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无标题
第九十三章 杜鹃声里斜阳暮
林逸没想到大晚上的,还能在荣泰堂门口见着跟她一般鬼头鬼脑的少年人。她见了旁人,就觉得自己更光明正大一点,不由踮脚上前去笑嘻嘻地一拍来人肩膀。被拍的人吓了一大跳,肩膀一缩,回过头来结巴道,「我、我奶奶叫、叫、我给苏大夫拿点东西、东西过来,说是谢、谢礼。」
林逸饶有兴致地斜靠着门抱臂站定,叫无尽夜风把衣服领子掀得不断打翻,半皱着眉头听他坑坑巴巴把话说完,一脸笑意道,「嗨,小子,你不是看上我们家苏大夫了吧?」
「小姐不要开玩笑!」林逸这话说得失之轻佻,少年人哪里受得起这样取笑。别说百口莫辩,一张嘴皮子都说不利索,只剩下一跳三尺高了。亏得是在大晚上,要是让对面人看出满脸通红来,像什么话!
林逸哈哈笑地把他手里的东西接过来,她这晚上行事也是出了大格。她何必要大晚上地费脚程跑来荣泰堂一趟,就像她知道苏钦一定在此。她又做什么要说这样没边的调笑话,要不是十里春风正值月牙初上,没来由暖烘烘的让她不得坐卧安宁。她得见一见苏钦,非得见一见,冷冷清清的苏钦也好,热热乎乎的苏钦也好,让她看一眼,否则她这一夜心非给烘烂了不可。
她送走了来人,轻手轻脚地进了门,不自觉溜着墙根往里走,生怕被苏钦喝住一样。不知怎的,她就怕从那微明微暗里递过来透心清亮的一嗓子,声气绝不大,但就会把她喝在当场,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进也不得,退也不是。
结果墙角有一处长年背阴,又几乎从不会有人走,上次倒春寒落雪之后,其他地方早化得一干二净了,就剩这一块还有薄冰。林逸在黑黢黢里一脚就踩上去,立马哧溜滑出去老远,她又想护着手里的东西,好歹是人家的一份心意,不能碎在她手上了。这么顾此失彼,噗通就在院子里栽了老大一跟斗。
「好好的路不走,该的。」
她也不急着起来,拿手指头勾住绳子,仰脸笑着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苏钦扶着灯照过去,把林逸眉睫都映得一层浮光,抬抬眉头道,「你怎么收人家东西了?」「看着像是点心,不是什么大东西」,林逸拍拍手站起来,人从浮光下又隐在了月色里,「再说,我可没你那份铁石心肠,由着少年郎在大冷天里胡犯痴病。」
苏钦眼角带笑,也不跟她嘴上缠斗,自掌灯往屋里去。林逸进屋洗过手就拆了开来,果不其然是一水儿的南瓜拍糕,她晚上没吃两口饭,正赶上能趁她肚子,吃了两口笑说,「比苏伯母的手艺差了好大一截儿」,说着没事人一样去抓苏钦手。她被苏钦的性子打磨得熟透,知道这时候去抓苏钦,即便她心里不那么乐意,也绝不会当场就甩手给她看,好像是这么做,就有些对已过世的母亲大不敬一般。林逸心里既怀了这样念头,心里就觉得很是罪过,一边情思涌动一边自觉下作,一时促狭,半天说不出体贴话来。
苏钦正在低头轧帐,被她这么孤零零的一抓就拦住了拨算盘的动作,她停下来,从进门到现在,这才抬眼好好地看她,一双眼睛望着她等下面的话。苏钦不看她还好,林逸向来伶俐,这下却真说不出话来了。她要说什么,从何说起,说晓星甫上,初月半吐,说长空万里,婵娟可爱,说惟愿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她把她一只凉而纤薄的手扣在手掌心里,隔着空,把细软的吻印到她唇上来。她想着她之前死命要从她手里挣开的模样,心里就怄得发痛,只管把绵润的吻放下去,把脸也很舍得的递上去,横竖是挨过一次打了,再多打一次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情。打就打吧。
她硬撑着头皮,豁出命去,巴掌却没有如期而至。苏钦反倒是把嘴角放弯了,没被扣住的一只手窸窸窣窣地爬上她面颊,袖子便把那些费了半晌心思的算盘珠噼噼啪啪尽数拂乱去了,脚跟一松,整个人就跌到她怀里,仰着脸更绵长地吻下去。她就招架不住连连败走了。
她有多少年没在荣泰堂的后屋里走动过了,苏钦怕触景生情,平时不会歇在这边。她望着头顶檩条,一根一根数过去,数得眼睛发酸,小小的苏钦,就是在这里长大的——苏爷爷的云子棋,苏伯父的龙井茶,苏伯母的南瓜糕,那么大一家子人,一家子好人,怎么能这样说没就没了,说没就没了啊——
他们过去是如何谈笑风生,这时都生动起来,让林逸一想起来竟心中张皇。小小的苏钦,变成了身前一方掌灯的影子,夜色浓弥,一天露气,她清嘉背影就在混沌里脱颖而出,愈见真章,他们要是见了,不知道该有多欢喜。苏爷爷,苏伯父,苏伯母,她伸手一根根窗棂抚过去,都是我的错,你们莫怪,莫怪,莫怪……
她就着映在窗上的婆娑树影,把一盆炭火拨得见天的旺。苏钦换过衣服,披了件宽夹袄在桌子跟前坐定下来,抬手一溜小楷落在册子上,密密麻麻的。肩膀动一动,夹袄领子就随着往下动一动,绑了一天的辫子这时就松活下来,在黄澄澄的灯下现出后颈上绒绒的一片细软头发。林逸把一双手掌交叠着盖上去,细软的头发尖温顺地贴着她手掌心伏下来,等到完全盖上去,就软得全没边儿了,跟她手掌的皮肉连在了一起,分不清是此是彼。她手指就顺过去蒙上苏钦眼睛,花了墨也不管,吻她的后颈,又去撩开衣领咬她的耳朵肩膀。灯影子落在指甲尖上,幢幢得厉害,要把苏钦的手指尖都烧着了,烫得她缩回手来。她反手去拍她脸颊,但没筋没骨的哪里是拍,林逸一张口,倒给她顺当地就一口咬住了小手指头,痛得她心里要流出火来。
林逸眉开眼笑的混着夹袄把她整个儿搂住了,一颗脑袋搁在她颈窝里,耷拉着眼睛磕磕绊绊去看账册上的小字,「青葙子…白术…苏合香丸你身上还有没有?我心里难受,不如你给我吃两颗。」「呸呸呸,药也是好随便吃的。」苏钦着恼地扭头过去啐她,一动就正正经经贴上她侧脸,倒似变成去亲她了。
林逸只是埋头笑,细声细气的鼻息就往她领口里去,头往下低,鬓角都擦上她唇印的痕迹。灯芯脑袋一歪,很趁时候的油尽灯枯了,她心里有些慌张,下意识就伸手去探身边人的脸,正好把林逸一双眼睛摸在手边上。眼皮子在她掌心下跳得厉害,突突,突突,她觉得脚下一轻,等到被人把肩膀摁平下来,背后就软和了。
林逸从背后咬上她后颈,轻一阵重一阵地咬,「苏钦——」她埋头到她颈间去,任着前夜梦境蜿蜒攀爬上来,「好苏钦」,她念得又低又急怕咬着自己的舌头。她看不到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的欲哭表情,把嘴角磨在苏钦耳朵边上,「苏钦,好苏钦,让我碰一碰你,我想得很。」
她伸手撩进她后背,天知道苏钦光溜溜的脊背比梦境里还要瘦,这么瘦,她隔着她后背解下她衣服,把她连着前胸后背搂在怀里,只管把手指尖在她赤裸身体上一指一指地抚过去,根本不敢轻轻松松将她转过身来。苏钦正如梦境之中一般,绝不挣扎拒绝,她就怕她一个翻身,就一跤跌下来,她得把梦做得长一些,多长也无妨,长到天不再拔白也没关系。
苏钦却不叫她把这点私心抱定到底,窝在她怀里稍微一缩,人就转身过来,十根青葱手指尽数埋到她黑漆漆的发里,埋到发根深处去,手指一动,头皮就连着咚咚跳。林逸看不清苏钦的脸,却能觉出她轻轻在笑,凉薄的唇吻上来,笑意就更深了。手指拢一拢,就把林逸兜头兜脸地拢到眼前来,相亲相呢地贴上去。她用尽全力用尽热切地吻下去,唇舌胶着,牙齿打架。她到十八岁第一次知道爱人是怎么一回事,她只想把自己钉到她身体里去,安营扎寨,落地生根,附骨连髓,这一辈子打断手脚都连着筋,无论如何不能弃之不顾。
林逸从胶着里探出头来,贴着她颈窝往下去,细细碎碎地吻,她用一层力气,发根里埋着的手指就把她头皮抓紧一层,再往下一点,几乎把她抓得痛起来。苏钦——她做了如是的唇语,气息流窜却出不了声,她要怎么办好,最好吃下去才最好,嚼碎了,咽烂到肚子里,才算安心,才算圆满,才算把旁人的心意都通通踩到脚底下。
她把手抚上她腿,拿指甲尖去刮她棱角分明的膝盖头。苏钦整个人一缩,难过得把膝盖都曲起来,「林逸——」她做什么要叫她,一开口竟被自己的甜腻声气给吓了一跳。林逸不能等她开口,换做俯身一口口去磕她的膝盖头,苏钦把嘴唇咬死了,一时把林逸发根抓紧,一时又要拼命将她推开。
「什么?」林逸蹭到她脸颊边,湿热地舔上她耳朵,就势掰开她唇,手指垫到她口中,任凭她咬下去。「林逸,林逸——」热气雾蒙蒙地爬满鼻梁,在四肢百骸里钻上一千个一万个蚊虫小咬,把声气婉转都变成了喃喃呻吟,她疑心她要把林逸的手指头都咬断了,眼里有泪要涌出来,你不要回去,你不要回去了——
林逸好容易直起身来,终于叫苏钦看清她的脸了。她的脸融在浓黑里,被喷薄而上的夜气模糊得轮廓不清,却被纷纷扬扬洒进来的银辉勾出了笑的痕迹,那是如何皎亮的笑容,横空月色下一整个花荫满径都嫌它不够,一直扎到苏钦的心窝里,硌得她酸痛难当。她用微凉指腹在她脸颊晕出半面桃花绛綵娇春。这一辈子。林逸能留在她身边一辈子吗?她能一辈子对她好吗?不管什么贫苦灾厄,俱都能付之一笑无所怨悔吗? 她在心里步步为营地将自己逼到绝路,在浓情蜜意之下却一直逼出苦楚的泪来。她伸出手来抚上她脖子,从颈根一直抚到她心口,仿佛那里有个经年印迹一般地摁下去。
「戒指呢。」她把话说得调子太平缓,就不大像问话,倒像轻声自语。她有什么不知道的,从前她们卷一个被窝筒睡一夜,也不过絮叨叨说一夜话,她当她不知道她整夜整夜地把戒指挂在胸口,生怕漏掉一夜,她就会把前尘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她不曾在那样的夜里真正安生地睡去过。她的福分就这么薄。她总把手指在林逸睡熟的脸颊划上一圈,又落在她心口把所有的心事安放下去,你是林逸,可你是林逸啊——齐颐说她才是玉石,有个人给活气她,她就死心塌地的,死不回头的,难道她到底选错了人吗?
「戒指呢。」她藏在心里的拗脾气发作起来,要是林逸抓住她手,堵住她口,这一夜就稀里糊涂不明不了地过去,就这么过去了也不过如此,她算了,她都算了,那么多笔账,哪里从头一笔笔算起。但林逸不会骗她,她绝不会骗她,她这样心若赤子,她倒希望此时此刻她说谎话给她听的好。林逸却果不其然地向后退去,整张脸便顿时隐没了,她差点要伸手去抓,晚了那么一步,便只触到薄薄一片衣襟。
林逸下床去在外衣里摸索一阵,就正经把那一枚拴着链子的戒指递到她眼前来。她胸中的苦水漫上来,下了狠心去扯林逸手上的链子。林逸根本没抓得牢,一把就给她扯过去。她脱手就要把戒指扔出去,林逸要去拦,手到半路,到底僵在了原地再不动弹,只有眉心随着苏钦的手极细微地一跳,睁着她那双深黑幽邃的眸子,拼命地忍住了没皱眉。苏钦的脸色静得像水,不过一点点,一点点地淡下去,淡成了无数三九天下的白皑皑的绒花,清透而洁净,一丝颜色也没有,漂亮极了。她听见自己的心被什么拉扯了一下,耳膜便突突地,打鼓点一般地跳将起来。旋即暴雨如注,倾城而动,只有林逸那么一种心痛的表情在她眼前来来回回,来来回回,便是瞎了眼,失了心也永生难忘。
「我刚到英国的那天,一直都在下雨。」林逸拢住衣服,靠着她脚边坐下来,双手箍紧了自己的胳膊,牙齿磕得打颤,拼命地把所有的冷风都大口吸到心窝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从伊顿的河畔到和学校的交战,林逸说得极慢极细,小心翼翼又来回轻拭。「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人们都在说些什么?我什么也听不到,我的耳朵太疼了,太疼了,疼得我连看也看不见了,我要死了吗?你们都到哪里去了,你们都在哪儿——」
她只能把头埋到膝盖里,所有苦乐事,她当然都不会忘了,她所全心倚靠的,全心爱护着她的,她在最深的绝望里遇见的最美丽的惊喜。苏格兰的深秋晴空万里,爱人的吻不偏不倚正落在唇边,将十指交握,绞缠得痛不欲生。我会爱惜他,胜过爱惜我的生命和一切所有。向主谨守,保有我的心,一生永在。
一生永在。
戒指扣在手掌心里,一直很凉。苏钦想起初见林逸时的样子,眉目生花,意气飞扬,又美又跋扈,那些原本不该是她的,她一早就知道,比谁都知道。这是春风细暖的夜,枝干上新芽正在一骨节一骨节地出头,细微至极,几不可闻,而她的心大片大片坍落下来,到最后便遮沉了林逸的声音,徒见她唇语翕动。言过风轻,往事历历。她心中疼得厉害,不过将指甲扣紧在掌心,扣得指甲盖一片惨白。她能如何呢,纵便她有万语千言,她又如何吐露,她若硬要林逸忘了昨日,便等于叫她明朝将今日统统抛诸啊。
她披上衣服起身来,自己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是恐怕再不起来,便要永远一坐不起一样。林逸不由伸手要去拉她,她瘦削后背僵了一僵,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林逸手,「林逸,我的心也不是铁铸的。」
她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要把林逸看到心里去,却也一眼把林逸看尽了。她所有的话已不必再问,亦不必再说了,林逸自始至终,从来不知道该如何去选,也没想要去选。她于是彻底转过身来,把上天入地的门路都用清清瘦瘦的背脊抵死了。
「凌锦——你要小心她。」苏钦顿了一顿,「你哪怕听我一次。」这句话叫林逸几乎听出了哭腔。苏钦,苏钦。她心中有千千万万个对她不起,却连伸手去拉她的力气也失却了,苏钦最后望向她的表情,如言在耳,她说,我不稀得。