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问东君何处天涯
冬雪一场接一场地落下来,地冻天寒让人心生懒,打劫的营生也随之懒散下来,在这样的懒散里年头就又翻过去了一篇。等到山花开始含羞带怯地吐蕊时,赵前川的病也随着苏钦新长好的两条腿逐渐痊愈了。
二十四岁的新娘子已经算是个老姑娘,仔细瞧起来,穿着喜鞋的脚落地时有点跛似的高高低低,那也挡不住赵三娘喜气洋洋地开了三天的流水席,在艰难世道里把往来宾客连带这一片山上的花花草草都喂得流油。
苏钦此时尚不知山中数日,人间已是千年。头年七月,李烈钧电告全国讨袁,江苏、安徽、上海、湖南、福建、四川、广东随之响应;未及八月,讨袁军节节败退,黄兴弃宁出走;至九月,定武军克宁,纵兵劫掠,血洗南京。各省亦步亦趋,遂又纷纷宣布取消独立,世间沧海转桑田,须臾之间如儿戏耳。苏沛的名字正是在这一次,随着北洋政府的通缉名单得以名满天下。
她没正经想过自己有天出嫁是个什么样子,她曾经想,坐在槐树下跟林逸互敬一杯茶,也算是个礼了。有人隔着喜服往她膝盖窝踹了一脚,她扑通一声对着赵三娘跪下来,隔着红盖头,像能看到谢靖安嗑着瓜子漫不经心说,你就当跪猪跪狗跪畜生,别忘心里头去,啊?这么粗的话她说不出口,她恐怕连这么粗的念头都不愿有,只能由谢靖安替她多长一张嘴。
谢靖安那时候捏着苏钦几乎脱位的下颌骨,灌汤,灌药,灌白米粥,笑眯眯地躲过苏钦任何可能啐她一脸的机会。小丫头使起性子来不也是个蛮儿,都是蛮劲儿,不思量该往哪儿去使。她揉着苏钦脸上一片片的青紫,就像想给她揉掉一团和气,揉出她乖顺面貌下的乖觉,乖张,乖戾来。苏钦用还能活动自如的一双眼睛瞪着她,黑琉璃珠子一样的眼瞳长得倒是别致,这么有趣,可别死了。
十九年前,谢靖安也长了这样一双眼睛,谢家三小姐也有一样的一团和气,乖顺讨巧,通达人意,喜欢亏待自己,成全别人,得亏一场京师大疫,帮她把人生都看清。她差点成了填街卧巷一具尸首时,有一声细嫩嗓子拉住了她,「娘,大姐姐刚才动了一下。」后来还是那个细嫩嗓子把药丸填进她嘴里。没有那声细嫩嗓子,就没有她之后丧尽天良,干了别人几辈子坏事的十九年。她知道苏钦恨她,向赵三娘告密的时候,她就预知了今日的结果。但苏钦大概不晓得谢靖安也恨她,恨她事到如今,还以为凭她一副伶仃瘦骨,走得过赵三娘的眼睛,走得过大龙山的穹林深谷,山匪和走兽。不仰赖谢靖安的告发,赵三娘也能捉她回来,活的也行,死的也没关系,她不过卖给赵三娘人情,也因此留下苏钦的命,对谢靖安而言是一举两得的事。
她不晓得自己的命很值钱?谢靖安低下头,唯恐话叫人听去,趴在她耳朵眼边上,却不急着说话,吁吁的热气叫苏钦的心肝脾胃都挤作一团,恶心透了,「要死我不拦你,把冷凝散的方子给我,我替你收尸。」苏钦的眼神突然变得凶狠起来。瞧瞧,这是谁家小娘啊,这是要咬她一口的眼睛。谢靖安便也一样牙床怼着牙肉,满心仇怨地看她。怎么?还知道恨?心里还有记挂?她重又低下头来,唇齿贴上她耳朵,知道苏钦不喜欢她这样亲近,要故意惹她一样,「舍不得死?那先别急着恨我。张嘴。」
谢靖安在满屋宾客里袖着手,时不时偏过头抹掉咳嗽带出来的血渍。自从她病了之后,冯定武就只爬董筱歌的床了,对她倒还是毕恭毕敬,当姑奶奶一样孝敬着。实在是因为他手底下尽是废物饭桶,不得不依靠她这个狗头军师。谢靖安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也觉得怪累的,正好安生歇一歇。她隔着大大小小的人头,高高低低的肩膀,听到新娘子的膝盖窝给人踢了好几脚,刚长好的嫩骨头脆生生地响,还是倔声倔气的,不由嗑着瓜子笑,小丫头气性见长了,还能有这么长的气性就好。
前脚踏进洞房的一刻,苏钦就后悔了。她觉得谢靖安的话到底是不可信的。但掂量着头上沉甸甸的簪子,她心里又安稳了,她比谁都知道簪子往人身上哪儿刺最能要人命,她只担心临到头气力不够,不能干净利落地了结了自己。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挟持着她坐下来,她心中安稳,便也坐得安稳,她领教过婆子的厉害,在赵前川进门之前不会白费力气。
婆子们在低声抱怨屋子恁晦气,喷嚏跟驴一样打起来。赵前川的屋子她不是第一次来,这是土匪窝里最大最敞亮,也是最整洁干净的一间屋子。只是屋里常年一股药味儿,寻常人不能习惯。但苏钦不是寻常人,她一只脚踏进屋,一面在筹谋生死,一面马上就能分辨出屋里曾经驻留过哪几味药,这次来和上次比又增了,减了哪几味。药草在她这里生了心,生了性,生了魂灵,一见面就往里挂住了她的肺腑,休想分开。
膝盖窝有点隐隐的疼,从身上到心里,从活罪到死罪,她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又一圈,阎王爷心存慈念,不愿这么收她。从前她见人生,见人死,见满眼血光,见一刀划拉开的肚皮,见破破烂烂一地的肠子,她打小就知道做大夫需得点硬心肠,需得把生死看淡些。她生在苏家,长在苏家,身上流医家血,哪怕有天九泉之下,父亲埋怨起她的不孝,她也能安安稳稳下去叩三个头,让外祖父和母亲替她说话。
盖头下的两只眼睛湿漉漉的。大半年前的那夜,至今想起来还能叫她的心发虚,发瘆,发痛,即便在当时当刻,她还是在心里搁着一个人,搁着那些相亲相爱的念想;即便在她身心受罪的时候,搁在心底的这么点念想从没应了她的求救,这是天不作美,天不遂人愿。但在肺腑被挂住的那么一小会儿,这些念想突然淡了,让她在里面觉出了比心里的那点天不作美的念想还要值得珍重的事。
门应声而开,赵前川摇摇晃晃地进来,苏钦在婆子起身的同时把簪子拔在了手里,簪尖对着手腕,腕上最凸起的一条血管挨着冰凉凉的簪尖,血液在锋利之下流过来,流回去,把人心都流得冷透了。她的主意又变得拿不定起来。屋里摆了一只西洋钟,夸嚓夸嚓地走圈儿,把她的主意走得七零八碎。她便抬起眼来看着赵前川,赵前川也正兴致盎然地看她,这一看倒把赵前川惊着了。
他上次好好和她对视还是在苏钦给他把脉的那一次。上次相见那还是一双温吞如水的眼睛,不会起暴风,也不会下大雨,如今倒长出蛮劲来了。大龙山这地方,多少姑娘进来,也经不起扒皮抽筋地打,折磨到后来都没活人气,只有牲口气,奴才气了。这姑娘是怎么回事?
他坐到她身边,就势把她的手腕撇过来夺过簪子,苏钦很驯良地没什么反抗,但这个驯良态度和蛮气眼睛割裂开来,赵前川宁愿信眼睛。他于是斜踢了她一脚,「滚边上去」,言罢舒舒服服地在床上躺下来。至于新娘子要滚到哪去,他可管不上,他还有一脑门的要紧事想。只要她不寻死觅活,不想着要往门外候着的棍棒上撞,她要是这么蠢,就叫他错看了。
赵前川躺了一会儿,起身把豆大一点烛火给灭了。苏钦裹着一床夹被,在料峭春寒里强睁着眼,睡意在头痛里紧起来,又松开去,赵三娘困了她两天,想让她今晚上老老实实的。她不敢把被子裹得太紧,寒意连哄带骗地赶着她的睡意,把她像个越来越空的皮囊一样,轻飘飘地抛来抛去。直到赵前川的头挨到她的脸颊,她脑子一个炸裂,全身的激灵都冒出头来,一口就咬在了赵前川捂到她嘴的手上。
从活过来的那天,她便再也没有过一个安稳的夜。她支棱着耳朵,支棱着心,支棱着一身皮肉毛发,为着每一点响动心惊胆战,以致常常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赵前川刮得发青的下巴搁在她颈窝里,空出来的一只手抵着她的背开始上上下下地动作。他的力气惊人,钳住她纹丝不能动,她甚至怀疑她有没有哪怕挣扎着动一动。这是场太长太恶,经年的梦,让她的心过度受累,过度受痛,过度受到惊吓,这下终于空空如也了。她脑子发木地任他捂住她,发傻,发愣地坐着,把背脊晾给他,由着他的喉头发出一阵紧一阵慢的快活声响,在她背后一阵哆嗦。
赵前川完事把前襟放下来,觉得女人终归是女人,他还没对她做什么呢,值得她哭成这样。不过女人到底是女人,搂起来,摸起来,还是让他觉得舒服了一回。他仰头倒在床上,在大喜之日想着另一番心事。一觉睡到天蒙蒙亮,起来看苏钦,还是个裹着夹被缩在凳子上的样子,青白脸上鼻尖通红,两只闭着的眼睛,下眼皮又黑又肿地浮起来。他原想踢一脚凳子,想想又做了罢。出门去没走两步,被赵三娘一把抓住,果然是在门外蹲了一夜。他娘是什么眼睛,什么耳朵?他要不是晚上把戏做足了,不给他做女人,还不得喂到老二嘴里去。
「咋样?」赵三娘见儿子点点头,就知道事情成了,就又捏捏他单薄的肩胛骨接着问,「身上觉得咋样?」赵前川不由笑,是那种儿子对着母亲的瞎操心,带点嗔色又指望得到宠爱的笑,他娘还真信杂毛道士的话,不知从哪儿弄来个丫头,就想拿来给他十全大补。为娘的看着儿子还是病怏怏的脸却想,晌午之前出门溜达,这还是大半年来头一遭吧?大夫管个什么屁用?赶明儿还得给道士送点好吃好喝的,再叫二子去把那破观休整休整,才好叫老天保佑呢!
大儿子虽然是个读书人,说话从不粗声大气的,但到底是凤字营的儿子,土匪儿子。这世道下,光有蛮力气打打杀杀不行,要懂得跟官军周旋,跟一窝一窝的土匪比划,跟老天爷讨饭吃,蛮力使不上劲,赵三娘的偏爱便由此而来。
赵前川这一天的精神头出奇的好,顶着一张病秧子脸跟几个叔侄讨论起近来的长江水势。赵三娘的心放宽了一点。新媳妇过了晌午还不见起身来,赵三娘也不恼,丫头送饭出来,回话说饭倒是好好吃了,也没闹脾气,只是吃完又睡下了。这些都不碍事,她晓得她的心还是生的,血还是冷的,没有那么快养熟养热起来。
谢靖安再见到苏钦是在几天后,见她整张脸和整个人都因为这些天用力过猛的添补,像发起来的面团一样浮肿起来。眼睛下面挂了两只口袋,挤得谢靖安看不清她眼里的神情。要等到肿消下去,她才能从苏钦的脸上发现,等到过了这个坎,是退一步活,还是进一步死,在苏钦的脸上,就变成不是那么泾渭分明的事。
生死一线从此不再苏钦心中痛苦拉扯。草生草长,枝头万绿,落絮飞花,黛色参天,从娇春到维夏,她的心随之逐流,连同万物生长。土匪窝子对女人能做什么,该做什么没什么讲究,除了不能碰吃的喝的,她每天总会找点什么来干,甚至给生了大小急慢病的土匪们看起了诊。数月之后,大土匪小土匪们已经对这位河上飘来的「少夫人」安之若素了,有个头疼脑热都喜欢往她那儿跑,赵前川也不阻拦。苏钦的眼睛对谁都是一副笑模样,不是小姑娘了,但眼睛还那么嫩。脖子那么细,额头那么白,手指那么长,笑起来真是乖死了。众人想不到什么别的词,她还识文断字,讲话又斯文,跟大公子真是般配死了。从她嫁到赵家,官军不剿匪,长江也不发大水了,可真是赵前川的福运!
夏天到末尾的时候,赵三娘照例下山去给何旅长祝寿。几日里歌舞升平,赵前川就领着苏钦和赵后山上山去走走。走的是赵前川身体好的时候常常去散心的一条道,赵前川许久不来,但两兄弟打小在大龙山腹地里竹杖芒鞋地长大,就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也不会迷了道儿。
赵后山自从有次斜睨着眼盯苏钦被赵三娘呵斥后,眼睛就吞到了肚子里,改作隔着肚皮直勾勾地看她。他从上山眼睛便从肚子里放了出来,馋得发红的眼睛粘了苏钦一路。从背后看,女人绾起来的发髻取代了两条辫子,叫他知道这是他的新嫂子,亲嫂子,但箍紧的发根下幼发却毛绒绒地发芽出来,让他的嗓子眼一路冒着甜腥和酸水。他觉得他顶好是把眼睛一辈子锁在肚子里,不该露出发情野兽的神情,但赵三娘不在,他就忍不住放肆了眼睛去看。
苏钦对谁都乐意笑,唯独不对他,毕竟是有断骨之仇哩,小娘们记仇了。可她也不显得有多恨他,她压根是当他不存在的,眼睛从他面上刮过去的时候,八尺大汉的赵后山在她眼睛里连一条黑影子也没有。她越不看他,他就越要瞅她,瞅着她对赵前川有说有笑,腰上的酒壶不到山腰就去了一大半。他喝得鼻尖微汗,脸颊酡红,解开的短衫下胸膛赤裸,上到半山,走得已经有点晃。拐角正迎上打头风,「当心!」赵前川拉了他一把,他回头看一眼森森谷底,浑噩噩也没觉出怕来。再往上走半程,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了,软绵绵像踏着棉花,腾云驾雾地走到赵前川喊停了,他停下一看,嘿嘿就乐了,摇摇晃晃地跟着赵前川爬上了面前的石头。这块畸石从崖边长出去一丈有余,上接苍穹,下临碧渊,天生一股仙气,也一股寒气。几年以前,兄弟俩经常带上两斤肉一壶酒,夏沐清风,冬披落雪,接天临渊地胡吹瞎侃,连赵三娘都不知道这处地方。
他坐下来,赤着脚,敞着怀,日月星辰在他的眼睛里川流不息地走来走去。再过一会儿,连坐也坐不住了,他干脆躺了下来,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的舌头正在变大,变肿,很快充塞了口腔,他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哥——」
赵前川久病恹恹的脸在这一瞬间健康起来,他坐在赵后山身边,摸着弟弟一头又湿又厚的头发,摸着他下巴上密匝匝的胡须,摸着他长了不知道多少圈的一双大手。他还记得十岁那年,后山第一次跟着父亲上山打猎,打回来一只小豹子,那也是父亲第一次对后山的天赋蛮力刮目相看。半夜的时候,后山给他端来了半碗豹子血,他觉得大哥娇气,得补补。那玩意儿可真腥气。再过上几年,十五岁的后山已经是一方悍匪,开山泅水,威震四方,遇到过不去的难关,总爱在吃饭时直眉瞪眼地问一句,「咋办呢,哥?」
他知道后山不怎么聪明,人多长了力气就不能指望再多长脑子。留着后山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做弟弟的想做一方山大王,一直惦记着娘的宠爱,惦记着他的大屋,惦记着他的女人和钱财。这份惦记一直在跟豹子血的亲厚较劲,较到他装病倒下来,终于一巴掌打翻了。
后山的知觉越来越少,因此笑得无比混沌和乖巧,嗓子眼里的哥也像是从前做错了事一样,带着委屈和讨饶,求他饶他一命。他摸着后山跟他像了七八分的脸,几年前那还是张娃娃脸,他何苦要跟后山过不去呢?后山不过就那点出息,为了做个山大王,把要置他于死地都写在脸上。
赵前川有个和赵后山一样宽的背影,苏钦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她连连退了两步,踩到赵前川随身带着的包袱上。她想起半个月前无意言及山中遍生的洋金花,不想赵前川于此种下杀心,她想得低头捡起包袱,再起身已经跑起来。
赵前川听身后慌乱成一片的脚步声把落叶踩得噼啪响,终于跑远去,没声了,这才站起身来。曾有个电掣雷鸣的夜,他和后山相偎于崖上,一夜无眠。听见崖下深潭风波涌动,一时嘶吼,一时狂啸,如同泣诉呜咽的人声。过后后山和他说,深潭里要不住着巨龙,要不住着神仙,总有天他要下潭去一探究竟。
落日像一张血红圆盘,他的脚轻轻压上眼前面如孩童的厚重身体。我成全你。
她只管跑,比那个月夜还要没命地跑,步子跑得又零又碎,跑不出多远去,一张脸已经煞白。心和早已寸断的肝肠一样,正在一瓣瓣渐次碎开,原来她的心还在她的胸腔里,到了这时候想起来提醒她了,提醒她疼,她难过,她是个连自己的病都医不好的废物。她远远看着前方的山头,她还要翻过几座山呢,她还能翻过几座山?一脚踩空,她像个轻巧的轱辘一样滚下去,由着大龙山葱茏的草木抽打她腿,抽打她脸,往她的手脚四肢,后背和胸口扎。
她在渐渐落幕的夜下闭上眼,想着自己有一颗好的心,一双好的腿,越过风,越过云,越过松林山岗,越过虫鸣和鸟啾。绿色的眼睛驻足在不远处,她不知道那是狼,是熊,还是阴魂不散的赵后山。绿眼睛很有耐性地等着,等到她觉得流出的血都已经结痂,麻木的全身终于能觉出点一动弹就撕扯皮肉的痛楚。她累极了,于是就这么疼着,疼着睁眼看头上斗大一片天。
她等着它来最后结果她的性命,这就是她的命,她跑什么呢?有什么好跑的?她想大哭,又想大笑,这就是天道,是这样的天道!绿眼睛悄无声息地脸对脸凑到了跟前,发出不属于人的喘气声,似乎还在犹豫,在掂量薄皮瘦骨的猎物值不值得动力气。
那是只刚刚断奶的狼崽子,父母兄弟尽被土匪打去了,成了锅里的肉,脚上的皮。它嗅了一阵没什么活人气的猎物,猎物怀里现成的食物香气马上转移了它的注意。它于是掉头去扯包袱。垂死的猎物突然手脚动弹地坐了起来,它吓了个大跳,四肢跳到几步开外,牙却与四肢动作不协调地咬紧了包袱皮。它下意识地发出呜呜的吼声,全身皮毛却因为害怕战栗起来,跟人类接触的经验还不足以让它知道几步开外的猎物也在发出和它一样的战栗。
对方首先松了手,狼崽子撕开包袱皮,对着几块饼和肉干发出饿极的哼哧声。松开的手马上又上来了,它停下咀嚼和吞咽,竖起耳朵,听到了从人类嗓子眼发出的不同与狼的低吼。它察觉出吼声中的危险,面前的这个动物让它觉得有些不知该如何招架,它掂量着,如果不能一口咬死她,那双手就会上来掐死它。它于是颇机敏地吞咽起来,恋恋不舍地叼着嘴里剩下的肉转身窜进了山林之中。
一直等到它长成了大龙山中的头狼,它也再没有见过她,没有再听到人类的喉咙中发出过类似的声响。它也不会知道,那将是她这生中,动的唯一一次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