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华倾<清末民初文>

第213章 还君明珠双泪垂

​​「艾格尼丝!英国——」加里捏着报纸破门而入的时候,艾格尼丝正和科林面对面地低声交谈着,他们看了一眼一头棕发被吹得蓬乱的加里,显然在谈论的也正是这件事。「英国向德国宣战了。」从费迪南德大公遇刺开始,事情就向着最糟糕最不受控制的方向一路滑落至今,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真是太轻率了!我们的首相大人原来是一个好战分子!」科林皱了皱眉头,他是自由党人,这让他很难认同加里的口出不逊。「难道不是吗?」加里留意到了科林的表情,「权贵阶层凭什么决定要不要发动一场战争呢?民众对此根本就没有足够的了解,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却要因此去送死。」


科林不是个军国主义者,他觉得英国没有这样的主义,这是他们跟德国人的本质区别。他本身算不上是个温和派,但多年在中国和俄国做外交官的经历,让他对于君主专制下的国势积弱感触颇深,也因此对底层民众的困苦充满同情。某种程度上他认同加里说的话,至少俄国和德国政府,虽然前者是他们的盟友,他们发动这场战争绝不是为了国民福祉。作为中立派,他一直在通过阿纳斯塔西娅刺探沙皇政府每一点一滴的动向,试图尽他所能帮助自由党中的反战者们从中斡旋。但外交官们的努力最终失败了,接下来不再是他们派用场的时候,武将们即将隆重登场。


英国政府认为其有义务维持欧洲大陆势力平衡,就像百年来他们所做的一样。在德国入侵比利时后,保守党和自由党很快摒弃成见,在向德国宣战的问题上空前团结地达成了一致。尽管工党领袖大声疾呼要谨慎加入战争,但除了少数平民外,根本没人在乎工党的意见,更别提当权者了。


「俄国人不可能将塞尔维亚的控制权拱手让人,那等于在黑海口给自己上了一把锁。」艾格尼丝自从耳朵听不见之后,说话的语速比从前慢上很多,这让她讲话的语调听起来使人愉悦多了,不再像从前那样时常显得咄咄逼人。「德国皇帝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庞然大物逼近自己的东线,一旦德国分心去对付俄国人,就给了法国重新夺回阿尔萨斯和洛林的机会。」一旦德国和法国都加入这场战争,英国被拖下场就是迟早的事。


「所以我们要把命运交给沙皇和法国人咯?」加里充满嘲讽的语气让科林十分不舒服,这几乎是没办法的,从劳工问题开始,他俩的政治观点就产生了极大的分歧。加里鼓励和资助工人罢工,认为应该提高工人阶级的待遇和政治地位,科林则坚持认为罢工会引发社会动荡和暴乱,尤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英国人应该一致对外而不是致力于窝里斗。一旦开始讨论战争问题,就别指望他们能心平气和。


加里喝了一大口茶,毫不避讳地说出他的想法,「德国人勤勉,忍耐,而且服从秩序,就算没有俾斯麦,我觉得法国人也不会是他们的对手,如果法国人能战胜德国人,就压根不会有普法战争的结果了。不过我听说俄国倒拥有欧洲大陆最强的陆军。」「从人数上说最强」,科林纠正道。说心里话,对英国的这两个盟友,他也觉得不该寄予过于乐观的期望。他上个月刚被从驻俄使馆调回伦敦,谢天谢地,他终于不用再日日忍受沙皇残暴不仁的统治下,俄国人不忍目睹的惨状了。但阿纳斯塔西娅哭得很伤心,不愿意随他回英国。他真不明白,俄国人的房子阴暗潮湿,床铺又高又硬,尤其在入冬之后,有哪一点能比得上伦敦温暖舒适的家?「俄国的农民活得还不如我们的牲畜好,我也不知道这样的部队是否能进行有效战斗。」科林实话实说,这点倒是和加里不谋而合,「所以我也听说俄国人正在造反,哈,说不定在和德国人一决胜负之前,沙皇就已经被俄国农民干掉了。」英国不少地区最近也在闹罢工,这让工党的势力迅速壮大,但不论哪个政党上台,都不会威胁国王的王位,这就是现代制度的优越性。科林心想,所有现代国家都应该放弃君主专制。


「据我所知,我们即将派出一支远征军到法国,大约有几个师的兵力,我只希望我们能尽快结束战争。」「也许正好相反」,一直未介入二人争执的艾格尼丝说到,「奥地利想要取代业已衰落的奥斯曼帝国,俄国需要通过巴尔干振兴自己的贸易,德国想得到更多的殖民地,法国人希望重新成为欧洲大陆的霸主。英国——战争既然无法避免,我当然希望我们能赢。我看不出来谁能忍受输掉这场战争。每个国家都赌上了自己的国运,失败者将被从欧洲诸强中除名。战争已经开始,干戈就不会轻易止息。」


科林吃了一惊,在政府里的很多人,包括他自己,都还对于这场战争持有谨慎乐观态度的时候,他没想到艾格尼丝是这样的见解。一直到英德两国开战的当下,其实大部分人仍然不明白战争对于英国,对于欧洲意味着什么,他们甚至不明白各国为什么会因为一场刺杀就大打出手,不惜押上百万重兵刀剑相向。费迪南德大公的事让人震惊和同情,德国对比利时的入侵也值得唾弃和抗议,但是——他不得不意识到,艾格尼丝说的可能是对的。战争已经开始,干戈就不会轻易止息。


艾格尼丝在说这段话的时候十分平静,语调柔和,完全没有掩盖她的苏格兰口音,就好像加里和科林是两个大男孩,而她在给他们讲一个睡前故事,这种讲述方式把这段话里的杀伐气冲淡了。但他看到她的眼眶泛红,在强忍泪水,成千上万的人将会因此丧生,哪怕他们今天还是某人的父亲,儿子,兄弟,丈夫。科林不由摸了摸她的手臂表示安慰,这也立刻触碰到了他们都不得不面对的另一个事实。


「詹姆斯什么时候出发?」和英国人引以为豪的皇家海军比起来,英国陆军不算强大,职业军人的数量也不算很多,这个时候曾经有过实战经验的军官和士兵就显得尤为重要,也会首当其冲地被派往前线。「后天」,艾格尼丝顿了一下,「有件事我必须如实相告,我们分开了。」加里和科林的表情有点懵,似乎没明白艾格尼丝所说的「分开」是指哪一种意思。「我取消了婚约」,她接着说。这不可能!加里和科林几乎要同一时间跳起来脱口而出,但他们仍然只是留在了座位上,没有将惊讶宣之于口。虽说他俩对艾格尼丝的心中动摇都有所觉察,但仍然相信那股动摇还不至于到了让艾格尼丝跟詹姆斯一刀两断的地步。他们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立刻明白对方心中跟自己抱有一样的想法,如果艾格尼丝另外爱上了哪个男子,他们或许还能勉强送上祝福。


我爱上了别人,所以——我不能嫁给你。这是她对詹姆斯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原本想亲手将戒指交还给他,但詹姆斯没有伸手去接,就让她握着戒指的手孤零零地悬在了半空中,好像多悬一时半刻,她就能改变心意一样。她最后只好将戒指搁在大理石的桌面上,触及的一刻桌面很冷,很坚硬,让她的心生出了巨大的痛意。她放下戒指,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她得趁詹姆斯回过神来之前离开,她该庆幸他的一语不发,如果他叫住她,质问她,她不敢肯定自己还能重复一遍相同的言语、神情、动作。此后她几乎每天都在做梦,梦的内容也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她每次都梦到回过神来的詹姆斯抱住她,他一遍遍地只问她,艾格尼丝,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吧。她在梦里,说了很多次好。一切都没有改变,她没有回到中国,也没有战争的硝烟,他们无数次地接吻,做爱,生一堆的孩子,像年少时曾奢望的那样,做一对恩爱夫妻。


「你该去送送他。」科林先一步出了大门,经过艾格尼丝身边的时候,加里附在她耳边低语。


战争把一切都打碎了,没有一个好兆头。科林走在一九一四年的夏夜里,心里想着,所有事情都坏透了。






空气中充满了离愁别绪。九月的小雨蒙茸地下着,好在天气还很暖和,冲淡了离别的凄婉情绪。人们都在忙着道别,亲吻,拥抱,铁道边列队站满了穿着卡其色制服的英军士兵,军官们的军服是特制的,使得林逸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詹姆斯。


凯瑟琳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詹姆斯点头佯装附和着,思想和身体此刻却已经分了家。两周以前沉疴缠身的老勃朗特去世了,他现在是新的詹姆斯.勃朗特子爵,一并继承的还有头衔之下的百年庄园和上百亩土地。奥利弗会替他打理这些,虽然他已经很老了,就像院子里已经渐渐不再发芽的榉树,不知道它们还能不能活到明年春天,就像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如果他战死,就把这些财产都捐给慈善机构吧,他生出一点无所留恋的情绪,到如今也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艾格尼丝突然就不爱他了。艾格尼丝不擅长说谎话,缄口不言通常就等同于默认,在那一天早上到来之前,她的眼睛、神情、身体,明明都是爱他的。


他至今仍会想起那个晚上,想起她闪动的睫毛,柔韧的腰肢,想起她的白齿红唇,她一点都不拒绝他,甚至在初次之后三番两次地迎合他。她的脸比普通中国人清隽,但比欧洲人柔媚,鼻梁的角度,下颌的弧线,都美得恰到好处,他将下巴埋在她的颈窝里,边吻她边往她身体里送。没人能推开投怀送抱的艾格尼丝,如果艾格尼丝不那么主动,他可能还能稍微控制一下自己。


他后来明白,这是她的愧疚和报偿,他一面为此感到一丝屈辱,一面却又不可遏制地想念她。「勃朗特上尉,你在听我说话吗?」凯瑟琳提高了嗓门,他终于转过脸对上了她。这是他第一次离得这么近认真看她,才发现仔细瞧,意大利裔的凯瑟琳也长了一双黑眼睛。凯瑟琳是个迷人姑娘,有种轻嘴薄舌的俏皮,经常让人分不清她哪句话是认真的,哪句话在开玩笑,有她在的社交场合也因此很少出现尴尬。


「回你的队列去!」罗纳德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凯瑟琳给了他一个白眼,罗纳德只是她的兄长,不是她的长官,她没必要非听他的不可。这样的轻佻态度让罗纳德很恼火,她原本不必在这支队伍里,他觉得凯瑟琳根本不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她在心里把发生在法国的战争和巴黎之花,浪漫热情的法国小伙子联系起来,把战场当成了她追逐爱情的社交舞会。真是蠢死了。


他不满地看了勃朗特一眼。勃朗特是个对外表考究的人,只要条件允许,他就不会允许自己胡子拉碴或者满身尘土,他更适合坐在办公室里而不是上战场。他俩一直都是死对头,从伊顿到军校再到部队,有勃朗特在的地方他永远是老二。他俩都上过真正的战场,知道怎么在战场上有效地击毙敌人,赢得胜利。虽然德国人的狡诈将远远胜过此前他们经历过的任何一个敌人,大概不会按照他们在军事理论课上学的那一套,乖乖地钻到他们的陷阱里等着送死。但罗纳德自信满满,觉得这场仗对他而言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等着吧。人们马上会知道谁才是优秀的指挥官,谁才配做英国人的英雄。


林逸隐没在人群里,远远看着詹姆斯,宁愿被男人们高大的身影遮挡住。似乎唯有隐没,她才能存在于此。那天之后她再也没见过詹姆斯,也没有收到过来自于他的任何讯息,连部队出发的日子都是她通过别的渠道打听来的。她知道自己伤了詹姆斯的心,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原谅她。刮风下雨,詹姆斯是她的小太阳,可以躲在他怀里抽烟,骂脏话,委屈了哭一场鼻子。他是她的安全港,防弹衣,铜墙铁壁,他教会她如何披荆斩棘,无所畏惧,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她一直没有收到来自中国的信,寄出的信也如石沉大海,这些和之前溺水的梦境一起,都不是好兆头,她的心为此备受煎熬。她不知道离开苏钦会这么疼。等她经历过了这么多,等她的世界从此归于寂静,她才能明白这件事。命悬一线,天人交战,浓情欢爱,都不妨碍她心里留着一小块地方,深藏着对她的惦念。她记得她小时候稚气的手,长大后白得带病气的脸,记得她的冷清,记得她的忧惧,记得她如皎皎天上月,玲珑怀中玉,唯独不记得她曾对谁大哭大笑,诉尽愁肠。如果这辈子,不能见她没心没肺地笑一场,不管不顾地哭一次,撒一次泼,打一次滚,由着她膈在这里,膈在她心里,成一个懂事的,端正漂亮的影子,她的心从此都不能好过。


她终于决定与她的少年诀别,年少的艾格尼丝眼睛明亮,乌黑头发泛出幽蓝的光,将柔嫩手掌放在她的掌心里。她轻轻握住,少女艾格尼丝对她笑一笑,转身跟上了少年的步伐。从此世上再也没有人能给她这样的安全感,她的心里空得难受,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太阳从此陨落了。靡靡细雨在她的睫毛上汇聚起来,她抬起头,让雨丝都落进眼睛里,但她想要回到苏钦身边,她以为自己很爱她,可刮风下雨,她从来没做过她的太阳。这样的念头在她的脑海里,胸腔里就像有万千枝桠抽着新芽,噼里啪啦地爆裂生长,重新把她心团得很紧,很实。


詹姆斯顺着加里手臂伸出的方向望去,在熙攘人群里看到了她。四目相对的一瞬,艾格尼丝终于避无可避,她于是一边低声道着歉,一边匆匆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他的身边。她有点不自在地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艾格尼丝通常不会这样,她性格好强,即便内心软弱犹疑,也很少会在人前显露出来。「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说即便发生了那样的事,他心里还是一直期待着她来送他吗?「我很抱歉。」艾格尼丝终于肯抬起头看着他,她确实该对她的不忠说对不起,可她那又心痛又失措的表情让他把诘问和责备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他忍不住伸手抱住她,或许这样也不坏,这样一来,如果他战死沙场,艾格尼丝就不会那么伤心,也不用带着寡妇的身份艰难度日。他低下头吻她,发自内心地感激他们在战前过了缠绵悱恻的一夜,艾格尼丝的嘴唇又暖又柔软,如果他回不来,他不介意有人代替他吻这双唇。他心酸地为自己找了很多可以原谅艾格尼丝的理由,但令人悲伤的是,她根本没有向他寻求原谅,如果她求他,他会的。


「你一定要活下来,上帝会保佑你。」她一遍遍抚摸他的脸,抚摸他来不及剃摸起来有些扎手的下巴。他对上她噙着泪的眼睛,露出了伤心无比的笑容,「可你不会等我回来。」她被噎住了,既没法反驳,更不能对他说谎。她在轰鸣的汽笛声中沉默着,詹姆斯跳上火车,感觉到自己的脖子被一双手环绕住,他转过头回应她最后一次的亲吻,「好好活着,求你了。」


火车渐渐开动,男人们脱下了帽子,没有人把伞撑起来,有种前所未有的肃穆。詹姆斯在掠过的人影中,又一次看到那张脸,但她一闪而过,就像浮光掠影中的一瞥。等他再想去找时,列车早已驶出了站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起起伏伏的无边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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