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冷烛无烟绿蜡干
天拔白得太早了,眨眼过去的夜晚让董筱歌觉得像是平白往前倒了一天。过去她总爱看戏,这几个月算是把人生大戏亲身过足了瘾,这会儿要是给个戏台让她上,她又能比谁差呢!
冯定武一路吹吹打打回了四川,排场风光无两,才进四川就被家里的恶婆娘伙同小白脸一炮轰下马来。双方各占山头,拉开阵势打了两个月,谢靖安从北京回来后,像是突然一下子不习惯了四川的潮气,变成了个下不了床的痨壳子。冯定武灰头土脸地打下来,到第三个月毁在了细作手里,输得兵败如山倒。之后便是清缴,逃亡,流窜,剩下的散兵残勇到了安徽的时候,已真正变成了一群流寇。
董筱歌想她也许该多谢这一场乱仗,让谢靖安没空来理会和收拾她;也该多谢冯定武还算个讲道义的人,没把她埋在四川的死人堆里。总之就是她董筱歌这么一个连京城地界都没出过,只会对着下人和牲口耍横的丫头片子,没给惊马踏死,三个月断肢横飞的乱仗打下来,又成功保住了脑袋。情势如洪流滔滔泥沙俱下,没给她哭爹喊娘的机会,等能从泥沙里透口气的时候,她已经不想哭爹喊娘了。
虽然前头已有这样多艰多难的人生大戏做足了开场,她再见到苏钦的时候,还是难免受了惊吓。她虽然只见过苏钦一次,却是个难以忘怀的一面。行医救人不是女子之德,苏钦的医术再了得,做人再圆润,坊间闲言却是毁誉参半。但因为董筱歌心中林逸是龙凤一样的人物,此前对苏大夫就有个高阁之上的念想,及到相见,从天上掉到地下,难免大失所望。
尤为让她失望的是林逸对着苏钦诺诺难言,磕巴寒碜的表情。董筱歌不是傻瓜,林逸是个玲珑面,棉花囊,一颗心肠天生软烂。而苏钦则是出了名的乖顺讨巧,处事十分克己十分巧话,但她对着林逸,就算董筱歌只见过一面,也看出她对着林逸从气性里冒出头的冷。她见不得她这样欺负林逸,凭什么?
谁知再见苏钦,已是个面目全非的相见。她围着被子坐在床上,忽觉明晃晃日光和昨夜月色一样凄寒,让她从心底里打起了冷战。她抖抖索索地咬住左手拇指,没注意到咬得太多太用力,拇指已经被咬得开始渗血。谢靖安叫人带话过来,说苏钦已经醒了,叫她吃过早饭一块儿过去看看。看什么?她没问,心里不敢违逆谢靖安,但又犹犹豫豫的不想去见苏钦。
磨蹭半天进了屋却不见谢靖安,谢靖安大约是先让她当说客来了,或者说,是让她身上气息尚存的一丝破碎的林逸影子当说客来了。苏钦背对她躺着,远远看去,衣服下的脊椎骨正一节节地凸出来,她本来就不是风姿绰约的身量,如今已瘦得不似人形。董筱歌屏声静气在角落杵了一阵,耳朵竖得跟猫一样,大气不敢出,又指望能有个什么声响来解救她。她从进门的时候就难免想到尸体两个字,结果把自己吓得打起了哆嗦,只好努力盯着苏钦的背,试图靠眼力看出一点背脊的起伏来。
苏钦被拖回来的当晚她见过一次,当场就后悔晚饭吃得太饱,扶着墙吐了一地。她后来替林逸去苏钦被带回来的地方看了一眼,青石板已经吃下了大片的血渍,干涸的血迹变成像是从一开始就长在石板上的黑褐色纹路,恐怕只有蹲下来用力去摸,才能摸到一点属于人血的粘稠和温度。但她只敢去想一想,不敢真的有这个企图,她既是替林逸来看的,就难免要为林逸的心受痛,她怕她会摸到破碎的皮肉和骨头茬子。那是个山嵾地寒的当夜,皎皎白月在上,林影黝黝之下,她不知道青石板上的血是怎么淌了一路,苏钦是怎么受住的这一切,到最后只给她看到不知死活,血肉模糊的一团。董筱歌觉得该庆幸林逸没站在这里,否则她的心要疼成什么样,她只是替林逸这么想一想,都觉得能把她自己给逼疯了。
谢靖安推门进来,早知道她没什么用场一样,看也没看她一眼,径自上前去掀开了被子。董筱歌见状往后躲开,她有点怕谢靖安,觉得她活得没人气,没有人情味。前两个月冯定武的侍卫官在谢靖安面前肠子被炸上了天,谢靖安也没皱下眉头,别说只是两条断腿,即便眼前是森森白骨,也未必会让她动容。
谢靖安把床上人扳过来,苏钦眼皮子颤了颤,喉头轻声滚出来一声,「滚」,虽然是在骂人,但淡得像水一样温吞的声气顷刻解救了正在打哆嗦的董筱歌。谢靖安一点儿也不生气,摸了摸她额头骂道,「哪个眼瞎的,醒了个屁!」想苏大夫杏林圣手,千思百虑心肠,比谁都知道该怎么保住自己的命,她宁愿受这样的苦,看来这条命她现下已经不想要了。谢靖安把苏钦任意摆布,也不管她是不是醒着,有没有听她说话,自言自语道,「你还记得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你以为这世上能有夹缝,既能顺应人意,又不要太委屈了自己,就这么风平浪静,不动声色地活下去?」
常年在长江上跑船的人都有句话,安徽人心眼不好。但要细追究哪里不好,讲法众说纷纭,就让这个不好有点栽赃嫁祸的意思。当年李鸿章一手操办起来的淮军在甲午之后声名扫地,颜面尽失,乡兵多有乌合之众,有些就地又落草成寇,到袁世凯天津小站重整,有些人也不愿再吃官粮了。
安庆府南踞长江天险,北靠大龙山脉,集贤关成一夫当关之势,又因长江江面在此收窄,南来北往,是个打劫好去处。当个山大王属于老天赏饭的肥差,随便在手指缝里头抠一抠,一年的好吃好喝就有了着落,因此陆患水匪横行。这些匪患跟官军多有同乡同窗之谊,剿匪就成了一件头疼事,冯定武到安徽来投靠他之前的部下,别的不说,头一桩就得了这个倒霉差事。他自觉这大概是个有去无回的差事,就把谢靖安和董筱歌都给捎上了,追求个一家人齐齐整整,带着他的散兵残勇和一百来号官军进了大龙山。
匪首赵三娘是个寡妇,麾下这一支队伍原属淮军凤字营,多是她死去丈夫的亲族与同乡,淮军溃散后无可营生,就干脆在大龙山占山为王。她虽死了丈夫,却好命的有一文一武两个儿子,赵前川十七岁中秀才,赵后山力大如蛮牛,兄弟俩整好是赵三娘两条臂膀,故此在丈夫死后还能让她坐牢当家的位子。手上一把长枪短炮,从不买官军的账。
但赵前川从一年前开始卧床不起,成了赵三娘一块心病。大夫管不好的事,她就只好找山上最灵验的道士卜了一卦。卦象说赵前川命里大劫将至,需得一段姻缘来渡,姻缘当从水上而来,余下天机不可泄露。卜卦之后三天,安庆号在安庆府长江域内倾覆,这可不是天意?赵后山带人在沉船上捞得盆满钵满,随船还带回来个周正姑娘。姑娘还剩一口气,胸口里藏着个小匣子,赵三娘把匣子里的琉璃坠子收起来,将里面的生辰八字一算,当即就把镇宅的一枝老参下汤,吊住了姑娘的性命。
赵前川没病。苏钦见他的第一面就看出来了。赵前川捏住她搭在腕上的手,因为赵三娘在场力道很轻,这个小动作让赵三娘心头欢喜老参没白费,也让苏钦一下没了后路。赵三娘一点也不在意苏钦能不能治好赵前川的病,哪怕后来谢靖安把这位京城名医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她还是更乐意把苏钦看成是应了卦象,自水上而来的一帖药。
大龙山的土匪,剿是剿不掉的,招安无异于痴人说梦。冯定武打不过,又退不回去,只能听谢靖安的话——拖,成天跟在赵后山后面捡后手,人家抢他也抢,人家杀他也杀,赵后山对他怒目而视,他就只当没看见。赵前川说得轻巧,世道不容情,谁人不难过?勒紧腰带过日子,总比被官军追着打要强些。赵三娘听赵前川的话,就跟冯定武听谢靖安的话一样,两路人竟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在大龙山打起劫来。
须发茂盛,筋肉虬结的赵后山只有在像铁塔一般迎风屹立在江面上的时候,才敢放声骂一顿娘。大清早就完了蛋,秀才顶个屁,赵前川一不流血,二不扛枪,日日精米白面来养,养得水灵灵的,老子带回来的娘们儿还得白给他做老婆,日你妈!
在大龙山地界上,赵后山不缺女人,他要掳哪家姑娘就掳哪家,谁敢放一个屁?柴火棍一样的娘们儿压根不合他口味,轮得上赵三娘敲打他敢动根手指头就打断他的狗腿?一想到要白给他那个半死鬼兄弟做媳妇,他就不能气顺,觉得自己是个后娘养的。赵后山搓着右手虎口的牙印,小娘们皮细肉嫩,牙口倒不错,他想着要能多摸上几把,马上就觉得情欲炽烈起来。
冯定武的人马开进大龙山时,已经是苏钦在此落脚的第六个月。赵三娘的想法很简单,她救了苏钦的命,这条命就得听她使唤,放到哪儿都是这个理,没毛病。甫见的时候,董筱歌冒着被嗤之以鼻的风险,下意识往谢靖安背后躲了一步。第一眼她还不敢相认,她不晓得苏钦这小半年里已经是鬼门关的常客,身上有森森鬼气就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苏钦的脸原本不圆润,又无血色,瘦下去了之后两只黑瞳显得尤为鬼影幢幢,不似活在人间。谢靖安上前道,「听说大公子卧床已久,没想到三娘还去京里请了大夫过来。」她借此凑近去,瞧到了苏钦脸上正在褪去的青紫痕迹,「苏大夫,别来无恙」,她捏了下她的手臂,低头见深靛色的衣袖上渗出了隐约血迹,留心往上看去,一处,两处,三处,她最后对上她黑洞洞的眼睛,知道苏钦在看她,也还认得她。
赵前川没事时喜欢搬把椅子,喘得惊天动地的在太阳底下和同样咳得撕心裂肺的谢靖安对棋。苏钦单独住了一间屋子,前后窗都给钉死了,谢靖安很少见到她面,偶尔见了,只觉得她脸上白的愈白,黑的愈黑,黑白无常也没这么分明,再用一根千年老参恐怕也吊不回来颜色。谢靖安问起,赵前川就边喘边笑道,「没事,死不了,等我病好些,成亲了就好了。」
谢靖安对赵前川的这个结论深表怀疑。苏大小姐的倔脾气她还略知一二,她虽然活得苟且,但也不畏死,她甚至怀疑事到如今,如果她指给苏钦一条去死的明路,她会毫不犹豫地从容赴死。如她所料,之后苏钦确实找她要了一把枪,枪里只有一颗子弹,苏钦从没把指望放在自己的枪法上,她在出逃的那夜,早就想好了自己的归宿。
「没人给你收尸。林逸有天回来,她连你死在哪儿都不知道。」谢靖安帮她换了一块毛巾,人间千难万苦,谢靖安受得,董筱歌受得,苏钦就受不得?董筱歌觉得手指头简直挠心挠肺地发痒,直想去抠,去咬,她不想在谢靖安面前做出这份举动,便悄悄溜出了门。她站在墙角下,靠着墙,咬着手指四顾迷茫,不知道这一生要去往何处。人人都该有个去处,而她能看得到的,只有眼下要如何看人脸色地苟活下去。她自从出嫁后学会换着面孔与人为善,多亏了董治,要不然她都不知道自己能有这样的能耐。她在这一刻突然懂了苏钦。月光明朗,将大地罩上一层亮得晃眼的白沙,山中的飞鸟,屋内的人语,此刻俱都湮没无声,便尤其显出长夜凄清的冷寂。董筱歌抬头望明月,不知林逸此刻身在何方,看到的又是怎样一幅月光。
董筱歌和谢靖安都不知道正阳门站的那一别。苏钦从来都知道,这笔糊涂账,其实是她跟詹姆斯两个人间的拉扯。她不想为难林逸的心,也不想为难她自己的心,何必呢?她未尝不想洒脱,自在,不劳心,不受累地活着。就像活在她初见里的林逸。很早,早到不是在苏家老宅的那晚,而要远溯到在船上见的第一面。林逸笔直地站在那里,像风,像树,俯仰天地间,秀眉长目,意气烨然。她被她顺其自然地牵住手,都不好意思将手抽回来。她因而尤其不能忍见林逸有朝在摇摇摆摆的感情,混混沌沌的世相中做困兽之斗,被折磨得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就让林逸活在她的初见里,在人烟熙攘的车站,她心中荒凉,举刀了断,目送一生所爱就此与她离散。
谢靖安给她的枪不如勃朗宁,比勃朗宁不知道高多少倍的卡壳率就这样注定了一样落到了她头上。林间风动,有种鬼夜哭般的声音,赵后山的眼睛在哭声中忽隐忽现,闪烁着野兽眼睛一样的光亮。他的眼睛带笑,不疾不徐,凭他的猎物垂死奔溃。那一夜大龙山的飞禽走兽听见了一种比鬼夜哭还要凄切的哀号声,那是从被划拉破了的胸膛里,从这辈子都轻言软语的孱弱身体里发出的长久而碎裂的哀号。
骨头断裂的声音很清脆,皮包骨的身体上,断骨继而轻而易举地刺穿了薄薄的皮肤。血在云影流动的天幕下悄无声息地淌过青石板,越过石板缝,踩上去有些粘脚,叫西风将潮腥吹散。她抠着身下的石板,直到指甲都劈裂了,终于意识到,这战战兢兢,永无宁日一样的人生,这次是真的没有退路了,唯有一死。她在唯有一死的归宿里,听到了谢靖安的调笑声,「二公子省着点力气吧,再下去可活不成了。」
她曾遇见一个人,她曾爱过一个人,可她宁愿孑孑孤行于世上,从没爱过谁。十三年前的火光刺破夜色,从此黑白颠倒,人生调转,她看见外祖父的脸灰败下去,父亲,母亲,哥哥的脸随之也一并永远地灰败了下去。手指触到粘稠的一大片,她从没,也从不该指望谁能救她,会有谁来救她,求你,求求你,她将手掌贴向胸口,抬起被血和泪浸透的双眼。举头三尺,她抬眼问神明,而苍天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