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时局如焚
第二部 时局
第二十三章 时局如焚
「贝勒爷,您早,给您请安了。」
「哟,恒大人,今儿个可早。」
恒瑞笑,他自日本留学归来,朝廷虚空,正当用人之际,有润贝勒引荐,富察氏亦是镶黄旗中的望族。再加上他精通西文,弓马枪炮纯熟,早年在北洋陆军中也素有口碑,便被赐了正二品顶戴,晋爵一等轻车都尉,在农工商部任缺,兼在北洋常备军中任职。
他此时已不如往年,一心抱着复兴国家依托着强军之念,只记挂着向朝廷上表的筹办官营丝厂的事宜。但便是一连几月过去了,折子也递了好几封,朝廷上却没个动静下来。他心中惦记,也不知是哪里不妥了,只时时来载润处探些朝廷的口风消息。
载润却跟他打马虎眼儿,兜着圈子说话,前几次来都适时的把这事儿给绕过去了。
自慈禧死后,摄政王载沣监国无力,皇族亲部四分五裂。除庆亲王奕劻外,另结了载洵持海军合毓朗一党;载涛统军资府,收良弼一党;肃亲王据民政部领天下警政一党;溥伦阴结议员一党;隆裕太后以后尊宠任太监张兰德一党;载泽握财政全权一党;监国福晋联络母族一党,七党皆专与夺权,相互倾轧。
载润在骄纵糜顿的皇室贵胃中虽然算个才富学赡的人才,但自那一年曾被人簇拥着趁势而起,与奕勖,袁世凯争一日之长短后,深感今时今日庙堂中的群斗,不过一场宗室觉罗八旗世家,汉族大臣南北谋士间的心思各怀的相互倾轧罢了。他想通了也就明澈了,平日里不过工书善诗,袭了贝勒爵,一心只做个闲王。眼见得大清广厦将倾,大势已去,徒有喟叹一声,任着时局随波逐流而已,并不想搅和进来。
恒瑞离中国几年,不知时局变化之甚,载润因与他是旧交,感与他一片拳拳之心,才帮为走动上表。此中细由,却不好与他明说。
恒瑞日久心中着急,朝廷慢腾腾的,自己一身抱负空无所用,今次就一心念着无论好歹,总要讨个答复下来。因此打早就到了润贝勒府,见了载润,客套寒暄话也不多讲,开门见山说,
「不管成不成,还请您给我个答复吧,贝勒爷。朝廷对筹办丝厂这事儿,到底怎么个讲法?」
载润不慌不忙抿一口酽茶,慢悠悠说,「这事儿朝廷也不是不想办,但你该知道,庚子赔款尚未筹清,今下是国库亏空,国力衰微,连小皇帝都要省下钱来给洋人。筹办丝厂一事,只能暂且搁一搁,缓一缓。」
「搁一搁,缓一缓?!」
恒瑞年轻意气,一时愤懑,不由撑了桌角起身来,「恕我直言,再搁一搁缓一缓我大清便要改姓了!拔刀出鞘,矢引在弦,只能发,不能放!」
载润知他年轻气盛,也不和他计较,定定神,缓缓道,「朝廷也非不懂这理儿。只赔款外,操练维持新军亦糜费甚多,实在是再挤不出这个用项来。」
「那便少养几个武夫!不施宪政,不兴民业,单纯盲目的扩军,外不能攘强敌,内不能安贼寇,要来何用?」
载润皱了眉头,示意他别慌张动气,坐下再说。
「朝廷屡战屡败,莫不是因军备孱弱,刀枪钝乏,故朝廷才自庚子后编练新军。近来南方形势吃紧,重镇广州屡次成为革命党发难之地。此时提裁减军备之事,怕是万万不可。」
恒瑞轻轻哼声,「军备孱弱刀枪钝乏——」
负手起身来,久久在堂中站立,静默不语。目光炯炯中,细看竟似泛起几道渺渺波光来,「贝勒爷忘了甲午吗?!」
断是不该忘不能忘,那一年的撕心裂肺,那一年的号啕大哭,那一年改变了他整个的人生和方向。胸中激愤,长久的翻腾终于还是压将下去,换了长长一声鼻息,似怨似无奈。转过身来对载润愧意一笑,「贝勒爷别见笑。说来朝廷的意思究竟如何?」
「朝廷的意思——」
恒瑞看他拖长调子,又笑笑说,「您就甭在我面前绷着了,给我透了底儿吧。」
「兴办实业,朝廷的意思,也是支持这些个事儿,只是要朝廷出面官营,今时怕是力不从心。」
「朝廷是要我们自个儿筹款子是吧。」
恒瑞见载润点头,道,「我也知私营并非不可,朝廷却以为我为何要一心上表筹办官营?尽我微薄家资,或许也能办成个像样的厂子。但日本之鉴,民间绅商力量终究薄弱,必定要政府投资兴办民业,始得以在短期内取得实效,我深以为然。」
又复叹一声,「也罢,也罢,只朝廷有心,不要些地方官员存心勒索,今儿个饬令降低价格,明儿个饬令捐修水路就是。我听闻南通有位实业家张謇,本是光绪二十年的状元,他在南通兴办的大生纱厂,规模益大,获利巨多,不知是否可结交一二?」
载润颔首,「这点你倒不用多挂心。商部有明定的商法,地方官府自当依律而行。张大人在朝中顶的是一品顶戴,是位心系振兴国力的有识之士,倒可与之结交。」
恒瑞皱眉,「我在日本,多有涉阅其国家律法,不光商律,亦有刑律,民律,宪法种种。其体制之完备,立法之精善,非我中国律法可比。反观我律法,立之仓促,而空洞虚弱概而笼统,不足为效行。若要兴实业,当务之急,应当酌令通晓律法之贤才,重修律法才是。
但我见修法之人,多为日邦人士,其借鉴效仿也多为日明治期间法律,而罕有欧美学者。以我所见,日本虽与我相近,欧美律法亦有可取之处,需得融通古今,学贯中西才不致遗疏。」
载润点头称是,「你可有何高见?」
恒瑞难得露出笑容来,「我倒是有一个人选,这人刚从英国伦敦大学学院法律系毕业而归,乃是科班出身。」
「那敢情好,伍大人也曾留学英吉利,对英美律法多有推崇,倒可以向他引荐一二。」
「只这人——是个女子。」
载润听得是女子,端茶的手一顿,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恒瑞看他面色突异,忙道,「朝廷在光绪年间,就开始推行兴办女学。女子是女子,这人无论学识,言谈举止,却都是难得的人才。何况,她虽是华人,却已入籍英国,只当聘用人员即可。虽是女子,但或可一用。」
载润听他一番话,说得合情在理,细想又一时也寻不出由头,便暂时含糊敷衍说,「可叹朝中无人,便姑且一试吧。」
此事定下,恒瑞心中才释一重。一闪即失的笑容后,复又陷入深深忧心中。他回国后已读过朝廷颁布的《钦定宪法大纲》,读过之后满心的欣喜却霎时落空成满满的忧虑。便只要是稍明事的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这部《大纲》名为立宪,预备九年,实则却仍将大权统于朝廷,只将庶政公诸舆论,难免有拖延诡辩之嫌。
「朝廷可真有心仿行立宪么?」
他心中浓浓充斥这样的疑问,纵然他是如此不愿怀疑朝廷一力改革的决心。
载润听他似是呓语似是默念的这句,说这话时眼神恍惚,一些痛心,一些迷惘,知道他书生意气,一古脑儿念着富国改革虽好,对朝中形势权力制衡却完全不上心留意些许。
官营丝厂一事还好,关于立宪政,他虽知其优于专政,但图个安定,是不愿参与其中的。此时却也不由根恒瑞透些根底说,「两宫崩薨后,监国的摄政王并不意立宪,复而又将兵事财政全都收回到了朝中。」
恒瑞闻听此言,心头火起,愤然道,「专制与立宪之利弊,那一年日俄战争的胜负还不够分晓吗?!我听闻主张立宪的袁世凯被法部拿罪罢官,开缺回籍,却不知是为了什么由头?」
恒瑞对于袁世凯,深深的怀藏了某些道不尽说不明的复杂情意。戊戌那一年朝廷本可变法维新,施行君主立宪,自此走上富国强民的新路。然而正是袁世凯告密的不齿行径,导致维新志士被屠菜市口,光绪帝被囚于瀛台,在恒瑞眼里,那更成为庚子年外强辱华,签订《辛丑条约》的间接因由。
然后另一方面,他后来入北洋陆军,袁世凯曾慧眼识珠的提拔他,对他有知遇之恩。而他更能在他身边看到他的一举一动,谋虑过人。与军事上北洋军出自他手,与政治上他极支持君主立宪,科举制是他领衔上书主张废除,外交上与英美日他亦多有奥援,自李鸿章死后,在汉人中他是首屈一指的国之重臣,与此点上恒瑞对他,却是颇为钦佩崇敬。
如今往事已矣,对戊戌年间的事,恒瑞虽然仍是耿耿介怀的并不能放下。然而两相权宜之下,以今时今日之势,他虽身为满人,相较起宗室皇族的结党营私各自为政,心中却多少向主张立宪而颇有手腕的袁世凯倾斜些。
载润听他问到此点上,只笑笑的不说话。无法与他讲摄政王早对袁世凯的痛恨入骨,更无法与他讲宫廷传言中光绪帝死前泣血一句『杀袁世凯』的密诏,若不是载沣顾念着袁世凯在北洋军中威望,岂止是开缺回籍那般简单。袁世凯归隐后,摄政王虽剪除其党羽不遗余力,然而北洋军中大多为其亲信,京畿要员又多其朋羽,却非一朝一夕之功。
「此时朝中肃亲王身兼民政军政数任,他亦极力促成立宪的实行,你若一力要支持立宪政,可投奔他,我可代为引荐。
再则朝廷已发布《颁行资政院院章谕》,将在年末于朝中设立资政院,你属满族世爵,年轻有才,可在此间广为活动争取钦选议员一职,推行宪政亦可少些阻碍。」
恒瑞看载润避重就轻扯到别处,并不对袁世凯之事作答,也想到其中当有不可对人言的隐情。载润与他,已是十分难得的做得仁至义尽。恒瑞不尽感激,昂然道,「多谢贝勒爷提点,我自心中有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