀,不由摘了帽子轻手抹去额头细汗,「哪里的话,人回来了比什么都好」。徐锡川闻听此话面上大有愧色,「不瞒二小姐,我压根儿没离开城里头这片地界儿,可我实在没脸见二小姐呐——二小姐,我——」
林逸抬手打住他话头,一双眼睛透过腾腾茶气望过去,「这些日子雪落得厚,他坟头那般清净,我实在想不来还有旁的人会不吝辛苦工夫去做这般事」。话落唯恐徐锡川又接上适才话头,接声道,「齐颐倒是个守信诺的人,我几次三番寻你不着,他到哪里去把你找来的?」
「二贵自然知道我的落脚处,只是我没脸见二小姐,他也不敢叫二小姐知道。我万没想到二小姐会自己去找姓齐的,我要是知道,如何也不会让二小姐以身犯险,小姐要是有什么差池——」
「什么差池也不会有」,林逸仰脸便是一个绝顶韶光明艳笑容,生怕徐锡川不相信,干脆站起身来蹦跶两下,手脚齐整又眉开眼笑,「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什么也不会有。」
徐锡川看她这样,简直和年轻时的秦怀瑾眉目神情一般描摹,心中万般惊忧一时竟至无话可说,顿了顿方缓缓言道,「齐颐此人原是个贵胄子弟,吃喝嫖赌诗词书画,但凡公子哥儿的玩意儿样样精通。最擅卜卦问命,但人言卜法之怪,不在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间,他这般算法,落魄后以此为生,却还人称齐半仙,也算是一奇了。」
林逸听到此处抿了一口茶笑道,「如此奇人异事,倒是我孤陋寡闻,竟是没有听说过」。「二小姐打英吉利回来,对这般怪力乱神之言从不在意,不知道不足为奇」。林逸闻言有些道理,又若有所思,「这些事说来与我们究竟无甚干系,他如何突然打起裕隆斋的主意来?」
徐锡川摇头,「只晓得他平日里和常在琉璃厂走动的觉罗们走得颇近,具体因由却是无人可知。此人行事有悖常理,并不似善类,二小姐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了。」
林逸闻言手肘撑住半面脸颊,眯着眼鲜有倦意道,「我这一身寡,有什么让他可图?总归最后我要走的,到头来也没什么好忧心。」
徐锡川听了此话跺一个大脚,「二小姐这是什么话?!裕隆斋不是二小姐的家,林家不是二小姐的家?二小姐还想要到哪里去?!」
「是是是」,林逸忙笑着一叠声儿地应承,「说来裕隆斋的帐,往后要劳累川伯伯来管管。从今每月如有盈余,除开齐颐那一半,剩下一半里九成入林家,还有一成便留在账上吧,这一半里,除此外不管何人来是何由头,概不支取。」
她见徐锡川有将吐未吐之言,将已空茶盏捏在手中转了整整几个圈,口中话才落地道,「你当我不晓得,林家那点家当大半已化作了芙蓉烟」。言毕又叹口气,「我本身无长物,他给我的都尽数还给他,当他生我一场,我也算对得住他。」
此话一出徐锡川面有怆然神色,林逸便又岔开话道,「我北上的路上,倒是见着了林卓」。徐锡川一听果然又惊又喜,「果真——!大少爷他一切可好?」
「好」,林逸笑得掷地有声,「孟清行是个苦水里泡大的角儿,到了何处都会往高枝上攀,林卓与他一块儿,不能不好」,徐锡川听了此话心中却是有些隐忧,又不得去表露,只好反反复复地搓了手道,「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两人絮絮叨叨又扯了些家常话,徐锡川直把林逸送出门去百米开外,看着林逸走远了,这才进了后店,几枚银币拍到二贵面前。二贵面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到他面前,伏地大哭道,「徐伯,我只是个做伙计的,当家的说什么哪有我点头摇头的份儿。这事儿您不能怨我,真不能怨我啊!」
「我不怨你」,徐锡川把他随身的半破包袱卷儿提溜过来也掷到他跟前,做伙计的,连吃饭的锅碗瓢盆都是东家的家伙什,真正的身无长物,这才是做伙计的本分。「你是我带出来的,你心里的斤两,我心里清楚。」
他又低头深深看了一眼脚下的滦州小老乡,看他一双指甲扣在地里青白,伏身低小,整个人都埋到了尘埃里,「你走吧,我不能再留你。赶紧收拾了包袱,不要叫二小姐看见你这幅样子。现下岁末寒长,你就到我之前落脚的地方去住上一阵,等到找到新东家了再言其他。」
我还想要到哪里去,我还能到哪里去?林逸回头望一眼裕隆斋的门楣,心里来来去去潆洄那么几句,把自己问得哑口无言以对。再问下去,深心里从不敢去探的一团因由就冒出头来,轻而易举把她钉在原地,疼得心肝都裂开。
胸中痛得实在厉害,不能再往前迈出一步。她只得找了张街边刚支起的茶摊,随手抓过一份时报坐下来。报上所言无非南北议和势成僵局,袁氏项城民望所归云云,在不起眼处云淡风轻一笔描过通州昨日那一场腥风血雨。时人匆匆一瞥,不过又将目光移到香艳风月名人韵事上去。
她一个人坐在街角的茶棚下,后脊背迎着初升暖阳的万丈金芒,眼角通红,把那一团要命因由摁下头去。她是不能去想,哪怕兴一星半点如此的念头,直觉得想到底了就连活路也没有了。
眼皮上似有千钧之力没法睁开,把这一夜粘得格外深长。恍惚间满地狼烟,遍布猩云,一股热血溅上苏钦脸颊,在她右脸开出血花来,一朵复一朵,开成噩梦连连。苏钦浑知是梦,却无论如何挣扎也不能转醒来,在梦里一路跑得跌跌撞撞,停步时早已泪水涟涟,抬袖欲拭,袖管中叮当一声,便落下一支鎏金点翠桃花簪来。
「林逸,林逸,不许走,哪儿也不许你去——」她喃喃絮语般念了两声,整个人被一团温暖柔软围困住了,只听得耳中嗡嗡蜂鸣一般作响,把所有的声音都遮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