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暂居京师
林逸回到灯草胡同自己的住处,此时天已经暗下来,不期看到门前一个人影在张望晃动,紧两步走近一看,却原来是徐锡川。
徐锡川见她,搓搓手有些不自在地笑,「老爷果然把二小姐安置在这里。」
林逸点点头,忙开门把他让进屋去。
说来这地方,是林承业秘藏商尊的一处别院,旁人不知晓,但徐锡川和他是一同从师学徒,林承业在心底把他当亲兄长看待,也怕自己哪天万一遭了不测没人知晓这国之重器所在,无力将它好好保管。别人他是连手上有商尊这件事都是瞒着的,徐锡川他却不瞒。
林逸掌了灯,徐锡川和她面对面坐着,徐锡川面色慈润,林逸脸上乖巧,倒像是一对父女要秉烛长谈言欢般。
「二小姐,果然还是念着父女情呢。」
林逸一愣,马上转念过来,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在得知林承业突然病倒后和他一起匆匆赶回林家的事。
「我不过,是不希望有人在背后口舌秦怀瑾的女儿是如何的薄情寡义。临末了还要落人口实,不值得。」
林逸拿茶壶替徐锡川满上一杯,抿一口茶,淡淡说,看不出任何感情的波动和这句话的故意伪诈来。母亲去世了她仍能好好的活着,甚至万水千山捧着母亲的遗骸回到中国来,不落一滴眼泪,谁会以为这世上还有谁能让她林逸更放不下,缺少了就不能活么?冷冷一句『不值得』,道尽她心中所有的情怀。有的感情,失却了太久成了习惯,也就不需要了。
徐锡川在摇曳的灯下看这张面色沉静远远超过她本身年纪的脸,静静地吸了口九月夜晚微凉的空气入怀,想起前些日子那个孩子,此时细细观察才真真觉出了十年时光的许多不同来。
「老爷的身子近几年是越来越不好了,常常没来由的头疼脑热,腿脚乏力。看了大夫也查不出多大毛病来,想是人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时候。偏偏太太儿女,也没个在身边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来——」
徐锡川说这话的时候用眼角瞟林逸,林逸不可能不知道,林承业这许多年来,最爱的人,最挂念的人,一直都是她和她母亲。
林逸却不答话,安静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徐锡川叹口气,「情形二小姐你今儿个也见着了。大小姐嫁了人,虽然仍住在一处,毕竟再是他纪家的人。大少爷——大少爷少不更事年轻气盛,他说的话二小姐你别跟他计较。」
林逸笑,「我自不会跟他计较,他虽然看来不讲理,在林家倒还算个少见的直落人。」
徐锡川摇头,「说出来不怕二小姐笑话。
这大少爷是林家的独苗,老爷身子不好,又常常忙着生意没空管教,林家上上下下诸事便都顺着他,长到十多岁还不会系裤子,绑腿带和扣鞋扣,委实是个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儿。
长到十五岁上更了不得,连老爷的话也听不进去了,平日里府里人稍有不顺他意便是一顿打骂,把些杯碗瓢盆的,什么在手边便砸什么,一直要到泄了心头的气才罢休。读书读不进去,玩得却热闹。跟着那帮富少和不学无术的八旗子弟,上学堂时带丁差,顶撞讥讽先生为愚懦可笑之辈,打麻将,捧名角。吃喝嫖赌,倒是占了三样全的。」
林逸问道,「倒是哪一样不沾?」
「只这嫖字,从没见过大少爷跟着人去吃花酒逛窑子的。年纪十八了,血气方刚的岁数,也没见对哪家姑娘动过心多看一眼。」
「哦——」
林逸拖长了调子,「这点倒是和他不像」,本来这句话要脱口而出的,想想欠周全,那个『哦』字一拖,拖长了便咽下去了。
「打前两年开始,回家是越来越少了,也不知在外头跟人厮混做些什么。偶尔回来一两次,也是伸手几百两银子地往外要,张嘴便骂,见人便打。这次恰巧老爷回家撞到,又把老爷气成这个样子。」
徐锡川和林承业一样,十四五岁来京师,是在古玩铺子里学徒大的。徒弟们刚开始跟着师傅,只做些仆从的事儿,沏茶倒水,做饭搭铺提喽夜壶,个中辛苦是没人知晓的。林承业这么苦心的经营,攒下这么大个家业,外人只看到表面的风光,儿女们也不知道一路走来的辛酸。
徐锡川和林逸这么絮叨了一阵,无非是希望林逸顾着父女情意,在京师多留些时日。林逸知道他用意,笑说,「川伯伯您不用担心,我自是要在中国多呆一阵的。」
「是因为今儿个在当铺里碰到的那个当镯子的女孩儿家么?」
林逸知道瞒不过他,也知道他心中怕是也有七八分的猜度了。
「是苏大小姐么?模样儿看来是挺像的。」
林逸肯定地点点头,「是她。」
徐锡川面上露了喜色,一者苏家人好歹有了消息,二者林逸也因此要在中国多逗留些时日,想林承业知晓的话心中也必定欢喜万分。与林逸再随便拉了些家常话,便告辞回去了。
林逸这次到中国没带什么东西来,手边无事可做,便早早地躺下睡了。但她心中,一阵暖暖意气团于胸臆,越想脑子越清明,越念心中越迫切,翻来覆去地躺下又起来,起来又躺下,折腾了半夜,终于被搅得半点睡意也无,只得披衣到了院子,把那对镯子拿到眼前,倚着一棵槐树定定地出神。
这镯子本是苏家的传家之物,当时年幼的自己和苏沛定下了娃娃亲,苏茗便把这其中一只镯子给了秦怀瑾做两家结亲相好的信物,另一只自然是留给女儿作日后出嫁的嫁妆。对于现在的林逸来说,娃娃亲一事实在是不能作数的,但母亲重信义,在病时把这只镯子交托给她,让她便是解除这亲事也要把定亲的镯子还回给苏家,这亦是她回中国的另一层目的所在。
林逸笑着看这对莹莹碧翠的镯子,做的是定亲信物,总没想到竟能真的牵起一段几要断开的情分来。她受的是西洋教育,又特别命硬自立,从来不信什么命数因缘的话,但想到这里也实在忍不住有些觉着冥冥中似有天意一般。这世间的事,果然是不可预料不可算计,既然拗不过,便不过都顺其自然地随它去吧——
林逸既然决定在中国再多逗留些时日,也决定要换回中国人的衣着来。虽说京城里驻了各国公使,来自各国的女子也能看到,但中国人把那当作理所当然。这片皇城根儿并不是上海,自己一个黑头发黄皮肤中国血统的女子,时时穿着洋装走到街上,仍然是觉着扎眼得很。
想着上次来中国没有事先通知科林已是有失礼仪,这次一旦决心便早早地去到科林住处跟他说这件事,往后在京师也多少彼此有个照应。
科林看她进门,兀然一身中国女子的打扮,穿了一身一字襟的常服一条湖蓝百褶裙,不由一时愣神。此时仔细看林逸眉间气韵举止风致,才逐渐悟出些过去从不在意的她身上扎根的中国血统来。虽然林逸着英式长裙是着实好看的,但有了对比之下,科林也不得不承认这一身打扮更和衬她来。不由笑着称赞说,
「你穿这身衣服非常漂亮,艾格尼丝。」
林逸笑盈盈地谢过他的称赞,跟他讲了延期回国的打算,具体原因却没有主动提起,科林也就不多问什么。只说,「你既然做了决定,是否需要写封信告诉詹姆斯?我可不希望那个英勇出色,效忠与帝国的小伙子因此从军营中偷跑出来。」
林逸点头,把昨夜早早已写好的信交给他,「我在这边的变化也许很多,如果他要回信的话,把地址落在使馆吧。」
科林笑笑,也掏出封信来,「我也有许多话要和他说,这件事情我自然有安排。」
林逸眨眨眼睛,故意做了担心状说,「但愿你不要写了什么话,让那个脾气毛躁的小伙子从千里迢迢的大不列颠赶到中国来。」
「噢——」科林脸上现了夸张的痛苦表情。
「你这样说可真让我伤心,艾格尼丝。
我只是问他,在回国之前,我是否有这个荣幸暂时替他照顾眼前这位美丽的小姐。」
林逸和科林玩笑一番,出来打道回府。行到半路上路经过一座女校,正是放学时间,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来,都是清一色的淡蓝短衫,黑裙白袜,斜挎着书包,偶尔打闹追赶着,走在京师尘嚣飞扬的杂花道上,一派扎眼的意气风发。
林逸定下脚步来,想到那时在英国的自己,不由淡淡地抿唇笑着看她们。突然一个身影就滤进眼睛里,林逸眼神一晃,重叠的人潮和九月的炽阳把影子拉得模模糊糊看不真切,林逸忙拨开人群,小跑着紧几步追上前去。
莫忻正急急忙忙地赶着回去,突然肩上被人一搭,一回头,却是那天在当铺中遇到的至今仍心中耿耿讥为『蛮横无理小家子气』的林家小姐。不由没好气地说,
「镯子也让给你了,不与你争了,你还要怎样?」
林逸见她对自己没好脸色,想到那时必定是惹恼了她。她比莫忻高些,此时欠身下来和她站到一般高度,柔色解释说,
「我当时买这镯子,只因为看到它是某位故人之物,因此不愿流落他手。却没想到落下这一段误会,可告诉我,你姐姐——可是叫苏钦?」
莫忻听到她道出姐姐的名姓,她年少不懂得掩饰,面上不由地微微一怔,被林逸立时捕到了眼里,心中更是一百二十分的肯定那时见到的女孩儿是苏钦无疑了。
莫忻撇撇嘴,名姓这种人人皆知的事,林逸知道了说出来也没怎么奇怪。她只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便对林逸也只万般的没有好感,更何况如果林逸如真的若她自己所说,和姐姐是『故人』相识的话,姐姐何以全然没有提起过,更要她不要再去深究镯子的事情。
莫忻毕竟年纪小,心思粗疏,竟没想到苏钦愈是让她不要深究才愈是刻意得蹊跷。只怕林逸打了什么心思主意,一口顶回她说,
「你不要乱猜瞎说,我姐姐不是这个名姓。」
说着一撤肩避开她手,急急地拔腿就要走。
「哎——」
「我走了,你可不要再不休不止地缠着我。」
莫忻背对着退两步,一转身,身形细小地轻灵跳跃了两步没在了人群中。
林逸无奈地笑笑,「这孩子——」
莫忻回到了家中,苏钦算准了时间刚刚做好了饭正在摆碗筷上桌。莫忻脱了书包靠在墙角的桌上,坐到桌前来急不可待地问苏钦说,
「姐,你猜我今儿个放学遇到谁了?」
苏钦抿嘴笑着看她一脸精灵模样,边摆边说,「是哪方的贵人?」
莫忻哈哈一笑,「只要不是煞星就好了,是裕隆斋的林家小姐呢。」
「她?」
苏钦摆筷的手猝然停下来,不由皱了眉头。
莫忻以为她误会了什么,忙摆摆手说,「可不是我去招惹她,是她在路上拦着我。」
说着便把和林逸相遇的一段一五一十地说与了苏钦听,末了问,「姐姐和她认识吗?」
「吃饭吧。」
苏钦没搭腔,莫忻心中纳闷,也不敢多问,只埋头默默地扒饭,苏钦也不多言语,姐妹两个这顿饭吃得沉闷异常。
吃罢饭莫忻收拾了桌碗,出来时看苏钦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看着她,知道她有什么事要与自己说,便乖巧地过去坐到她身边。
苏钦叹口气,把苏家林家的渊源捡重要的大致与她说了,莫忻才知林逸说的是真话,她这时认真用了心思,把前后的事细细串起来想了一通,小心翼翼地问说,
「姐姐,却是在躲着林二小姐吧。」
苏钦点头,「她林家还是她林家,我苏家已不复往日的苏家了。林家是有门脸的富庶人家,若是认了,她林家不理还好,若是理了,旁人说来苏家投奔依靠林家,落得攀附高门的口舌。苏家纵然不济,我姐妹二人也能养活照管好自己,不需去看人脸色,乞食寄人篱下,损了苏家的声名。」
苏钦虽看来柔弱,年幼又多遭变故性情变化许多,但从小医药世家的耳濡目染,埋在身内的心气却仍如洁蕙未有沾染。她把这些个理摆明了给莫忻听,只漏过了自己对林逸生疏的心那一段。
莫忻本来也是个性子执拗极为要强的孩子,对苏钦的亲爱之外,更是感激和尊敬,听了她话只不住地点头。
苏钦心中宽慰,督她去做了功课,让她洗漱之后早早地睡了。自己却半点睡意也无,在庭院中来回地踱步思量。刚才把这些过往都摆出来细细地讲给莫忻听,何尝不是自己在心中将这过往十年如梦的事重新提起了一番。
讲到过去和林家有关的事,竟都像是些虚的,似真似幻,朦朦胧胧的不真切,甜蜜安逸得不像是和自己相干,倒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般。一直回溯到之后的点点滴滴,再与林家无干,都变得清晰异常起来,实打实的一件便是一件,一桩便是一桩,狠狠地在心上裁汰挤压,把那些难得的些微美好记忆都要全部驱散出脑子。
狠力地想扯回来,脑子里上下跳跃的就避不过那个嬉笑着的身影了。
苏钦到里屋看一眼睡得正沉的莫忻,轻轻地带上了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