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无标题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10-8-20 16:26 编辑
第七十五章 同种何人雪耻仇
这日的午后,过了四点日头就很是毒辣,即便是苏钦这样清静的女孩子,只是坐在屋子里偶尔出门去张望一下,不多久身上也出了一层腻人的汗。苏振缠着她讲了一会儿故事便安静入睡了,之后的时间她不过就把手边的报纸画册来来回回地翻,有时又望着窗台上沾着露水的翠薇花发呆。
天气热得狠了,烦闷中就蒙上湿气沉沉的睡意来,她忍不住窝在沙发角打了一小会儿盹。迷迷糊糊间似乎是听到电话响,丁姐压低了调子,在睡梦里像是听到了林逸的名字,她便一个激灵登时转醒来,丁姐却是站在她面前,笑意满面地削了满满一盘水果端上来。
苏钦抬手拭去额头细汗,仰头看挂钟只是走过了五分钟而已。她心中叫武汉的发潮天气湿得糟烂一片,半点也无从凝神去思虑些什么事情,便拍拍手起身道,「丁姐,我去给您搭把手吧。等到小冉他们晚上回来,还赶得上吃上一两个淮扬菜。」
「不忙不忙。」丁姐说一口带着浓重武汉口音的官话,神色略有些紧张,「这种事情哪里劳烦得到表小姐动手。再说——小姐他们今天也不一定回来吃晚饭的。」
挂断电话,叶小冉气急败坏地出了长青里,走到门口时地面恰有一处不平整,几乎崴到她脚。她一气上来咔咔两下掰折了高跟鞋的鞋跟,叫上车急匆匆往码头赶。等到苏镗再回百鼎轩见到先到的叶小冉时,叶二小姐春花秋月的脸上已是一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怒容了。
「我刚到码头去。」叶小冉一口茶底朝天也不能把火气消下去,一口白牙恨恨地把茶叶末子都嚼碎了咽下喉咙,「瑞澄这个老狐狸,动作倒快。莫说是我们,就算是军警当兵的,现在也不是随便说过江就能过去的。长江天堑,这次可真真派上了大用场。」
宝善里的事情苏镗也已知道得七七八八,一道过来也早骂了一道的娘。但此刻叶小冉着了慌,他就反倒平心静气下来,「你先别乱了阵脚,我且再去洋人那边打听打听,看能否有他法过到武昌去。你要信顾大海,事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是个慷慨伏诛之人,也定会为林逸有所安排。林逸为人更是随机得很,况且她又不是党人——」
「我只怕乱局之下难有完卵。」叶小冉疲累已极,退两步陷在椅子里,微阖上眼,「他们个个都争着与我置气一般,他们个个都是好女子大丈夫,我才不指望谁会听了我的话保身而退。但林逸不该被牵扯进来,她只是偶过此地误入此局。万一乱阵之中被错伤,我该如何向苏钦交代的好。」
叶小冉所言道理,苏镗心中如何不知,但他此时即是合着一处懊恼,于万事也皆是无补。又觉叶小冉最后一言似有深意,却是时不待我无从再究。
林逸已经不晓得脸上是汗是泪,低头间滴滴答答砸到她手背上来。太阳穴上的枪管再往前顶一顶,她的耳鼓就嘶啦被刺透一般,平地而起俱是呜啦啦呼啸的风声,贯穿而来,贯穿而去,风无止境,心如死灰。
她怎可在此束手就擒,她怎能死在这里了?
辣得发木的额头牵着整张脸都发僵,她想去摸顾大海手中的那把勃朗宁,又欲起身相抗,手脚如缚,却软得被桩在地上生根发芽,竟是动也动弹不得。不过只得力气蜷起身来,背抵了墙,一双眼望着面前永无尽头的暗夜,任凭月色静得连幽幽巷陌尽头是深弯浅曲还是高墙一垛也辨不清。
「林逸——」
持枪之人手抖了一抖,叫昏死片刻后略转醒过来顾大海的一声唤吓得一阵心惊肉跳气断脉绝,连忙上前去扯了那半蜷在地上抖成了筛子的女子起来,擒住她肩膀一把摁在巷壁上,就着婆娑树影之下的惨淡月光盯紧了她纸色一般的面容仔细辨认。
近在咫尺的脸只看得一双又惊又怒又怕又痛的眼睛,余的统统叫淌了大半个面目的血给模糊不清。
「林逸!」
他终于还是给认出来,不等她从生死一线的九重天中回神,早一把掀掉军帽露出那张两年的风霜雪雨后已脱掉少年骄横纨绔气的脸庞来,咧着嘴欢天喜地地抓痛她肩膀低声唤她,「是我啊林逸!老天,你怎么会在这里?!」
劫后余生的林逸噩梦未醒,踉踉跄跄地节节往后退去,不过退无可退,脚跟磕着墙根,抵着墙又跌坐下去。月光亮起来,粼粼如波,浓重夜色下半蹲下来的对面人被数载烈日晒得黝黑的脸上也只有一双短平眉毛下的眼睛是莹莹亮的,不管她脸上表情如何悲切了,仍是为吉人天相的相遇而喜气洋洋着,伸出袖子抹一抹她满脸血污,她也才见清了她满脸满手,重得挂住睫毛的原是她的血。
你如何会在这里的?老天——
她该是欢喜的,身子却给蜷得更紧了,额头发狠的痛起来,齿缝间呜呜咽咽的全是冷得打颤的夜风。嗡的一声,鼻梁耳口冲溃开来,尽是四溅的泪,如缚手脚一时松绑,悉数不管不顾地招呼给了将她抖得昏天黑地的身子搂进怀中的人身上。
「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
对面人给她攥得太紧的拳头砸得左右摇晃,只得捏着她肩膀轻轻道,「林逸,林逸!现在还在满街抓人,你受了伤,你这位朋友也怕是伤得有些重——」他话说得一半,一个不稳被人推坐到地上,却是顾大海一把扑上来。
「海炮仗!别慌张,别慌张,这是我弟弟。」
说话之人叫他别慌张,话里却磕磕绊绊全是慌乱,听在顾大海耳中更是不明就里。但他真真儿的听明白了话,又识得是林逸声音。他所受的一枪正中胸口,痛到心脉,才醒了一刻本来又已几乎半晕了过去。朦朦胧胧里惊见着着一身军服之人抓住了林逸不放开,才饿虎般一个打挺起来扑过去。此时得了心安,顷刻便扑通一声又直直栽倒下去了。
林卓见林逸脸色惨白,眉头皱一皱道,「我们不好在此久留,趁着现下无人,赶紧找个地方才好。」边说边把军帽重新戴正,仪态堂堂,眼鼻峭立。转过身借着月光替顾大海撒上金疮药,又把里着的衬衣撕烂给他扎了权且止血,将他驮上身。此时心中已飞快有了盘算,也该是林逸吉人天相,他军中有个好友正好住在此地,不过再拐一条巷子而已。他二人平时往来频繁,他那个朋友虽不是革命党,却是个同情革命的,从昨日起军中戒严已不得随意出营,家中只有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娘,又有极重的眼疾。为今之计只得先将此受伤的二人安置过去再作打算,虽有些不地道,事出紧急也只好权宜如此。
末了便捏过林逸手,「不要怕,跟我走。」一双新茧叠旧茧的手既厚且暖,离家两年的少年一身笔挺,言如其形。
到了其友家只假称受伤的顾大海是他巡防营中一个弟兄,今日偷出营来见其迢迢千里而来的相好,因天色晚了又喝得烂醉,怕回了营受到责罚,便求一处清静隐蔽地方待过一晚再行回营。对方听了自是应允,可怜一边惊魂未定的林逸叫他这红口白牙的瞎话哄得头晕目眩两眼发直。
进了屋林卓手脚麻利安顿好顾大海,拧过毛巾来递给林逸,见她把那一脸吓人血渍擦净了,才发觉她额头虽只是被子弹擦过,伤口却是不浅,若不拿毛巾捂着,说话功夫就又是淅淅沥沥一道血下来。林逸这才抖抖索索记起翻出苏钦常年叫她带在身边的白药,林卓忙喜得帮她涂了,边用毛巾捂住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得替你们寻个大夫来。我也不能在此待得太久,现在局势紧张,上面必定会疑心。」
林卓来去如风,不等林逸开口,土黄的衣角在门口一闪,人已是隐没在夜色中。
手上的腕表咔嚓咔嚓走得甚是稳当,若不是时分针暗换了位置,林逸真想以为这一夜只是凛凛一梦罢了,谁都不曾命悬一线,醒来不过天高云透茶点满桌。她想到此间,挤出一抹硬到扯痛她脸颊的笑容,眼看着窗外云消雾散月满中庭,磨尖了耳朵去听一针一线的的风吹草动,却是除去秋晚虫鸣的啾唧啾唧,再无其他。
她只好极乖顺地在椅子上端坐住,连手脚位置也不曾挪动一分,不知道呆坐了许久,身边的顾大海突然一个大动接一阵猛咳,惊得她哗啦挺身站起来,把椅子碰得趔趄两下几乎倒下去,连忙慌慌张张上去握住他手。顾大海咳过一阵又倒头睡去,林逸听他呼吸依旧,漏跳了拍子的心略略缓过劲来,便坐在床沿,将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
林卓不敢去得太远,不多时就在近处寻了几个大夫过来。林逸额上的伤看来可怖,终究只是皮肉痛,只需遵嘱按时换药便无大碍,顾大海中的一弹却是要命十分。大幸未曾伤到心脉,用药稍稍止住了血,时短可无性命之忧,却又离心脉太近,子弹若不取出,血流不止终有竭尽之时。几个中医大夫从未做过取弹手术,人命关天,皆是连连摆手不敢应下。武昌城本不似汉口租界西医诊所遍布,不多的几所现下想必是军警遍布只等羊入虎口。正是一片森森,围如铁桶,既不可唤医入,亦不可送人出。何况顾大海伤势,已是半分挪动不得了。
林卓锁紧眉头,避开林逸巴巴望着他的眼,心下无计。林逸低头见顾大海眉皱成结,一时俱是旧景似曾相识,心中恸切,额上的汗珠沁进眼中,险些跌下泪来。
「去找苏钦。」她闭紧眼,生生把那些汗珠都挤进眼眶里。疼,疼得叫她咬牙切齿才能出声来。
「你要是能过得了汉口去,就到法租界巴黎街三十七号苏公馆找苏钦。」眼珠子把咸湿的汗悉数咽下,渍得两眼通红。
林卓怔了一怔,少顷理理帽子,拉下小半个帽檐来遮住眉头,「我会想办法的。」他大步走到门口,惊觉一夜已近过去,东方既白,突然便眉展回身道,「我和孟清行,总有一个能想法子过去的。不要怕,在这里等我回来二姐。」
他一句姐姐叫出口,自己也仿若脱去了一身沉重繁缛,行止轻盈起来。一张少年人的脸庞亮堂堂的,给初升新日的曙光映出蓬勃不可轻易聚散的新鲜神气。
孟清行一锹下去,汗重湿衣,心中啐一口他妈的狗屎天气,将密不透风的军服袖子撸到手肘上头来。
挖挖挖,挖你个板马!
入新军一年有余,工程营多武黄子弟,耳濡目染,骂人的话孟清行早就学得像模像样。一周之前上面派了前营长李克果来楚望台军械库做监督官后,便开始命他们修筑工事,终日惶惶,不曾休歇。左队上下,无不怨声载道。
这几日更是迫得发疯一般,竟是日日夜夜不眠不休不曾让人洗漱。偏生中秋已过天气还闷热得诡异,几日下来身上臭得发馊,混了一脸肮脏尘土,兼之孟清行瘦削下巴上拉拉杂杂冒出头的胡茬,要不是细看那一抹清绵细长眉眼,几乎不曾瞧出两年前名动梨园的青衣孟老板的影子来。
暗骂间边上马荣凑过来,低声道,「孟副队官,今天晚上我等兄弟要干一件大事,望你能协助我们。」新军中的革命党要暴动的消息早已在军内流言甚广,瑞澄何许人等,早下令收缴军中所有实弹。若果起事,楚望台的军械库必定是革命党必争之地。
孟清行闻言继续埋头铲土,并未搭腔。马荣见他无所反应,又道,「你对队中兄弟一向多有照顾,到时你只要不阻拦,乱势一起,你爱上哪去就上哪去,我等都是汉人,绝不自相残杀,如何?」孟清行「嗯」一声应承,马荣大喜,安下心来。
一整个白日俱是安平无事,到了下午却通知取消例行晚操,此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晚七点的头道名点过后,营中一时沉寂,还不到点二道名,不远处的工程营前队营帐中突然大噪,传出稀稀拉拉的枪声!
孟清行心下一紧,待要上高点查看,队官吴兆麟急匆匆跑来,道是李克果下令集结全队,严守楚望台军械库,若有何人擅近擅离,格杀勿论!
李克果阵前训话,所言无多,只叫众人严密布防提高警惕,语落一人发问道,「监督官,不是我等兄弟不愿卖命,但我们手上一粒子弹也无。你也听见了,乱党手中可是有枪弹的,他们冲杀过来,难道要我们以肉躯相挡吗?」
发问之人正是马荣,所言亦是合乎情理,耳听得枪声愈来愈近,吴兆麟也忙在一旁附议,李克果果断下令,开仓发弹。士兵们动作迅疾,极有条理,等到最后一名士兵领到子弹,马荣再按耐不住,立时朝天鸣枪,放声高呼,「弟兄们,反了!都反了!」
左队之中,革命士兵十之六七,纷纷举枪向天,与正冒着小雨赶来楚望台的八营熊秉坤等人遥望相呼!
李克果叫此猝不及防的天翻地覆吓傻了眼,回头不知吴兆麟已躲到何处去,忙一把抓住副队官孟清行道,「这是怎么回事孟清行!你们难道要造反不成,朝廷待尔等不薄——」
话音未落,背上被一枪托砸得剧痛,孟清行长枪点了他脑袋,蚕眉凤眼,咧开来一口白牙,「老子是汉人!李课长,你对我有恩,我放你一马,赶紧滚!」
李克果长吁口气,再不敢多言,在亲随的护送下趁着夜色匆忙逃去了。孟清行趁乱入军械库,背了一枝毛瑟双筒,又取了子弹若干,出来时熊秉坤等人与十五协二十九、三十标的党人方维、蔡济民等众多同志率队已到,陆军测绘学堂的学生亦在李翊东的带领下奔楚望台而来。又得消息,城外塘角二十一混成协十一营下的辎重、工程两队也已相继发难,从武胜门入武昌,占领了凤凰山炮台。
革命形势一片大好,然后黎明毕竟尚未来到。瑞澄仍旧坐镇督署,张彪尚未调兵弹压,革命前途,胜负难料。
此前公推的革命军领导刘复基为革命身死,孙武受伤被困日租界,蒋翊武、刘公也不知去向,革命新军多为普通士兵和下级军官,无以服众。群龙无首之际,马荣见孟清行并未趁乱逃走,反而举枪和鸣参与革命,想他向来行事严谨为人低调,便要拥他做革命临时指挥,孟清行以自己年纪太轻资望过浅执意不受,却推了上司吴兆麟出来。
吴兆麟早年本为日知会会员,后来日知会被查,便日渐消沉脱离革命事业,但素来治军有方,在军中有些声望。他起初决意推辞,但终究是个同情革命之人,又禁不住众人同声苦求恳切推戴,终于挑了这个提头在手的临时总指挥名头下来。
诸事稍定,整械排兵,楚望台为营,湖北革命军兵分三路,进攻督署。
孟清行甘居人下,归到第一路邝杰麾下,经长街直攻督署正面。出营后一小路兵变的兵士加入行伍来,原是先前被派包围工程营,按名册捉拿革命党的巡防营士兵。其中一个面黑如碳的青年四处张望了一会儿,蓦地望见了队伍中的孟清行,忙一路小跑过来,与他并肩而行。
林卓白日里想尽心思也未能渡过江去,跑了几家医院,正如所料被军警团团围住,万般无计后只得速速归营。晚间听得楚望台上枪声大作便知道孟清行必定一同反了,巡防营中已是一片大乱军心涣散,索性招呼了一队平素交好的兄弟,一同反出营来,不曾料与出营来的孟清行正好撞到一处。
林卓边疾行便将与林逸相遇的经过与他说了,直听得孟清行目瞪口呆恍若梦中,低声惊问,「你说什么?林逸现在在武汉?!」
「怕还不是单单在武汉这么简单。」林卓手点了他二人,「恐怕与你我今日所为一般,皆由时事从中作祟。」
他顿了一顿,原本一脸正色的表情也有些许微妙笑意,「不但是林逸,苏大小姐现下也在城中。」
他又将林逸交托说与孟清行,两人摸摸胸口,皆知今晚事成,自可过得江去,今夜若败,不说受了重伤的顾大海,连林逸与他二人在内,俱都生死难判。
一路队伍杀奔督署,瑞澄已得士兵暴动的消息,督署门前一时重兵云集,革命军进攻受挫,损失惨重。正是一筹莫展的胶着之时,南湖八标,神兵天降。
幸得熊秉坤早先派出金兆龙领一队步兵接应掩护炮八标,金兆龙途中正遇一夜未枕的徐万年、邓玉麟所率的炮兵遭到三十二标阻击不得入城,两军合力,腹背相击杀退清军,十数门大炮推上蛇山,列为炮阵。包围督署的革命军四下放起大火,资为炮队照明,武昌城内顿时炮声震天,山河色变!
苏镗夫妇归家时已是十九日清晨,奔忙求告一夜皆是无果,汉口江面把守森严,几成一蝼一蚁不可擅过之势。叶小冉自责了一晚,如若不是她听过林逸与顾大海的种种前事后,明知这群革命党人行事从来称不上稳妥周当,仍扛不住林逸恳求带她去见了顾大海的话,何以致林逸陷入今日之困?
到了自家门口,步子就因情怯游移得厉害,被苏镗拖着手进了家门,厅中只有早起的丁姐一人,「小姐姑爷——」
苏镗忙将食指点在唇上作一个噤声,轻声问,「表小姐呢?」
丁姐手指指楼上示意,苏镗与叶小冉互递一个眼神,心下略宽,「表小姐昨晚上几时睡的?」
「和平时差不多。就是晚饭几乎没怎么吃,又出去走了一阵,回来后就进房间歇着了。这不还没起嘛。」
苏镗点点头,回身见一连几夜几乎未眠未休的叶小冉眼底一片青黛,一改平日颜色,也无娇媚,也无风姿,竟是憔悴得厉害。他这时方有心仔细瞧了,心疼得直跺脚,二话不说圈住她脸拢进怀里,打横抱起来就往楼上走。
「我的天,你给我去睡觉!现在就去,马上就去!」
叶小冉今日出奇的听话,安安静静地把头埋在他胸口,抬脸细看他一夜疯长的胡子拉茬,笑道,「睡过去了也好,否则实在不晓得醒过来要怎么去见你的宝贝妹妹。」
苏镗一句要骂将回去的「混账话」滚到嘴边,转头却只是伏身咬住她唇瓣,叫她再开不了口。叶小冉任他边咬着边放下来,身子一挨床,任她再有许多焦忧,毕竟累得狠了,脑子迷糊得只知道咯咯轻笑,搂紧了他脖子极尽缠绵之能事地吻回去。
他自认识叶小冉始,她便是那个打小行事乖张的叶二小姐,喜欢人就爱到骨子里,不喜欢便是甩手一巴掌,活得又慷慨又激昂。如何今日每说一句话,都要用了平生大气力,生怕一松口就露了其心惶惶出来?
谁都可以不晓得不理会其中因由,独独他得要比叶小冉还更晓得更理会。
苏钦一晚上头不曾挨过枕头,听着楼下的细碎动静,看墙上的壁钟走过了七点正,念着时候不早不晚,才如往常一般起身来把衣服抻平,梳辫洗漱。觉得脸色吓人了,就淡淡刷一层胭脂,唯独一双眼睛略有肿胀不好遮掩,只好拿浸过冷水的帕子敷了又敷,勉为其难能见人了,这才出房门来。
下了楼只见得苏镗一个人,正坐在桌前喝粥,一只手展着报纸,喝与看都是不紧不慢的,「醒了,坐下吃早饭吧。小冉刚睡下,就不陪你了。」
苏钦望见苏镗才一天不见便陷下去一圈的眼窝,知道他根本也是一宿未睡。面前的白粥熬得粒粒如珠,粘稠恰好,苏钦抿了两口,饶是再怎么勉强也吃不下去了。苏镗眉头一皱,甫要开口,苏钦先伸手过来轻叠于他手背上,抬眉轻笑,不置一词却有万语千言,一团惯常不愿叫人为她忧心的婉转温顺脾性。只可惜了那一双手冰凉凉的如泄天机,沁得被握住的苏镗心中又恼又痛。他只好稍反握,指望分过一星半点的活气过去给眼前的妹妹,「没事,会有办法的。」这一句七个字,却或是他生平至此说过的最无底气把握之言。
苏镗走后苏钦在家中又坐了一会儿,终于没能等到叶小冉起来,跟丁姐招呼了一声也出门去了。循着昨天的旧路又走过去,一路上租界之内眨眼功夫已筑起半人高的工事,近到江堤果不其然仍是只见了齐刷刷一排荷枪实弹的兵弁军警。她依旧如昨日一般,在最靠江的茶楼二楼上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了。
今日还这么早,若无什么事,她大概便可以不管时辰,一直一直坐下去的。她望着满眼的江阔云低,不愿放却那一点的痴念。林逸走之前应了她的,应得好好儿的,她就总想着,她只要再多等得一刻,那女子就会信步走到跟前来, 暖融融的手轻轻拍一下她额头,笑容又莹洁又皎亮,唤她说,「苏钦?」
天色从大亮一直到大暗,暗得将长堤上姿容齐整的守卫士兵都模糊成一团团大块的影子。她不晓得坐了多久,并不曾去扳着指头数,最终瞟见有人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语气却不能是轻盈欢快的,「苏钦。」
到底是害人记挂了,欲起身来随叶小冉回家去,叶小冉却把她摁下来。苏镗今夜必定是又回不来的,守在家中也是望,坐在茶楼上也是望,还不如眼下这般,望穿秋水长天,等过一夜又如何?
不晓得又过了许久,深秋夜色水一般寒凉,突然隔江传来阵阵炮响,起先是稀稀拉拉的,渐而一阵紧过一阵起来。轰隆隆,轰隆隆,滚闷雷一般,对岸一时火光冲天,惊涛拍岸。
两人惊得同时站起来,苏钦快了一步,不等叶小冉反应已是几个步子跑下楼直往渡口奔去。好在叶小冉身子比她利落,赶紧跑了几步,不等她靠拢已是搂着她肩膀死死抱住她。
怀中的人却未必是要挣扎的。她如何不晓得呢,死生福祸,气数而已,她如何不晓得,她岂能是泅过长江天堑一步登天?炮声遐迩,地动山摇,她不过抱死了那一点应承,抱死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断绝。
苏镗在长江边找到家里两个女人的时候是着实被那副样子吓了一跳的,叶小冉生怕苏钦做什么傻事,一直搂紧了她不曾放开。苏镗没工夫去细究原因,一手一个就拉了往家走,「是好事!刚刚那阵炮是革命军放的,我得了消息,督署已经被攻下来了。瑞澄和张彪都跑了,这渡口守不了多久的。」
炮是革命军放的,这当然是个欢天喜地吉星高照的好消息,但这背后自然又有另一层的意思,仗开始打了,打仗就必定有死伤。三个人回家没多久,便迎来了这场战事开始后的第一位不速之客,年轻人穿着一身土黄的新军制服,瘦高高的,脱掉帽子就对着苏钦一个毕恭毕敬,「苏大小姐还认得我不认得?」
因受了炮火熏燎,开口一嘴白牙衬得肤色更是碳一般,偏偏那眉梢眼角,笑意微现,就连苏镗两夫妇都能瞧出模子里的熟悉。
湿透的手掌从顾大海手背上移开来,林逸手忙脚乱地给顾大海灌了一包冷凝散,满头是汗地俯下身去贴在他胸口听动静。
别死啊,海炮仗!你可别死啊!
额上的冷汗兵荒马乱间成泼的都滚到她眼睛里来,不待她去擦,也擦不及,直要滚成了眼泪才罢休。
门吱呀应声而开,她回头望一眼,把那个湖蓝的影子滤进眼里,涩得干疼干疼,针扎一般。苏钦的心缩得一阵抽痛,眼神却自林逸额头纱布面上的血斑上移开来。近身上前去,捏了一把林逸手心,将她推到林卓怀中。林卓会意,半抱着痴怔的林逸转到外间去了。
顾大海的情况十分不好,这种手术苏钦一人是做不来的。即便从前在双旗杆医院沃尔森医生的指导下,她也从未主刀过这么大的手术,更不要妄论在如此缺乏消毒条件和医疗器械的情形之下。而若不是武昌寥寥的几家医院里伤兵塞途为患,林卓也并不打算一定要劳烦苏钦一趟。幸而苏钦向来稳当,叫苏镗在租界中重金请了洋医生随同一并过来,两人细细查验了伤口,如此这般的商量一番动手下去,一场手术做得她步步惊心筋疲力竭,一张脸青白得也如病人一般,起身欲出门时竟是晃得几个碎步退回屋里来。
她扶着门框觉出心慌得有些厉害,服了苏合香丸,略略歇口气,气还不甚舒畅,却又是心神不宁。转头进了林逸房门,就见林逸一直不曾歇下,也不曾将绷紧了的身子松一松绑,就这么顶着一头的血斑直愣愣地挨着一小段床沿坐了近两个时辰。
她摁着气息乱窜的胸口痛得只恨不得蜷身缩做了一团才好,那一颗苏合香丸便是白吃了。
「苏钦。」第一嗓子没叫出声来,「苏钦。」林逸哑着喉咙又叫了一声,「手术怎么样了?」
「子弹已经取出,血也止住了。」苏钦应声到她跟前,边答她话便伸手将纱布一圈圈地揭下来。
「只要不出现感染症状便好,能用上的药都用了,剩下的,只能看命。」
额头的伤露出来,林逸这皮肉伤本来没什么大要紧,但她心思恍惚不曾依嘱换过药,那块纱布更不知被汗水浸透过多少遍,额上的伤给活活捂了一天两夜,竟是要发腐了。
苏钦到底是忍不住了,搂住她肩膀头耷在她颈窝里就是一阵咳嗽,只是攥住了手中的一块纱布,「林逸,你怎么——不听我话,你怎么不听我话!」
林逸吓得手脚慌张,伸手一把抱住她腰身,急切切问,「你身子哪里不舒服了?今天吃过药没有?」
她瞧着苏钦一张脸都没半点血色,担了一夜提了一夜捏了一夜的心并不能放下来。苏钦头埋在她颈窝中,只是摇头又复摇头。林逸知道她心中怪她,又不晓得该如何作答,只是凄凄惶惶的,嗓子哑得不像话,「苏钦,苏钦——」
苏钦没说话,脸贴上来,摩挲在她额顶上,那一道触目伤疤就开在眉睫边,半晌道,「我给你重新上过药罢。」
顾城内时紧时疏的枪炮声从深夜一直响到黎明,两个人忙着换药照看顾大海,一直到天见了大亮才歇下来。林逸见苏钦终于有些精神不济地打起瞌睡了,这才带出门来又转到顾大海身边。
顾大海流了太多血,血气还没回过来,脸上白得好似死人,好在胸口起伏比之前平缓许多。林逸见他这般放下大半个心,她心惊胆战了这许久,早是困乏已极,此时好容易安下心,坐得一时久了就有些犯起困。迷迷糊糊觉着有人抓住她手,她一个激灵醒过来,却是林卓在拉她。林卓看她一时惊醒来的样子很有些糊涂可爱,不由低下头来忍住发笑。她有些愤愤地要恼,这边衣角微紧,低头一看,竟是顾大海幽幽转醒来。
顾大海气血全无,要说话,嗓子眼里只是千刀万剐的疼,只得抓住了林逸衣角,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她。
忽听得门外一阵阵热闹喧嚷,林逸侧耳细听没听出个结果,只见林卓背手站在一边,脸上是眉开眼笑的。她想了想,在难过长夜后终于头一次绽开笑容,低下身靠在顾大海耳边浅浅道,「武昌光复。」
出了门就被林卓抓着几个大步直跳到街面上去,林卓当兵当惯了,堪称疾如流星,林逸被拉得一路气喘,到了街面上又是叫街头巷尾的奔走人群好一番推搡。等到站定下来,循着人群方向只见得城墙上张贴着一张浓墨大字的布告,她被淹没在人群中,却是怎么也瞧不真切。不等她发急,脚下一空,林卓已是拦腰把她抱起来,汗津津的眉毛下目光炯炯。
「姐你看!是湖北军政府的布告!这仗打得值了!」
「今奉军政府令,告我国民知之:凡我义师到处,尔等不用猜疑。……建立中华民国,同胞其毋差池。士农工商民众,定必同逐胡儿。……愿我亲爱同胞,一一敬听我词。
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八月二十日示。」
欢呼之声夹风带雨来袭,林逸被抱着她欢天喜地的林卓癫得有些神思恍惚,举目四望,青天白日乾坤朗朗,云破天开处,刺出千万光芒。
黄帝纪元,黄帝纪元!
武昌光复,通电全国!
人人拍手击掌,奔相呼号。人声拥簇中的林逸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在雷动的欢呼声中,竟有热泪盈满眼眶。
第三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