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节物风光不相待
徐锡川年轻时劳累得多,老了便身体不好,腿脚都不如以往利索了,好在人还精神清醒。林逸看他步履已有些蹒跚,忍不住上前搀着他手臂走。
徐锡川回过头对她笑笑,笑说,「二小姐欺负我老头子老了走不动么?」
林逸一时竟然发窘,徐锡川看她,虽然身高模样,气质打扮都已大大不同,心中却仍和十年前一样看她,道,「那时二小姐缠着我带你出来玩儿时,也是常抓着我手臂的。只是那时,是常抓着我怕走丢了。」
「有这样的事情么?」
林逸歪头,脸上顽皮疑问神色,宛然十年前那个孩子。
徐锡川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说,「不知二太太现今过得怎样?」
秦怀瑾本没有名分,在整个林家,也只有徐锡川会这样称呼她。林逸小时对此曾一直心存感念,便照实道,「母亲——已经过世了。我这次回来,就是遵照母亲遗命将她带回中国来安葬。」
「过世了——过世了——」
徐锡川口中喃喃失神的不断念叨着,脸上又是惊诧又是悲戚,一阵一阵不止。
「川伯伯,您不用太伤心。母亲她生前,生活得很幸福,比她曾在中国的三十年,都要幸福。」
林逸如是的宽慰徐锡川。在英国的十年,母亲是否真如自己所说生活得比在中国的三十年更幸福,林逸无从知晓。但至少从表面上看来一定如此,林逸也不愿去深究的,宁愿把它当作自欺欺人安慰人的说辞也好。
「二太太是位好人啊——」
林逸点点头。
徐锡川带着她在城内随意走动,顺便看到什么熟识,忍不住将林逸儿时的事抖落出来玩笑一番,也是有趣非常。林逸听得仔细,初时像是听别人的故事,细想时又觉得似曾做过,一来二去,对京师的处处,儿时的点滴,埋在记忆深处的影像,竟一点点清晰过来。
「二小姐还记得宣内安儿胡同口那家兄弟两个的烤肉宛吗?」
林逸摇摇头,又点点头,「似乎有印象,但又记不深切。」
徐锡川忍不住笑,「那可是二小姐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总嚷着说那里的烤肉别有风味。」
林逸回忆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自己居然——会很喜欢吃烤肉吗?去了英国之后似乎没再有这个习惯呢。不由问说,
「怎么个有风味法?」
「说是烤肉有风味,但不如说二小姐钟情于胡闹。烤肉宛烤肉的风格是两个大铁炙,食客往往自己动手,左手擎酒杯,右手用长筷烤肉,边吃边喝边烤。
当然也有人可以帮忙着动手烤。二小姐一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儿,自然是要店家帮忙动手才是,偏偏要和那些大老爷们儿的食客一般自己动手。」
徐锡川说到此处实在忍不住有些开怀的笑起来,不由拿手比划着说,「你那时才这么点高,比那两个大铁炙高一点点,却硬要自己动手烤肉,只能站在凳子上,那模样是真真的惹人好笑。」
林逸听到此处也忍不住笑起来,「原来还有这样一回事。那岂不是如粗野的假小子一般?」
徐锡川点头,「说到像个野小子倒是一点不假,和现在可差了十万八千里。若在别处碰到,我还真拿不准不敢认。」
不同的教育背景和生活经历,在人生成长定性的最最关键十年,已经毫无疑问在林逸身上打下深刻的烙印,静时娴定,动时果敢,整个人简约得不拖泥带水,安静得不着痕迹。深心里是否还会有年少时那些恣意张狂的因子,是早已彻底熄灭还是只淡淡沉睡待着时机,等着蹦出一个爽脱如那时的野小子叫人惊诧,谁便也不知了。
「我还记得过去每到如此时的夏季酷暑,二小姐是定要到什刹海的荷花市场去看新鲜的,也还定要吃那一家会贤堂的四鲜冰碗。」
林逸眉头一挑,忍不住打断他话说,「四鲜冰碗——川伯伯您让我想一想——」
林逸手拖着腮,那是她用力想问题时通常会摆出的姿势,饶有兴致的像猜这谜面的谜底般,语速不快却咬得清晰的字字顿说,「我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鲜莲子,鲜白花藕,鲜菱角,鲜鸡头米四样吧。」
「二小姐的记性真好。」
林逸笑,不是记性好,只是林逸好动怕热,这四鲜冰碗是消暑极品,以致后来到英国后还曾念念不忘找母亲讨要过,因此才印象特别深刻。如今想来,实在是顽皮得没心没肺,一点都不懂得体贴母亲的心情。
「今儿个什刹海应该还在摆着场呢,二小姐要不再去看看荷花怒放,尝尝四鲜冰碗?」
林逸心中高兴,忙点头应承。二人正要脚步加快过什刹海去,林逸却突然猛地停下来,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不定地向身侧的某条胡同口张望。
「川伯伯,我记得苏家应该是住在这一带的吧。」
徐锡川怎会不知道,正是适才正走到这一带,他才突然提起什刹海来撇开林逸的注意,想要刻意漏过这一段,没想到林逸对有些事却还记得清晰得紧。
心下不由又感念,二小姐还记挂着苏家兄妹呢。
林苏二家的渊源,要算到林承业和苏奉天这代。这二人少时相遇,都喜酒,都喜读书,但都并不沉于功禄,常常讥鄙为碌碌之事。林承业自是从小乖张,脱不了疏狂气,苏奉天学医,看来宁静颇有儒性,性子却是个大开大阖之人,不喜拘与礼数小节,二人意气极为相投而结为少年好友。
苏奉天有二子,长子苏沛,长女苏钦。两家因相交极好,不单林承业和苏奉天意气相投,秦怀瑾和苏茗也极合得来,林逸和苏家兄妹从小便玩在一处长大,感情甚笃,因此便由父母主张,苏沛和林逸定的乃是娃娃亲。
徐锡川终不好再故意推托,前领着她进了前门外长巷头条的胡同口,到了那闭扉已久无人的宅院门前。
林逸愣住,看那门上的铜锁早已风吹雨蚀的长了斑斑青绿锈迹,门墙上亦爬满了绵软湿潮的苔藓,显然是久未人居了。林逸心下不由大为失望怅然,她脑中还残留着的唯一,对于中国的某些弥足珍贵的关于过往的美好记忆,便是与苏家兄妹相干系的那一段记忆。却未想到,根本不用自己刻意,便连这一点微弱牵连也被毫不留情的扯断了。
林逸叹口气,失神的只得无谓的再问了句,「苏家是何时搬走的?」
「若是搬走的便还好了。」
林逸听得徐锡川的话意不对,眉皱道,「苏家——」
「二小姐早两年离开此地,在西洋可听说过光绪爷二十六年的那场祸乱吗?」
林逸点头,心跳得有些失了分寸,在徐锡川的语气中始终笼罩的,浓浓的大祸降临的压迫沉抑,让她想要知道事情的原委,却更加莫名不安和慌张。她突地想到那时报上曾隐讳而含糊的关于八国联军的侵占京师,莫非是那时——
「是八国联军吗?」
徐锡川却摇头,「苏老太爷也和老爷一样是机敏之人,那时早看势头不对,在联军进城前就举家离开了京师,得以免遭了一场屠戮。只是——躲得过洋人的枪炮,却没料到遭了自己人的暗算。」
林逸不解,「自己人的暗算?」
在她的印象中,苏家除了治病救人,从未多招惹卷进任何事端,而苏家仁心仁术,待人宽厚是有口皆碑,受了苏家恩惠的人不计其数,京师中街头巷尾人人交相而称赞,如此人家——却是会遭到谁的暗算?
徐锡川稍顿说,
「也该是苏家走了背字运儿,苏老太爷从苏州迁居到京师来之前,当初在苏州时有一户郑姓人家曾与苏家提亲,这郑姓人家也算是高门大户,只苏老太爷看不上郑家的大公子郑之泰,嫌恶他人品不端不愿将女儿嫁与郑家。
后来苏家迁居到京师,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谁知后来郑之泰捐了官,在官场中混摸得如鱼得水,竟在几年后一路北调入了顺天府中掌通判一职。这郑之泰果是心胸狭隘,事隔多年苏夫人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却还记恨当年的事。只苏家做事谨慎低端,与事不犯秋毫,郑之泰也拿不到理由来为难。
到了二十六年,民间义和团起,因官府后发上文称对其用之,苏家人性本仁慈宽厚,便多有为拳民治病疗伤,对于诊费总酌情而收,药也多馈赠,因此在拳民中传为佳话。却不想这一朝善念,却成为日后的祸根。
到了夏时,八国联军进入京师,两宫避走西安,西太后一道剿匪上谕,昔时为己所用,一朝沦为乱臣贼寇。不单拳民,朝中各地,此间主战用义和团者的官员多作为祸首被惩治,郑之泰此时在军机处兼任章京,也不幸免的被牵连进此事。
郑之泰眼看得自己性命不保,一不做二不休,便将苏家扯了进来。苏家虽不是拳民,但在拳民中声望甚大,郑之泰有心要拉苏家垫背,勾结匪寇的罪名是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的。」
林逸脸上,在整个过程中都如在听一段说书故事般淡然。讲到此处,却突然面上着力一沉,变得突然,显得骇人异常。林逸沉声咒骂一句英文,拳捏得紧,手背上立时暴了青筋出来。
徐锡川看她这样,知道她性子阻止宽慰无用,也不去多劝说什么。
「往日受苏家恩惠的人许多,苏家不明不白的如此大劫,便没有人出来讲一句公道话吗?」
徐锡川摇摇头,「有便是有,只这杀头的事情谁个也不敢往身上揽,好歹是保住了其他人性命,只苏老太爷就——」
想到此处,心中又是凄然,抬袖抹抹眼角的泪,不愿再细叙其时惨状。
林逸心中被什么紧压得厉害接不上气来,稍用力深呼吸几口,无奈被这窄窄的胡同逼仄,吞吐的浊气都只混杂在一块,无论如何没法清明起来。
林逸背靠在墙上默默无语,情绪起落时沉默的独处往往是她极力压制爆发的方式。说什么清明,这泱泱中华,洋人眼里一块疲软待宰的肥膏,国人自己也便把它糟踏成个乌烟瘴气,戳上个千疮百孔,百年来哪有什么清明时候。
也罢,也罢。
林逸心中烦闷不已无处排泄,只得狠狠甩甩手,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自己只一时心软留在这中转的驿站片刻,等踏上回英的客轮,自可以一脚踢开摆手离去,绝对——不会再回头张望一眼。
林逸心中为自己这样想着,觉得该精神振奋起来,却还是颓丧的有些泱泱。低眉不住又问说,
「那苏伯伯苏伯母,苏钦苏沛呢?」
「苏夫人在苏老太爷过世后心受重创,郁悒过重,没多久就也随着去了。苏老爷自此不振,苏家家道也自那时渐渐中落。后来不知道哪一天,苏家人突地就没了影踪,只剩得这一把咔嚓拴在门上的铜锁。」
林逸不觉皱眉,「连林家也不知道苏家人去了哪里么?」
徐锡川听到她问及于此,不由面露尴尬,脸上讪讪不自在地笑,含含糊糊也辨不清嘴里嘟囔些什么了。
林逸奇怪,转念突然释然,不再为难他,轻轻道一句,「我知了。」
徐锡川念着林家的恩惠,有些话是不便和林逸讲的。那神情已道出所以,不用多讲了。他已然说了,这杀头惹祸的事,谁会往身上揽?林承业也为人夫,为人父,林家上下大小一干人,裕隆斋数十年苦心孤诣经营的底子,已行至中年早不似年少意气的林承业,岂是说一句就可挺身而上的。
保己保身,退而求其次再来想救助他人,这是本公允的理,林逸不责怪他。
林逸心中无限怨气,并不对林承业。只恨这世道,这人心,这破落的王朝,这昏朽的掌权者。怨气不散化成了无限怅然,林逸眼滞的看着那门上斑落的红漆,手擎那绿锈斑驳的铜锁,脸上不动声情,心尖却像被什么利器钳住一带,离拽得疼痛难忍。
下意识的去摸膝盖骨下端,掀开的话一定还可看出比周围皮肤稍深颜色的伤痕。
「林逸,疼不疼?」
那时自己总笑她性软,抱着自己受伤的腿『啪啪』的掉眼泪,受伤的自己反倒对着她没事儿一样笑逐颜开。
苏钦——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06-8-3 00:27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