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无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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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等闲平地起波澜
董大小姐何许人也,不等林逸前来「叨扰」就打上了门来,一条鞭子抽得虎虎生风百般神气。林逸见怪不怪,一碗茶端得滴水不洒,「我这破家不是什么高门大院,踢坏了门是要赔的。」
董筱歌很嫌弃地看了一眼林二小姐家小门小户的随墙门,往林逸跟前一坐,自顾自地取来杯子倒上茶,「今天天色早不早,天气好不好?」林逸这才抬头笑眉笑眼地看她,小丫头这么记仇,她走了这几个月,之前好不容易收敛了点的脾气又给打回原形了。董筱歌一个白眼瞪回去,她最受不了传言里待人倨傲的林逸这么和颜悦色地对她,绵里藏针啊绵里藏针,哪里来的艳若桃李冷若冰霜,那帮狗东西眼睛都瞎了吗?
她甫进门时着实把凌锦吓了一跳,脾气坏的女孩子不少,脸上写着本小姐天下最大的还是头一遭见。她乍惊之后面色很快和缓下来,说到底只是个不喑世事的大小姐罢了。
董筱歌把茶咕咚咚好生喝了半壶,林逸这茶不错,正宗的明前龙井,嫩如莲心,春意正新,不枉她去杭州跑了一趟。喝饱了这才正经打量起坐在林逸身边的凌锦,小模样生是生得不错,可再生得不错又怎么样,亏得是林逸,不是林逸轮得到她跟她坐到一个桌子上喝茶?董筱歌性虽顽劣却十分喜欢林逸,又是个未泯天真气的大小姐,坊间秽言一直在心里大半当做假话,这下子忍不住为林逸痛心疾首起来,女子相悦,秦楼上宾,林逸——只是玩笑话吧。
林逸气定神闲,捧着书手不释卷,全把她递过来的问询眼光视作空气,「今天是读书还是骑马?」董筱歌不语,林逸眼前一晃,手上就勾住了一个玲珑五彩粽,她愣了一下,就听见董筱歌嘟囔着说,「你有几天没出门了,真是连日子也不记得了。」
出门无非又是去荣泰堂门口碰一鼻子灰,关门读书喝茶看槐树新芽,还觉得日子好过点。她转头望见小丫头片子于灿烂天光下脸色很是安顺,倒是她见所未见的表情,笑着把五彩粽收拢到掌心里,「原来今天是端午。既是佳节,怎好拂人美意,今天想做什么都承你的愿好了。」
出门去见董筱歌一早就牵了两匹马出来,董筱歌那匹青骊已叫林逸训得十分听话,见了林逸不由响鼻连连,董筱歌撇嘴道,「吃里扒外。」林逸上前去拍拍马背,「上次幸好是到家才发作,马掌都给跑烂了,要是半路发作有你受的。」
董筱歌听了默不作声,林逸才以为她也难得有不回嘴的时候,就见董筱歌对着凌锦马鞭子一指,「这位不如也一起去。」「她不会骑马,不要闹。」林逸把她鞭子夺下来,董筱歌被夺了鞭子不怒反笑,「你倒是护着她。」
「我怕跟你爹没交代。」林逸伸手牵过另一匹马,她自己的名声已然如此,再要带着凌锦一道,回头连累臭了董大小姐的清誉可就罪过了。董筱歌闻言眉头也不曾皱一皱,出言却是心有灵犀,「你不要担心连累我的声名,反正我总是被人看低的,那些东西要来何用。」话落也不管林逸满脸不明所以,把青骊换到林逸手中,「你带着她骑就是了,青骊马喜欢你,想来不会闹脾气。」
林逸回头看看凌锦,又无可奈何地和青骊碰了一下头,董大小姐今天的脾气,她真是有点闹不明白了。她心中虽然抑郁,但也晓得再在家里这么窝下去只怕要生出长吁短叹的脾性了,当下便跑到京郊放马,北地一向天高云阔,乘水临风,与此节气正也贴切。林逸带着凌锦,就只能徐徐而行,青骊马灵通之极,平时受惯董筱歌欺凌,这时也乐得优哉游哉。林逸走一小段路的功夫,董筱歌已经打马跑了几个来回,当真是随心所欲。林逸不禁莞尔,反观凌锦一路上都是抓紧了她手臂担惊受怕,愣是一语未发。
林逸不由稍往前凑一点,安抚她道,「青骊马很是通人性,不必担心。」林逸靠得近,怀抱就自然贴上她后背,又暖又软很是相亲模样,这种亲昵气便是她当初在华清馆与她裸裎相见也不曾有过。林逸心无旁骛,本没有旁的心思,却陡然觉出怀里凌锦背脊一僵,叫凌锦这么刻意一躲,她难免也有些脸上挂不住,幸得董筱歌得儿得儿地又跑回头来,冲着她兴高采烈,「你们真是没意思,难得这么好天气。」
到底是年纪小,刚出门时一颗心揣得教人难以琢磨,这下又是一副活蹦乱跳的少女情态,比起来凌锦的脾气可就天差地别了。林逸报之一笑,照旧不疾不徐地按辔而行,时间过去这么多年,她哪里还是当初会由着性子就一鞭子撒蹄而去的那个林逸。她看着眼前人的背脊有些出神,上一次还是苏钦坐在她身前,抱起来瘦骨伶仃,她当时气盛,着急着追恒瑞一干人,苏钦偏过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就把那年冬天大半落雪的清莹剔透都落到她脸上了。
午后照例去天坛游玩,所谓熙游避灾,过此节就必得应此景。一路玩到金鱼池,董筱歌整一个嘴皮子不歇息的吵闹性子,把池中物喂得肚儿滚圆,方才靠着栏杆意兴阑珊,「我娘过世得早,这世上鲜有人体贴爱护我。你虽然是董老头子请来的,但我晓得你这份心意不是老头子花钱能买的。林逸,多谢你。」
林逸没承想董筱歌末了对她款款如此一番言语,董治怎么对董筱歌,她也是真真儿地看在眼里,要说没人体贴爱护她,未免冤枉。董筱歌又是一眼看破,笑道,「你哪里知道。」她说了这么半句,忽而就不再言语了,半晌转过头来,眼里就涌出了两汪泪水,硬咬着两片嘴唇,把一张小脸挤得哭笑皆非,那一天余下的时光里她就一反平常的安静乖巧。
苏钦坐在饭庄的二楼,看下去正好见一行三人说说笑笑。天津港数月前不知从哪里带来场疫病,一度蔓延至租界,搅得满城人心惶惶,沃尔森医生受人所托前往天津,苏钦作为他的左右手自然同往,何况天津疫病若不平定,回头必然牵累北京,无人能坐视不理。这一场天灾虽凶恶非常,也总算是平息下来,苏钦前日甫踏进家门,黑天黑地睡了个日夜颠倒,这口气尚不曾歇过来,袁府的帖子就递上了门。袁大总统的长子年初骑马时不慎摔坏了腿,大总统行伍出身,对这等小伤便有所轻视,孰料疏忽之下久不能愈,一时投治无门,只好将北京城中的大夫云集思对。
池边的三个人玩得好不热闹,这三个人都生得出挑,能凑到一起真是件稀罕事,走到哪里都十分打眼,何况还正落在她眼皮子底下,叫她不看也不成。她眼皮发沉,就觉得累得慌,趁着恒瑞离席的片刻,也顾不上如何行止端正了,权且以手臂作枕伏在桌上小憩。恒瑞回来时见他不过离席一时半会功夫,苏钦面色比之前愈发不好了,不由劝慰道,「总统府的事情找个由头推辞就是,京中名医云集,又有不少西洋大夫,想来也轮不到你什么事。」
近日因华强织造遭人排挤几近停工,恒瑞在江浙两地多番奔走未果,不得不回京找些旧僚疏通门路。适逢端午,虽则世上烦恼千千万,而节物风光并不待人,便仍是邀了苏钦同游,苏钦正巧也想与他商讨总统府的事,也打起精神赴约。然而当下恒瑞话意至此,她却不知从何说起了。
总统府的帖子落的是五姨太的款,她自然不会以为少了她就没法给袁大公子医治了。但五姨太一直很是厚待她,她若就这么驳了她面子,此前的辛苦经营可不都付之东流。荣泰堂到她这里,光大的是调理生息,驻颜养生的声名。世情如是,不若逐流之,不从富贵人家处进项,哪有钱与穷苦人施医舍药。她早先也想着要万事有度,但寻她的富贵人愈多,求她的穷苦人也愈多,渐成进退维谷,她若不理,难道由着穷苦人去卖儿卖女骨肉离散?她又想着,总要留一笔余钱给莫忻,林逸更是出得多进得少的空头小姐一个,更是要留条后路才好。年年岁岁,积铢累寸,只是她心上记挂那么多,也不晓得老天能不能成全她所想。
他二人下楼时正逢林逸一干人要上楼,两人在熙攘之中这么悄无声息地打了个照面。因苏林两人一时都没做声,几个人顿时尴尬,还是苏钦打了圆场,笑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些时日了。」董筱歌这才晓得眼前便是传说中的苏大夫了。说起来董家的姨太太们荣泰堂的方子吃得也不少,自从苏钦出入总统府以来,京城大户家的女眷对她开的养生方剂无不趋之若鹜。就是这么一个人物,哪知道一见之下真是大失所望。长得文秀归文秀,也就不过文秀而已了。苍白脸色下一把瘦骨头,简直来风就能倒,做大夫到这份上也真是稀奇,她还以为是什么样的人中龙凤才能跟林逸般配。饶是如此,她撇一眼身边的林逸,一向伶牙俐齿不与她为善的林逸居然怂了,她竟像是有点怕苏大夫似的,除了那句「有些时日了」几棍子再打不出一句话来。
林逸的头发想是上次离京后就未剪过,几月下来长了许多,也不知是辫子作祟还是时光荏苒,不过几月而已,苏钦就觉得她年纪长进不少。她们上次分离的时候是如何情形,这辈子就打算这么视若无睹的客客气气点头而过吗?六月的午后,湖面微波却有冷风,她不由兜住脸咳嗽连连,嗓子眼一股甜腥,张口就要吐出来。
「苏大夫!」
「苏大小姐!」
「苏钦!」
几个人的声音杂在一处,要栽倒的当口扶住她的却是医院里张姓的一个小护士。她着急忙慌地到处找苏钦,一路跑得额头汗津津的,好不容易找着了人——她蹙着眉头看一眼苏钦脸色,还是把嘴凑到她耳朵跟前。苏钦愣了一会神,硬把喉头甜腥压下去,对众人略一躬身,脸色已到底,却是不能更差了,「有些急事,各位少陪。」
林逸看她路都走不稳,才要上前相扶,恒瑞比她快了半步,虚扶了苏钦一下,「我送苏大小姐吧。」
也好。有恒瑞陪着,她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只听得苏钦轻声道,「有劳恒二爷。」林逸把眼帘放低,并不敢与苏钦目光相接,她几番张口竟不能言,便是她伸手去扶,怕苏钦如今也未必叫她去扶。
沃尔森医生比苏钦先到一步,他实在不能懂得,仅仅因为他是个男医生,中国人把这个叫做男女大防,固然医生亦不能有所例外,这户人家就宁愿把还生死不明的女儿如此曝于光天化日下,也绝不让他近身一步,尽管他火急火燎地差人去找苏钦来,恐怕也是来不及了。
苏钦进门时两片薄唇紧紧抿成一线,如沃尔森医生所担心的,她太累了。苏钦白着一张脸,在碰到那女孩身体时不为人所觉察地颤抖了一下。好凉,跟那一副明明还鲜活的脸庞相比,呼吸,心跳,连同所有的笑语盈腮,许多年的朝朝暮暮,通通都没有了。年轻的女孩子穿得一身庄重,眉心深蹙,从她跳下去的井口探头下去仍觉寒意森森,人生有何等哀苦能出离生死苦海,让人得以如此慷慨赴死,她不明白啊——
「蒋蕾!蒋蕾!」
小莫?
你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莫忻对苏钦话全然没有反应,头都没有抬一下,指甲全陷进女孩裸露手腕的一点惨白皮肉里。已经不会觉得疼了吧?她伏在女孩身上大声悲泣,叫闻见的人都觉得肝胆发痛,匆匆赶过来的尹嘉木连忙上前去要拉开她,「莫忻,你放手,你让蒋蕾入土为安吧!」
入土为安?!她扯住尹嘉木衣领,「你让她怎么入土为安!」鞑虏已驱,而今难道不是青天白日之下,四万万人却何以得其所?平等之政治何在,立宪之政体何在,独立之国民何在,换一个政府还不是鲜廉寡耻地要结友邦之欢心,受了洋人欺辱,该死的是蒋蕾吗?!她转头对着闻讯而来的一干同学年少,双目通红,把哭嚎全埋进呜咽风中,「我们要血债血偿!」
「小莫!」她这次总算是听见了苏钦的声音,侧头面目懵懂地看了她一眼,仿佛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此地一般。她不明前因,心中只觉忧惧,指望小莫当她是姐姐,还能听她一句,「你们不要乱来。」小莫转过头来,却是对着她笑意凄切,「姐,你不明白,不是每个人都像你。」
苏钦望着眼前众人,他们把脸深埋于悲凄之中,不见原本少年颜色,他们确实不像她,他们还不曾经历人世悲欢,不曾眼见堆骨成山,积尸成墙。她也不想他们有天会像她,有她这样的铁石心肠把生死这么轻易跨过。只是不跨过,又能如何呢?腹部突然绞痛难当,一口血终于呕出来,天是如何一转眼就这么黑下去了。
「苏!苏!」还好,她还能认得出来沃尔森医生的声音来。苏钦,苏钦——她伸手抓住了一点暖意,林逸,我觉得心口好疼,你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