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良辰未必有佳期
民国二年的冬天,暴雨落得十分凶悍,瑞雪却迟迟不肯将银装裹上。黑压压没天没地的雨把北京城的车马道下成了一地烂路,泥裹人脚,马失前蹄,连商铺都恨不得将今日打烊高挂,时人背地里曰,晦气!
国会选举在即,老百姓高呼千载万岁万岁万万岁,难免叫小小一张选票懵了脑袋,谓「国之兴亡,在此一举」,对此弃如敝履者有之,敝帚自珍者亦有之,各党各派为在国会谋一席之地,无不厉兵秣马,日夕争斗,终日吵闹,打成一团,成为北京城内一道奇景。
值此多事之秋,警务处的孟参事告了三个月的长假。内务部正着手改革警制,总厅内外俱都为了头上一方乌纱无暇他顾。孟清行因此前学潮处置失当,引咎让贤,自愿降级成警正,厅丞是个和事佬,想他心里受了委屈,却是深谙以退为进,也就乐意做个顺水人情,放他出门去避避风头。
林逸大病未愈,他不曾当面辞别,上路前只跟苏钦见了一面问过她病情,就策马北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他想林逸即便在病梦中,也该当有期望殷殷如此。路远天黑,他全赖头顶清辉,心有明月,林卓素性秉直,去也该去得干净些,他不能让他一个人在混沌的冰河底,要等到春暖花开,等他的血肉化成了河底的淤肥,等到他自己的心肠都沤得不痛了。他等不下去,要上一壶热酒,就算是在他尸骸边洒下,是死是活,他得带他回北京。
林逸斜靠窗台,见檐楣雨落成珠,从她闭眼前直下到她睁眼后,淅沥不绝的冬雨真正是令人生厌。她睡了这么久,醒来孟清行早已是在千里之外了,他不用多留话给她,他去哪里,去做什么,他理所当然认为他们之间应当有这点灵犀。水是林卓自己跳的,长春警厅就面有难色,关外山匪横行,谁也说不清林卓遇见的是盗是匪,还是改头换面的生意人,要缉匪拿盗,张口容易,人员,枪弹,车马,八字衙门两手一摊,开拔都是银钱。她在长春盘桓了不少日子,事到临头,日坐愁城,才觉出自己是百无一用之人,远不如生于九流的孟清行,他大概会有他的法子,比她要有用些。
她于是低头吃一口凌锦端来的豆腐羹,煎炸煮炖,凌锦的手艺快要可以开豆腐宴了。她醒来头些时候形如槁木,食同嚼蜡,吃什么都不打紧,这几天胃口稍微恢复了些,连着吃了三天的豆腐,终于忍不住道,「下顿不如换点别的来吃。」
凌锦正在嚼一勺豆腐,被她当头噎住。她真是吓死了,林逸醒来半个月,除了靠着窗台迷糊发呆,就是躺到床上倒头就睡,叫她也不理,话也不会应,给她吃就吃,不给她吃也不叫饿,她还以为苏大夫是大罗神仙死人也能救回来,哪晓得救回来个活死人。阿弥陀佛,今天活死人总算是开口说人话了。知道饿就好,知道挑食就好,林逸起死回生之后第一句说得很有烟火气,凌锦的心就宽下来。旁人生死她不必放在心上,至此自是皆大欢喜,不过体察林逸心情,仍是陪她哭丧着脸答了一声好。
林逸能下地了便收拾收拾回了住处,再跨进院落之时,一别数月,竟如经年。她花了好几日把精神养起来,照着林卓留下的记号将裕隆斋的账目一一看过去。林卓这几年真是养起了贼心,他在北京出手的四件古董半真半假,除去云龙葫芦瓶和斗彩杯,另两件怕是拿的她以策万全的假货来招摇撞骗。她将孟清行留给她的信揉成一团掷进火盆,那真的两件辗转到了广州和上海脱手给洋人,此时恐怕早已远渡了万里重洋。
乱世不藏古董,她当然知道,她心里头有坎,林卓也心知肚明,所以他倒好,转手就把千钧包袱从她身上扒了下来。价格卖得很公道,填了裕隆斋和林家之前的窟窿,林卓大笔一挥,给林逸买个大宅子,给孟清行包个大场子,给他自己过上几年逍遥浪荡日子,省着活人一口吃的,给死人东西陪葬,那叫傻,您说是不是?林家少爷这样的人才,无怪林承业在世时候,天天要提着棍子大骂他逆子。
林逸一想起林卓尽是哭笑不得,她眼睛酸痛,不由搁下手中笔。他也不是混到底,还知道给她留个念想,但她要这个念想做什么呢?而今想来不是个吉物。她于这世上,最珍最重之人,已是屈指可数,她这么些年,不过尽是和父母置气,与兄弟离散,周旋世情,自以为是,想着两全的法子。
混账,混账,她把指甲全扣进绵软的手掌心里,目眦尽裂。头磕到桌沿上,眉毛耸动,便将额下纸面打得透湿,一整颗心就从胸膛里掉落出来。
她这一哭,便竭尽了将将养起来的那一点元气,不过伏在桌面上累得又睡过去。这一觉里,北京城终于落下来这年的头一场大雪,这年的雪来得有些迟了,但也终究是来了。
一夜雪落静谧,予人安眠。早晨还未开门,就听见四下孩童喧闹,开门被雾气腾腾的新出锅饺子亲热了一脸,虽天寒地冻,但邻里情意热络,把苏钦一张略白的脸衬出鲜活之色。这日子过得食不甘味,竟不觉已是冬至,她埋汰起自己的记性,边在院子里把桌子摆开,小孩子每个人捧得一个凳子,便东倒西斜地乖巧坐好。她临时没得准备,只好就着屋里的存货勉强对付,邻里图个喜乐,小孩儿有吃的也从不计较,分两个茴香馅儿的饺子,再两个豆沙萝卜丝儿的冬至团,吃饱了大声道过谢,笑闹着在雪地里滚成一团就又奔出门去。
她这处地方,一向热闹又不热闹,热闹的是不曾断了登门客,冷清的是全家上下只得她一人。时值年节,到了入夜,更是家家团圆时分,要不是突来大小伤寒,急慢惊风,门庭就更寥落些。
正是冬前弗结冰,冬后冻杀人,她在屋中间生了一大盆炭火,却还是觉得冷。今年的冬至来得太急,她都没及得上新酿一坛秋露白,她本来就畏寒,这下更是冻得一整个冷心冷肺。
夜长恐梦多,又难以入睡。她后来去瞧过林逸几次,林逸精神总是恹恹,与她相对枯坐,几近于无话。林逸生性活泼,天南海北,天上地下,从小到大几乎不畏事难。她便看着她从记事起识到二十五岁的林逸,在她眼前,叫她眼睁睁地看着把那一点清明神思的魂魄都丢失殆尽了。有时她以为林逸要开口说话,又有时她看着林逸觉得她几乎要哭出来,但林逸都用尽全力忍下去,似乎她坐在身边,林逸便无法将她所有痛彻心扉的情绪安放。迟迟不见晴的初冬铅云将林逸的脸染得颜色灰白,让她有种由衷错觉,要以为林逸自此后都将郁郁寡言,犹如铜墙铁壁,又如负隅顽石,寻之无隙,莫之可撄,如入深海,如坠深崖。她看不下去,见了她几次,她竟是没来由的情怯,与她说不上什么话,就只好落荒而逃。
她觉得冷得不耐,不由将手往火盆边上靠,自己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烫得心头连着指尖一痛,便将睡意驱散了些。她正要起身活动下冻僵的手脚,突然听得噗通一声有什么跌到院子里来,她心里咯噔一下,透过窗纸看到条黑影闪过,却是直奔屋后去了。不多时就听到厨房锅碗瓢盆落地开花的声音,她想是个饿贼,手脚还不怎么灵便,阖家相聚时候,他却在这里提心吊胆找吃的。她于是掌了灯出去,黑黢黢的影子在灯下亮起来,灰头土脸的莫忻咬着半只饺子讪讪地对她笑了一笑。
莫忻把另半只冻硬的饺子吞下去,心知这次的祸闯得大了,苏钦素性谨慎,讲求周全处世,她事后想来,怎么都不该让她陪着她战战兢兢。苏钦走近些,又把灯托高些,照出莫忻一张亮堂堂的脸,「回来了。」
她几个月飘零困苦,犹如困兽,陡然听了苏钦温言细语,万千酸涩便上心头。她低头将口中食物囫囵咀嚼咽下,饺子少油星,又冻得干硬,落到空荡荡的胃里,便有哐当的回响声。苏钦眉毛微动,瞥见她腋下包裹夹得很鼓,心中一动问道,「嘉木呢?」
莫忻再抬起头来,眼眶虽红,两只眼睛迎着摇曳灯影望向她,却已安静如目下深云覆月的夜。这夜并无月色,便显得夜气深重,她这么定睛望着她,叫苏钦看不破她目中情绪。莫忻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是道,「他在墙外头。」
苏钦闻言提了灯去开门。想来饿得耳目不聪,她开门时见尹嘉木站在墙外,倒是抻着脖子还在等莫忻翻墙回来,虽经历世途惨烈,还是少年人的模样。苏钦忍不住想要笑一笑,待尹嘉木闻声转过另半张脸来,她惊骇之下,一颗心却就此如坠冰窟。
弹压学潮的官员已予惩治,新年将至,就不要再四下乱跑了。苏钦往锅里又添了一回水,莫忻边吸溜着热汤面,边尖着耳朵听苏钦言语,吃饱了饭便安心在家里歇下来。尹嘉木比莫忻懂事些,自进门就颇为羞赧,虽形如饿殍,也到底只执筷吃了七分饱。
苏钦扶过他额头,将他左眼的绷带一圈圈绕下来,看伤口有些日子了,她不敢想还能把他这只眼睛救下来。苏钦站得近在咫尺,尹嘉木没受伤的一只眼睛便得以俯仰间将她看在眼里,眼底便蒙上一层更深的羞赧色。
他父亲原本是湘西人,从西到东做些脚力生意,因为常到梅家坞,一来二去便入赘到外祖父家。外祖父家世代给杭州城里的茶庄做佃农,到了他父亲这一辈,杭州城的水陆交通有了大的发展,少东家心善,他父亲就开始跟着人做起南北客商,贩夫走卒的散茶生意,家境便有了很大起色,他也才得以北上求学。
三个姐姐轮着照看他长大,人说女随父儿随母,上面三个姐姐个性都生得风火泼辣,他是家里的幺儿,却没生出恃宠而骄的脾气,性格反倒是温和寡言。父亲有很多次,在收完了一季春茶后春意明媚的夜里,磕着旱烟袋看着独子的举止,听不出声音里感喟多些还是终究有些遗憾,道,你是随了你娘了。
母亲没等到他长大让他见上一面,但上观三个姐姐,再看看他自己,母亲想来是跟姐姐们不大相像的。他对苏钦就生出自然而然的亲近,苏钦的年纪虽然还不及他大姐,却更近于他心中素未谋面的母亲模样。
这般情愫他是绝对耻于宣之于口的。就像被流弹打伤眼睛的当时,他只晓得脸上炸开了一个血窟窿,眼前便失了准头,天地由此变色,人间成了修罗场。但流出的血不知是不是因此堵住了眼中的泪,莫忻一直捂着他的眼睛哭个不停,他反倒就不能流下泪来。事到临头,他从未想过自己竟如此出奇镇定,栗栗危惧无以称之为勇,若事后还能谈笑,倒是很风凉话的说法。于其时其刻,情势凶险,哪能由人,他只能是,只好是撑着一口气,事后捡回一条性命,就觉得是大幸,如今脱离了凶险,失掉的这颗眼睛才成了他心上的头一桩事。
毕竟还是好生的一颗眼睛啊,说没就没了,他忍不住抬手在眼前虚晃了一下,不意打在苏钦手腕,他急忙缩手回来,却觉肩上苏钦轻轻搭上的一双手,他抬起头来,看到她眼里的深切歉意,不必,其实真的不必——他缩肩低下头,拼命忍住了空空如也眼洞中的万千泪意。
他第二日从医院出来就走得有些踉跄,沃尔森医生的诊断冰冷无情,他性情本就比他年纪要稳重些,经此一役,更有如揠苗助长一般,不过是走了一段路,再踏进苏家大门的少年脸上,竟已挂上一层隐现的风霜。
苏钦轻轻抖落伞面上的薄雪,苏沛的电报比预想到的还要快些,便叫她对沃尔森医生的推诿拖延显得言不由衷。清帝逊位对洋人在中国的处境几乎没有什么影响,真要说起来,革命思潮启蒙于西方,新政府建立后又要博取各国之承认,待洋人比之前还要文明优渥些。但沃尔森医生似乎并不这么想,北京在国会选举的风潮之下暗流涌动,北方有个袁总统,南方还有个时不时会跳出来振臂一呼的孙总统,英格兰人隔着海峡在另一头对欧洲大陆的分分合合隔海相望,洞若观火,于中国前途便也难抱乐观期待。
沃尔森医生深棕的眼瞳几近与黑,耳濡目染,也能说上许多中国话,「多伦多的医院条件当然比不上英格兰,医学院也还在筹建中」,他视他的中国助手为友,故此免不了有些歉意。加拿大难免蛮荒,但在年轻无畏的土地上,行意愿之内的事,不需畏惧;做理想之中的人,也不必迟疑。他的中国助手有一颗至诚至善的心,又有动心忍性的功夫,她该成为比现在优秀得多的医生,这是他在离开中国前,所能给予她的最衷心无二的祝福。
「我在加拿大还有一群年轻英俊的学生,只要你愿意,可以排着队让你挑,我的建议可一点儿都不坏」,医生大笑着捏一捏她的肩膀,「不要那么快拒绝我,我可是会伤心很久的。好好考虑下我的提议吧,苏。」
即便是以英格兰为傲的沃尔森医生也难以启齿承认,他没法带她去英格兰,他甚至不知道在英格兰有没有医院和医学院愿意接纳她。不,他应该知道,英格兰人还不会,至少现在不会,接纳一个中国人,一个中国女人——
「艾格尼丝当然是个例外。」
她当然是个例外,全赖她坚强勇毅超乎常人。英格兰从一开始就对她施以颜色,大概是英吉利海峡太过风高浪急,又或者是英格兰少了北京这样的晴空万里,初到异国他乡,一场耳疾就差点要了她的命。人生在世必遇患难,如同火星飞腾,感谢上帝保佑她。以艾格尼丝的个性,她永远都不会告诉你她所患上的不是普通耳疾,也不会告诉你时至今日她还要时常受此折磨。
幸亏医生不是叫她去英格兰。她将伞收拢来倚墙角而置,否则有朝一日与林逸在重洋之外遇见,她如何有颜面,有胆量去面对她身边的另一个人?她想她还没有鲜廉寡耻到这般地步。她与她日夜朝夕相处,甚至于同床共卧而眠,却从未看出她有隐疾,想来林逸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叫她知道。她终于是为她的那一番情怯找到了因由,她二人在言笑晏晏,许以情好之下,于各自所经历的苦,竟不能倾尽所言成为彼此的支撑,不予分担,亦难为倚靠,磕破的头,磨破的手,都是不能坦然无畏地叫对方看见的。她给她嬉笑自在,出落得攒花簇锦的林逸,是冷眼端相的林逸,是有林下之风的林逸,她在不见五指的暗夜里,饱受隐痛折磨,却决心掩藏到底不叫她看见,正如她将长春之事长埋于心,宁与她对望枯坐,却决心不发一言一般。
寒枝坠雪,在已秃了许久的枝桠上开出了梅白。尹嘉木抬眼望上去,想着梅家坞的茶丛中,不知此时是不是也落下雪来。杭州城不会有北京这样铺天盖地的尖风骤雪,江南的雪挂在枝头,就能一直看到下一年的春芽,雪便也是暖的。他瑟缩了一下肩膀,这年的冬天便是记忆之外的冷了。莫忻不由伸出手,悄然地轻握住他手指,尹嘉木没有回避,亦没有回应,就只是这么让她握着。雪势渐收,雪说停也就停了,雪霁天晴,而言语寂寥,三个人各怀心思,俱是无语,只是悄然无声地坐在院落中。落雪反觉寂静,雪停一朝喧嚣,正午高阳一下子没遮挡地落下来,天地皑皑,晃得人眼睛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