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无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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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渡水穿云心已许(此章又名:推倒未遂后必有奸情)
本来已近入夏的天,竟陡然在一夜间掀起了寒冷沁骨的漫天北风来。
一夜回冬,绝不是个好兆头。
本应繁华的街道上往来稀少,路人裹衣掩面,行色匆匆,人心惶惶,个个自危。呜呜的北风呼啸,谣言四起,血已流得太多,大清朝的气数就要尽了。
林逸停在法律馆的门口,拉下遮了大半个脸的围巾来,呼出一团湿重白气。
不是我不尽心竭力啊——
立法善于天下而天下治,理是不错,只这天下熙攘,不过皆为利来利往。我到头来,也免不了是个俗人。她摸摸肿得麻木的左脸,苦笑两声,佯装抖擞了精神进去。
「你要离开中国吗?」
沈家本停下手中的笔来,思量片刻,收手将笔搁正。一眼看到林逸左脸,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林逸有些手足无措地略显尴尬。沈家本笑笑,倒并未追问。
「我回国来本为完成先母遗愿,后被琐事缠身,逗留日久。蒙先生不弃,留我在馆中供事,我本当善始而克终,万不该途中有所馁弃。只因我在英吉利尚有牵系之人,不该在此久滞。辜负先生的一番情意,他日有缘,林逸再图回报。」
她敬重沈家本,这话原不全是推托,却是她真心实意,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无限感伤。她便这么走了,难道中国就没她的牵念了么?她能拍拍胸口担保她不会牵念沈家本,不会牵念徐锡川,不会牵念她那葬在太平湖畔的母亲?
林逸本性,竟是个多情的人。
沈家本听她话说到后来有些重了,便知道她的坚决,脸上现了深深惋惜,浅浅轻叹一声,旋即笑道,「你心中有天地,到哪里便都是一样的。」
林逸也笑,这般开阔的先生,这般放达的胸襟。她从未曾想到过的,在暮气沉沉的大清王朝,还有这般人物的存在。与他相识共事的这些个日夜,他的学识,他的为人,他的一秉心志执著不移,他的不显山露水云淡风清,无不令林逸倾慕敬重。
「先生之风乃我深慕,能与先生相交,林逸幸甚。」
沈家本抚须少有的朗声笑起,这个年轻女子,与他年纪差了不止一些。有时些许稚嫩是自然,然而激越之时,昂然有声,却有为人赏识处;年纪太轻,难免又有躁动,难得不浮夸,大抵还气定神闲。他相信这是她本身所有,亦是民主教育的善果,平心而论,他希望她能留在中国,纵便他心知清廷大势已去,山雨欲来。
「天下终无不散之筵席,还望珍重。」
林逸退后两步深深鞠躬,「先生珍重。」
林逸出法律馆,扬头深望门楣那几个大字,又仰头望望京师风雨飘零天空。人依旧,事依旧,中国依旧。她笑笑,原本一时失心的,只是她罢了。
裕隆斋交待给了徐锡川和纪渊,她十足放心,自己这个挂名掌柜,本来可有可无。徐锡川虽不愿放她走,却不能留她下来,只是硬要将那张汇丰银行的存票交给她。这票可说是价值连城,不过放在她这于古玩百无一用之人手中,也就不值一文了。
林逸随身行李不多,本来两手空空而来,离开也身无长物。告别了沈家本,就径直往正阳车站而去。车站里聚满了南来北往的人,天气冷,众人都包裹严实了,用棉帽围巾遮住面目,此时也不管你身份如何,钱财几多,只管在狭小的候车室里挤在一块聊以取暖。笼了手缩起来的人潮,跺脚的抱怨的,不是这天寒地冻的天气,便是迟迟不来的火车。
没人留意到那个包裹在呢面衣裳里的年轻女子,缩在万千人群中,不动声色。她只生怕她嘴角一撇,眉尖一皱,就泄漏了她所有的悲伤和失望。
她倦意既浓,睡意也重,正袭上头,『轰』的却不知哪儿一声炸响,人群短暂的静默,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紧接着又是接连的轰轰几声,这时有人会意过来,惊惧地大喊道,「不好了——革命党放炸弹了——」
此话一出,胜过平地惊雷,一时间,哭爹喊娘的,指天骂地的,你争我抢着往车站外涌。鞋帽围巾掉了一地,人潮却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远处依稀几声枪响,夹杂带着关东口音的叫骂。林逸被推搡得身不由己,挣扎着想要脱出人潮来,只被挟裹得动弹不得。手抓着栏杆,好容易才躲过人潮挟裹的大势。虽被挤得不轻,好在天冷穿得厚实,也不妨事。站定了整整衣裳,反而往里走,表情淡得烟水画也比不上,倒不怕人笑她乖张,也不担心性命所处。
这时车站外已乱开了锅,军警宪兵都正赶过来。
苏钦这天下午便要与温佐生离开京师,最后清点行李时才发现有东西落在了荣泰堂中。正从苏家往前门外去,却发现一路上人群喧嚷,亦夹杂宪兵的队伍匆匆忙忙地穿街而过,多往正阳车站去了。
苏钦心里便有些没来头的不祥征兆,赶紧拉过一个路人来问缘由。
「作孽噢,都是那些个革命党人,昨儿个要烧衙门,今儿又往车站扔炸弹,还不知明日又会整出些什么乱子来,这日子可怎么过噢。」
路人抬腿要走,却是被问话的女子拽住了袖子,迈不开脚去。他诧异地看着眼前女子清朗秀气的脸上,适才那与生俱来的恬淡闲静如月落的潮水般骤然退隐,成片成片的,叫人忘了它原本的颜色。
「你说的,可是正阳车站?」
「可不是!这有朝廷是没章法,没了朝廷,天下还不知道变成个什么样子呢!」
路人摇头叹息一声,也慌忙去了。苏钦立在原地,只剩徐锡川的话在她耳边炸响开来,「二小姐这次是铁了心要走,这一走,怕就是难回来了。明早的火车,苏大小姐还去送送二小姐吧。」
明明天光正高正亮,可这世间的颜色都到哪里去了?周遭的人群呢?怎么都没了生气了?蒙蔽她眼的是什么,阻滞她心胸的是什么,天地间的气息都入不到她肺腑了。
空气不动了,林逸说过,空气都不流转了,人还能活么?人还能活么?
林逸。林逸!
苏钦一阵气短心虚,想跑两步,竟是难受得蹲下身来。昨儿那一巴掌还清晰在目,左手掌钻心的痛。
人声车鸣,呼喊哭泣,鼎沸夹杂。车站此刻全然是放水的闸门,站里的人,站外的人,汹涌失控的人群一如猛兽般横冲直撞,铁网难防。军警宪兵绕是如何阻拦,哪怕鸣枪示警,也抵不过人命要紧。
她却拼了命,做了千千万万的汹涌人潮中一道逆插身影。可她拼了命,就抵得过千万人潮的阻挠了?『林逸』二字唤不出来,想哭也没有眼泪来成全她。这人世在她二人之间,从来便是阻隔,生死都是。
苏钦的脑海空空如也,满地狼藉,一路遍寻都只见那人身影。那巴掌就那么下去了,她是真的恼了,愤恨了,伤心了。林逸只跌坐在地上看她,直愣愣地看她。她便看到她连着心肠的洁白皎亮,意气抱负都眼睁睁在她面前大片大片塌落下来,下面全是悲苦,全是绝望,全是委屈倦怠。她竟然从来不知她有那么多的哀怨和烦愁,一直锥进她五脏六腑里去,此刻全然被拖拽出来,终于不再在深闺里虚与委蛇,偷偷摸摸。见了光亮,明艳得像她面若桃花,冷清得像她脸如冰霜。
你看吧,你全都好好看着吧。
她的目光澄然得不谙世事,像小时候一直心甘情愿地对她好。我那么顾惜你,那么体恤你,那么轻音浅笑对你,你却装模作样,把所有的明白都烂在肚子里,与我怨愤相对形如仇敌,拿这一巴掌来定我的罪过表你的清白么?
苏钦被挤得向后退两步,淹没在人海中。即便她尽了全力,她所能抓住的俱都为何呢?她所想的所求的,思念的牵挂的,盈满她心间,爬上她眉头,却是她从来都不敢对自己承认的。她只盼再见她一面,要她平平安安,手脚齐整,张口嘻嘻笑,唤她一声『苏钦』,她就回无锡。
「苏钦。」
背后一声唤一直钻过脊髓,冲出眉眼,在她眼前撞开碎目斑驳,痛了,不真切的竟然淋淋是泪。
那人走到她面前,扯下遮住半个面目的围巾,看她愣在凛冽风间的泪痕,入心入肺的彻骨。林逸看她,说不出话来,仿佛喉间也被风割伤,脸上有靠近的濡湿,冰凉凉。
我该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呢?你要我怎么办呢?
苏钦在心中嘶吼撑破心胸的话,气息涌到喉间却徒然暗哑。林逸此刻看她,脸上只剩温顺颜色,窥探不出半点心思。滞留在中国的两年多,对这个女子,她要说的话要表的情,已然尽了。
「林逸。」
冷风灌进喉头,比烈酒还要烧灼,竟教她止不住落下滚滚的泪来。你既知道我从来没有你那般的张狂意气,干什么一定要逼着我承认呢?她有多怨她,又多想骂她打她,然后自此攥了她手,再不放开。
「跟我走。」
林逸不动。苏钦的掌心此刻是冷的,林逸闻见她嘶哑嗓音后的浓重绵长叹息。去哪里?到何方?谁又与我同甘苦喜忧?你若觅得有情郎自此要远走他方,何意剩我在破败中国,一身冷清。
苏钦把手掌收得紧一些,莫名所以地就笑了,「带我走,带我回苏州。」
林逸,带我回苏州。
这话言罢,苏钦便缄口。林逸却觉得,若这便是她最最真切的心意,自此后的年岁都相对哑口她也心甘情愿。吵嚷着要走要走,却没有一个能走成。你不认命,这命却要赖着你。从孩童长到女子,漏过的时光外唇音如昔。她们曾经那么相亲相爱,如今也必定不可离分。
苏钦默默牵起她手来叠合贴在胸口,「这世上哪还有人能让我这般挂心,这般惦记,这般对她患得患失。都十年了,你走就走吧。回来做什么?」
她的眉又皱在了一处,脸上有忧戚,出声埋怨她。
林逸低头笑,「我就不该回来。」
她不回来,苏钦还是苏钦,林逸也还是林逸。破家败身的坎坷跌宕,洋伞花香的少年相伴,那或者将是永不会有交集的,只属于彼此的一辈子。她再没心没肺,同样的忧心她怎会没有?她怎会不在意两人都是女子,又怎会不畏惧世道艰难?
从来人人都畏着流言蜚语,世俗伦常。父亲才会狠心弃她们母女于不顾,母亲才会出走英伦客死他乡。她看够了这世道,把她的命运全然颠倒了模样。她不是天生的忤逆,她只道命是自己的,快活是自己的,错错对对,何须要抵死和世人争个短长?
我便要依着心意而活,且看谁能将我怎样。
苏钦轻轻叹口气,偏头望林逸一眼,正好林逸也望她,眸色是黑深的,明朗的。她到底是爱上了,这辈子第一次爱人,竟然爱的是一个女子。而那人既是林逸,她必定身不由己又无计消除——
「林逸。带我回苏州。」
为何要从水乡南国迢迢迁来干凛北地,大人们的决定,她无从去问。她只自小心中就有扯不断的念想和奔头,只想回到本该生养她的太湖姑苏。那时她揽她肩膀,唇齿还不清,誓言还不稳,她说,「等我长大。长大,我带你回苏州。」
我带你回苏州。一道的嬉笑怒骂。流水无弦,年华似泼。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总恋着年少,两小无猜的时光。不知道若没有那十年的分离时候,你我如今,又会是怎样?她像个野小子爬到树上,呼呼喝喝地与她描述远处的人群风景。她站在树下抬头仰望,眉眼在阳光的照射下蹙成一缝,淡淡地笑。风景她看不到,但也欢喜。累了她到树下打个盹,她在旁边静静地等,伸手替她赶开飞舞蝇虫,看她的睡脸甜香得惹人疼。
若没有那十年,来来往往的人事交织,彼此错肩的穿插来去,她都不是那个她,她也不是那个她。真不知道上天的用意到底是什么,生生分开又要硬硬扯拢,丝毫不顾及那中间种种的人事已非。
我执你的手,你可要将说过的话都一一践诺。
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09-4-2 18:18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